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着攆車,從甘棠大學的正門進入這座新落成的帝國官員的培訓基地。
劉徹也是感慨萬千,心裏面更是微微有些得意。
仔細算了一下自己的政績,劉徹發現他幹的不賴。
就如這中央甘棠大學的設立,基本上,就斬斷了地方豪強對於地方官場的干涉能力。
基本上,從今以後,漢家政壇上,將會只剩下利益集團,而不大可能再出現地方山頭了。
道理很簡單。
後世的門閥政治,是因為地方豪族掌握了舉薦官員和壟斷了知識造成的。
這兩者缺一不可。
但如今,知識不再被私人壟斷,而這官員也再不需要地方豪族的名士和良紳舉薦了。
門閥政治,沒來得及出生,就已經胎死腹中。
當然,這只是細微的變化。
需要日積月累,以數十年為單位,才能看到它的好處。
但另外一個政策,在現在就已經顯現出了巨大的威力。
這就是海洋航運。
自從移民屯墾政策開始,漢室打通了從齊魯前往安東和朝鮮的航路。
從此,南方的人員和貨物,就可以通過船舶轉運到北方和安東。
最初,這條航路上跑的只有樓船的艦船。
漸漸的民船開始增多。
不久前的燕薊戰爭,就像一個催化劑,使得跑這條航線民船數量在幾個月內暴增了一倍!
即使現在,燕薊戰爭結束,但是,跑這條航線的貨船,卻沒有減少,依然保持着每天數十艘的規模。
這讓劉徹真是欣慰無比。
後世歷史上,江南地區的開發加速,是因為隋唐大運河的開鑿。
而如今,海洋航路的暢通,使得這一歷史進程,居然也隱隱有了些開始的意思。
雖然現在的海洋航運,遠遠無非與隋唐大運河的可怕物流能力相媲美。
但……
運河的運力有上限,而海洋的運力,無止境。
等到未來技術發展上去了,很可能,現在漢室一年加起來的貨物吞吐量,還不及未來一艘巨艦一次的運載量。
而這是運河所無法做到的。
想着這些事情,攆車就已經進入了甘棠內部的校場。
在這裏,上千名甘棠內部的官員、教師以及學員,早就已經在列隊等候。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丞相周亞夫和御史大夫晁錯兩人,分別穿着代表了祭酒的冕服,領着師生們三叩九拜。
劉徹抬腳走下攆車,望着廣場上的人群,清了清嗓子,道:「卿等皆免禮……」
「朕雖天子,亦為甘棠之山長,為卿等之師……」帶着微微笑意,劉徹緩緩說道。
目前,大漢帝國的最高等級的三座學校,劉徹最重視的就是這甘棠了。
因此,他不惜以天子之尊,兼任這甘棠山長。
實在是因為,他很清楚,甘棠的重要性,因為此地走出的每一個人,都會面對以萬來計算的百姓。
他們施政的好壞,影響着千千萬萬的人民。
而甘棠的學生們和官員聞言,都是激動不已的拜道:「陛下聖恩,臣等唯萬死以報之!」
皇帝門徒,天子門生。
哪怕只是個名譽性質,也是莫大的光榮,無上的榮譽!
更何況,這又不是假的。
甘棠學員里,特別出色的學員,是有可能被推薦到尚書令去當一年尚書的。
而一年的歷練過去,外放出去,起碼是一縣之令。
最高的,甚至有人直接出任了某郡監察御史。
作為甘棠山長,劉徹現在頗為滿意。
他在周亞夫和晁錯兩人的引領下,登上已經搭建好的高台。
只是稍微看了看,劉徹就發現,在校場兩側,有着無數的熟悉身影。
很顯然,今天,在長安的列侯外戚,幾乎全體出動來到了這裏。
微微聳肩,劉徹不以為意,然後他望着這校場。
此時,在此有地方郡守、郡尉兩千石二十餘人,都郵、主薄、縣令縣尉三百餘人,余者各衙官員兩百餘人。
幾乎可以說,大漢帝國官僚系統的精華,薈萃於此。
是以,朝堂之中的九卿們,打破了腦袋,也想要來甘棠講授。
因為,這裏就是日後權力鬥爭的旋渦中央。
清了清嗓子,劉徹望着這些漢室的精英官僚,開口說道:「朕既為卿等之師,自當考校卿等的功課……」
後世,有皇帝親自講經、聽經,被視為文教盛世,明君的楷模。
劉徹卻以為不然。
因為,無論是講《春秋》還是講《尚書》,歸根結底的,講的是歷史,是過去。
儒家還給它們做了一番打扮。
使之沾染上了理想主義和道德的色彩。
但這些,跟政務跟天下跟百姓有一毛錢關係?
********負心都是讀書人。
《春秋》學的再好,《尚書》讀的再多,能增產增收?能多生孩子?
所以,劉徹早就想要搶走別人之前,改變這個傳統。
於是,劉徹將視線在場內隨便瞄了一眼,然後看到了跪坐在張湯身側的一個中年官員身上。
從他的服飾上看,此人應該只是一個四百石到六百石之間的小官,而且,年紀也有些大了,看上去起碼有四十歲了!
但是,既然他能坐在張湯身側,那就說明,張湯也是看好,至少是欣賞他的。
「在張卿右側那位愛卿,請站起來……」劉徹朗聲點名。
…………………………………………
當全場的目光都雲集到自己身上的時候,朱買臣還是有些手足無措的。
他甚至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但,天子殷切的期望的眼神,以及周遭同僚們羨慕嫉妒恨一般的神色,都讓他知道,天子確實是在點他的名。
這讓朱買臣真是受寵若驚!
在六年前,他剛剛經歷了人生最大的悲劇!
他的髮妻,要求與他合離。
原因很簡單他既窮,還喜歡顯擺自己是個讀書人。
這讓他妻子受不了別人的眼光!
合離之後,朱買臣在家裏想了許久,終於悟通了一個道理大丈夫不可一日無權!
於是,選擇孤注一擲,來到長安,尋求自己的未來。
而現在,朱買臣知道,他正面臨自己人生最大的一次考驗。
通過了,從此簡在帝心,青雲之路無終點。
若不能,所有的夢想和野心,都將折戟沉沙。
「小臣朱買臣,頓首再拜陛下……」朱買臣走到場中,高聲唱誦,大禮參拜。
…………………………
「朱買臣???」劉徹嘀咕了一聲,然後看了看張湯,心裏笑了:「有意思,有意思,太有意思了!」
要知道,在歷史上,朱買臣和張湯可是死敵啊!
為了弄死張湯,朱買臣甚至不惜做假證。
然後,被張湯臨死一記大招,也給弄下地獄,一起上路了。
而朱買臣和張湯之所以有仇,是因為朱買臣覺得『哥當官比你早,開始官職也比你大,當年你丫還在哥手下當過差,現在發達了居然騎在哥腦袋上作威作福?』。
但現在,恐怕朱買臣再也沒有辦法拿這個理由來嫉恨張湯了。
甚至,很可能,他只能給張湯當小弟了。
這樣想着,劉徹就問道:「朱愛卿先前所任何職?」
「蒙陛下不棄,臣自元德三年以來,一直在安東都護府任為棘門軍屯墾團任事,歷任佐吏、主薄、屯墾團丞、尉……賴陛下洪福,屯墾一事,有所成績,為安東都護府所舉,此番來京受訓……」朱買臣自我介紹着。
而他的這些話,立刻就讓無數人在心裏面有所輕視。
屯墾團的丞令和官員?
人人都知道,當年朝廷為了讓人去安東,幾乎就是坑蒙拐騙,無所不用其極。
只要是個官員,願意報名前往,任滿五年,就可以出任千石官員的政策都開出來了。
但在當年,真正的精英,是不屑於此的。
真正的貴族也不會去那個時候在人們印象里一毛不拔的窮山僻壤。
是以,大家幾乎都可以肯定,這朱買臣肯定是一無背景,二無靠山,三無錢財的三無官員。
這樣的人,除非發生奇蹟,不然這輩子也就是一個縣令的結局了。
但劉徹卻來了興趣。
「棘門軍屯墾團?」他微微一笑,腦海中自動回憶起了一些數據。
當初,安東大移民,漢軍各部紛紛在安東地區地圖開疆,圈下一片片土地,作為屯墾團的駐地。
而這棘門軍的屯墾團在新化城以北約五百里,最初遷徙到那裏的移民和官員,總計是三千五百二十餘人。
這些年來,也陸陸續續,接受了大約五千名移民。
三年多後的今天,這個屯墾團的所在地,已經成為了一個北國魚米之鄉。
前去考察和採風的御史們報告說:(棘門軍屯墾團)頗有南國風采,水稻繁盛,溝渠林立,幾可與廣陵爭鋒。
至於當地的百姓則『皆富足而安,喜以魚肉為湯』。
甚至連軍備都搞的很好武庫之中,皆備弓弩、甲冑,雖封存日久,弓弦猶可射虎殺豹。
總而言之,這就是一個哪怕在安東諸多屯墾團里,也算治理優秀的一個屯墾團。
這就讓劉徹感興趣了。
安東地區和朝鮮,自從被他打下來後,他還從未親眼見過。
只是每年委託丞相和御史大夫派遣官員巡視,或者通過繡衣衛的報告了解當地的情況。
但具體的與一個來自安東當地的基層官僚,面對面的進行溝通,卻從未有過。
想到這裏,劉徹就問道:「卿即為棘門軍屯墾之吏,那朕便問卿:屯墾團上下,有戶幾何?有田幾何?有畜幾何?府庫積蓄幾何?」
這個問題一出,許多官僚的臉色立刻就變了。
高高在上的官老爺們,平日裏除了在每歲上計之時,有幾個人會去背和計自己治下的基本數據?
尤其是那些貴族和清貴的士大夫們,更是人人自危。
倒是法家和黃老派出身的官僚,紛紛信心滿滿。
因為這背數據,是他們的日常。
「啟奏陛下,棘門軍屯墾團迄今有戶兩千七百三十二戶,口萬一千一百二十一口,其中男性五千八百二十三人,始傅者三千一百七十五人!」
「有田二十萬畝,架設水車凡三百五十二架,所掘溝渠七條,總長三百二十一里……」
「有牛三百二十五頭,挽馬兩百一七匹,騾馬數十……」
「府庫之中,計有八座糧倉,存糧米總計十七萬三千餘石、魚乾四百餘石……另屯墾團設有三武庫,儲有長刀一千三百二十五柄、劍八百餘柄、戈矛一千餘件、甲冑三百一十二套、長弓兩百把,弩機四百餘件,箭矢十五萬支,其中五萬支都護府所撥,余者皆屯墾團自製……」
聽着朱買臣嘴裏一串串數據,別說劉徹了。
其他人也都目瞪口呆的看着他。
眾人自問,即使自己事先知道天子可能會問這個問題,但,恐怕匆促之間,也無法答的這麼詳細。
劉徹向自己身側看了一眼,立在他身旁的汲黯微微頷首。
劉徹立刻就知道,朱買臣答的數據非常準確。
「善!」劉徹撫掌贊道:「為官一方,任職一地,當如朱卿一般,將治下大小事務,嫻熟於心,有此心,則何愁三代不可至?鳳鳥不來,河不出圖?」
當初,孔夫子晚年哀嘆:鳳鳥不至,河不出圖,吾已矣夫。
而孔夫子的這一聲哀嘆,可不僅僅只有儒家人才能感同身受。
法家、墨家、黃老派甚至雜家,誰人不是呢?
在傳統的中國文化里,致君堯舜上,以齊三代,讓上帝賜福,河出圖,鳳鳴岐山,始終是最大的目標和追求。
但,周公之後,似乎聖道已絕。
無論是孔子,還是孟子,老子還是尹文子,商君還是韓非子,都沒有人能感動上蒼,讓鳳鳥出現,龍馬馱八卦出河。
是以,孔夫子之嘆,讓諸子百家,都是心有戚戚然。
如今,劉徹這麼一說,立刻就讓場中群臣都是感同身受,連圍觀的列侯們也都紛紛跪下來拜道:「臣等皆願肝腦塗地,輔佐陛下……」
至於什麼三代啊堯舜啊,這就不是臣子們所能說的,至少不是這個場合可以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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