大梁嘉運二十四年春,都城洛陽,魏紫姚黃無人賞,在瀟瀟春雨里暗自飄零,如同滿朝文武的信心,凋謝了滿地。
大晉開泰二年,同樣是這個春季,西北鐵騎在明媚的春光里如洪流般湧進了長安,城牆上燙金的柴晉大纛迎風招展,攻克長安的將士無不意氣風發。
誰能想到當初連失秦、岷二州,退守蘭州的柴家軍能在新任主帥柴峻的帶領下反敗為勝,不但收復了失地,還連克數州,北至靈州,南至興州,往東直至長安的疆域悉數被柴家軍納入囊中。
柴峻據隴右、河西及新攻陷的關內、山南數州,稱帝建制,從此天下兩分,戰局逆轉,強弱變換。
風雨飄搖的蕭梁王朝不知能否抵擋住晉軍東進的步伐,他們唯知,函谷關一旦失守,洛陽的覆滅只在頃刻間。
長安,法門寺。
僧眾聚集在殿前,緊挨着打坐。有的閉眼誦經,視周圍層層黑甲兵士為無物,有的則面露惶恐之色,轉佛珠的手都在微微顫抖。按說西北軍軍紀嚴明,從不屠戮無辜民眾,也從不擄掠民財,即便攻下了富庶的長安,也鮮聞有燒殺劫搶之事發生。可他們為何要闖入佛門淨地?
寶塔內,新任方丈智藏法師眼睜睜看着兵士撬開了地宮的封板,他無力阻止。年輕的帝王站在黑漆漆的洞口旁,面容沉肅,褪去了少年人的純質,而今放眼天下,恐怕無人能阻止他。
下到地宮裏,偌大一個寶庫,晉帝不問至尊佛骨舍利,也不問至寶銀花錫杖,只問智藏法師三年前那小女子供奉在此的一隻越窯青瓷茶盞。智藏法師愕然,晉帝所說的茶盞正是他親自放入地宮的。他記得清楚,當年還是柴少主的晉帝笑稱此物乃他同那小女子的定情信物。出於感恩他們幫着尋回寶藏,智藏法師把裝着茶盞的匣子放在了距離佛骨舍利很近的供台上。
晉帝慢慢走過去,輕輕拂去匣子上面的灰塵,凝眉思量良久,才打開匣子。他盯着裏面的茶盞,默然不語。智藏法師看了眼,不禁大驚失色。那茶盞怎地裂成了兩半?明明放進去時是完好無損的,這三年地宮封閉,無人動它,它怎會裂開?
晉帝拿起碎盞,拼成原來的樣子,放在眼前端詳,看着看着那雙陰沉的眼眸里竟泛起淚光,他道:「孤曾做過一個夢,夢見這茶盞裂開了它竟真的裂開了。這裏供奉的上百年的東西都還好好的,偏偏它損壞了。難不成是天意?」
神佛早早託夢給他警示,他卻沒有在意。他堅信自己能保護好她,他堂堂大西北的少主,緣何會保護不了一個弱女子?可當他抱起血泊中的她,他才悚然驚醒,他錯了。錯得徹底,上天連彌補的機會都沒再給他。
不久前,他率領千軍萬馬夜過灞水,兩岸水草豐茂,成片的螢火如同綠色的雲漂游其間。憶往昔,她那純淨爛漫的笑顏依然清晰,他聽着捷報,轉過身去忍了又忍,終還是無聲淚流。他完成了父親的夙願,亦實現了自己的抱負,但他卻失去了最想與之分享勝利喜悅的那個人。
年輕的帝王在鐵甲騎兵的護衛下離開了佛門,衝進如血殘陽下的萬丈紅塵中。從此,等待沒有任何意義,無論是他想等的人,還是等着他的人。
奈何情深不壽,一別幾度春秋。
他登上王權的至巔,極目萬里河山,豪氣沖雲天。那顆缺了一角的心,仍然為他的大晉王朝強健的跳動着,他肩負起了帝王的責任,只偶爾遙望星辰時,思緒飄回疏勒河畔的澹月軒,淺淺思念,一尊烈酒酹舊夢,思過睡去,不敢沉湎。
北冥之魚,化為鵬鳥,徙於南冥,扶搖而上。
茂密的植被覆蓋整座海島,海鳥在上空盤旋,歡快的叫聲不絕於耳。數隻漁船停靠在碼頭,隨着海浪起起伏伏。一排穿着花裙子赤着腳的漁家女子或頭頂或肩扛着竹簍有說有笑的穿過廊橋,向附近的村落走去。
金黃的沙灘上,一男一女正在切磋武藝。男子身形似塔,光頭豹目,半尺長的鬍鬚編成辮兒,尾部翹起,空蕩的左袖下露出黑色的鐵鈎。女子束髮,蒙着面紗,身材高挑,手持一把軟劍,一次次攻向男子,攻勢猛烈不說,那劍花也挽得利落又漂亮,好似銀蛇狂舞。男子看似且戰且退,實則有意引導女子出招,女子雖越戰越猛,但也未傷到男子分毫。這女子力氣大得出奇,打到急時,一腳下去竟能將礁石踹個粉碎。
按說女子的武藝已是十分了得,可比試結束,男子卻陰沉着臉,罵道:「蠻女,廢物!」
女子露在面紗外的一雙杏眼滿是不服,卻也沒說什麼,只晃着手中的軟劍在沙灘上亂畫。
不遠處的涼棚下,李光魏借着虞伯的手臂從躺椅上緩緩坐起身,望着那對不怎麼默契的師徒,笑道:「知雨比鴿奴不差了。大呂望徒成龍,這幾年不停的揠苗助長,若非好苗子,早扛不住了。」
虞伯嘆道:「當初知雨纏着大呂拜師,老奴其實並不看好。誰料這丫頭如此能吃苦,咬牙硬是堅持了下來。嚴師出高徒,別看大呂嘴上罵罵咧咧,心裏對這個徒弟且滿意着呢,不然也不會傾囊相授。就像主君對苑娘子,亦是盡心盡力。」
「你想說什麼就直說。」李光魏輕咳兩聲,氣息有些短促,喉嚨處似有痰液粘附,便接過杯盞喝了口茶水。
主君的身體每況愈下,不過才三十出頭的年紀,卻已發疏齒松,形容枯槁,肺腑一旦吸入寒氣,便會引發咳喘,經久難愈。兩年前來到這個位於南洋的海島,療養數月,身體漸漸好轉。可好景不長,三個月前主君突然尿血,從那以後人眼見的一天天衰敗下來。
哪怕苑娘子醫術高超,也是回天乏術,只能用藥儘量延長他的壽命。主君心知肚明,對生死看得較淡,即便時日無多,被病痛折磨,每日照舊心平氣和,從容應對。
虞伯除了心疼別無他法,若非疾病纏身,主君和苑娘子說不定也能成為一對佳偶。主君雖然從未提起過此事,可虞伯深知主君這顛沛流離的一生,對家有多渴望。
「這幾年主君教授苑娘子,天下大事、生意之門、政商之道、梵文番語,明的暗的可謂包羅萬象事無巨細。苑娘子極聰慧好學,短短几年,人就像脫胎換骨了般,再不是當年那個柔弱可欺的小女子了。老奴知道主君這樣安排是為了少主,苑娘子的學識品性都無可挑剔,對少主又視如己出,有她照應着,還有什麼不放心的呢?」虞伯欣慰的笑了笑,頓了下,又道,「只是從名分上,畢竟無名無分,老奴的意思是,苑娘子有了名分,更能服眾,接手打理起事務不也名正言順了嗎?少主幼時失恃,雖然口中喊苑娘子為姑姑,心裏早就視其為母親了。主君何不問問苑娘子的意見?」
「你說的句句在理。」李光魏斂了笑,眸中多了幾絲落寞之色,「非我不想,而是不能。」
「主君怕苑娘子會拒絕?」
李光魏搖搖頭,嘆了口氣,道:「我被她拒絕的次數還少嗎?但那是從前了,如今我要再提,她哪怕不願也會答應下來。無關風月,僅為報恩。可我不想用恩情約束她,把東根託付給她,已是拖累。她有她的路要走,會遇見更好更合適的人。」
「主君處處為苑娘子設想,可,可曾」虞伯眼泛淚光,不忍再說下去。
李光魏自嘲一笑,望着海天相接處,心道我已無憾。
踏遍九州山河,他終於找到了家之所在。一筆閣 www.pinbig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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