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帝死的比前世早十餘年,許多事情,自然就面目全非。∽↗,
對漢室影響最大的,自然當推諸侯王的權柄了。
前世,吳楚之亂後數年內,長安通過威逼利誘,狹平定吳楚之亂的威勢,強行收回了大部分諸侯王的權柄。
譬如,分步驟收回了諸侯王任命千石以上官吏的權力。
這基本上消除了諸侯王對其封國的實際控制和影響力。
因為漢室縣令和縣尉,基本都是千石官員。
而這些縣令和縣尉,實際上擁有任命鄉、亭、里各級官吏和推舉三老的權力。
當諸侯王們不再擁有對其封國郡縣縣一級政府的人事任免權力,自然就沒有什麼官吏會視諸侯王為主子了,某些有着心機和手段的人,甚至會借着打諸侯王的臉上位。
譬如主父偃、江充之輩,甚至就是靠着雙手沾着諸侯王的血一步步上位的。
而這一世,先帝去的早,諸般手段都沒來得及施展,許多事情甚至都沒佈置,就已然駕崩。
劉徹以弱冠即位,首先要考慮的是抓軍權、政權。
至於諸侯王那邊,自然就無暇顧及了。
這才造成今日的困局。
說到底,還是劉徹即位太過倉促,基本盤不穩所致。
若如先帝一般,在儲君之位上已二十餘年,勢力深根於朝野,即位之後,立即就清算過往政敵,名望盛如張釋之。富貴如鄧通,根基深厚如衛綰。誰人敢反抗?
說貶就貶,說關就關。
其後削藩。更是以一人之力,與天下抗衡,真有種一個人單挑全世界的感覺。
但那又如何?
但劉徹卻不能如此了。
只能廣泛爭取支持,團結大多數的聲音,通過輿論與武力兩方面來推進自己的政策。
「不過,這樣的局面,今年後就將改變了……」劉徹心中想着。
他即位以來,通過對內施恩,對外戰爭。已經初步建立起了威信。
只是這種威信說白了,還只是一個泥塑的雕像,頂多外面刷了層金漆,一旦遇到暴風雨,恐怕就原形畢露了。
但只要今年以後,隨着水車的大範圍普及,關中各個階級都將感受到好處。
而軍墾移民政策,推行之後也將惠及無數平民。
這樣基本盤就有了。
再通過鹽鐵官營,抓緊錢袋子。
到得明年。漢室府庫充盈,而百姓的負擔進一步減輕,水車化肥的推廣使得關中普遍豐收,軍墾移民又將關東失地農民和農民遷徙到朝鮮、遼東遼西開墾。內部矛盾大大緩解。
到那時,劉徹想做任何事情,都沒人能阻攔了!
只是。如今,卻還不能如此。
一旁的劉武。此刻心裏卻是百十個念頭紛至沓來,有些猶豫不決。
理智告訴他。支持了天子的要求,自己帶頭響應號召,支持鹽鐵官營,於梁國本身雖然並無妨礙。
他也不是靠鹽鐵之利的國君。
只是……
這樣一來,天下諸侯王的怨憤怕是要集中到他自己身上了。
諸王雖然奈何他不得,但在將來的各種皇室聚會場合,打壓、孤立梁國,甚至污衊他的個人名譽,用各種下作手段來傳播關於他的謠言,卻是一定的。
只是,看着劉徹,劉武卻說不出拒絕的話來。
這個天子,終究待他不薄,不止滿足了他個人的許多要求,甚至還給他的次子謀了朝鮮封國。
倘若拒絕,恐怕,從此以後就要惡了天子了!
有東宮老母親在,劉武也不擔心天子能拿他怎麼樣。
只是,人皆有子嗣。
劉武不得不為自己的子孫後代考慮一二。
當今天子,年富力強,即使是以先帝的壽命來看,起碼都能還在天子之位上執政二三十年。
東宮老母親可活不了二三十年,一旦東宮太皇太后薨去,那天子要是秋後算賬,為難他或者他的子嗣,那就太簡單了!
自己的兒子們,劉武是相當清楚的。
根本就是不成材,純粹混吃等死的昏庸之輩。
這些種種念頭此起彼伏,讓劉武一時間也不知道該怎麼決斷了。
這時候,劉武也不免有些懷念羊勝和公孫詭這兩個智囊。
可惜,去年他嫌這兩個傢伙危言聳聽,而且,盡說些讓他不開心的話,所以,劉武把他們打發回睢陽去了。
劉武內心的掙扎,劉徹自然看出來了。
事實上,越是頂層貴族,通常越不懂掩飾自己的情緒,至於深謀遠慮這種屬性,更是絕大多數貴族所不具備的。
所以,才會有『肉食者鄙,不能遠謀』這麼一個典故存在。
畢竟,你不能指望一個從小含着金鑰匙落地,生於深宮,長於婦人之手,既不知喜,更不知悲的貴族知道什麼叫『中庸』『謙虛』。
就連兩千後的新世紀,一大幫富二代,官二代,明明已經有那麼多坑爹的例子就擺在眼前,但他們坑起爹來依然前仆後繼,絡繹不絕,幾乎讓人形成了此輩全數智商餘額不足的形象。
相對而言,劉武還算是貴族諸侯王中的佼佼者了。
最起碼,他還知道收斂,懂得經營自己的形象。
但也就僅此而已。
這些事情,劉徹早在前世就已經看得通透了。
便是小豬,其實也屬於肉食者鄙的行列,被幾個方士像耍猴一樣牽着鼻子耍得團團轉。
所以劉徹也不急,靜靜的看着劉武,等待着他的答覆。
因為劉徹很清楚,這種時候。最好別說話。
一說話可能就被對方抓到了關鍵,幡然醒悟或者獅子大開口。漫天要價。
劉武心思百轉思慮許久,卻依舊無法下定決心。
畢竟。要是站出來支持天子,那就可能得罪天下所有諸侯王,到時候那幫慫貨最多私底下腹誹長安,可怨毒和壓力,卻全會落在梁國身上。
好漢尚且難敵四拳,強如西楚霸王這樣可以力拔山河的蓋世強者,也不免烏江自刎。
劉武也沒那個魄力去承擔全天下劉氏宗族的謾罵。
可要不答應,從此他這個皇叔在天子眼中地位恐怕就要下降無數倍,甚至引來憤恨!
禍及子孫也未可知!
劉武正掙扎着的時候。
忽然。行宮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劉武回首瞄了一眼,發現是天子近侍王道,帶着一位全身披着素白孝服的男子,急急趨來。
「陛下,燕王薨了!」那男子一進來,立刻就拜伏在地,眼淚鼻涕一起流下來,叩首拜道:「此乃燕王臨終遺表,臣受命於燕王。星夜而來,謹呈陛下御前!」
劉武肌肉微微抽動,燕王嘉啊,他終於撐不住了嗎?
對於這位遠親的事情。劉武一直有所耳聞,這位燕王,自前年起就一直纏綿病榻。
燕國內部也因此陷入了激烈的爭權之中。
本來。劉武都一直以為這位遠方堂兄,恐怕撐不過多久了。
可。每次,劉武都只聽到燕王病危的消息。卻沒有聽到其病亡之信。
想不到,這一次,燕王病危的消息沒有傳來,就這樣悄然病亡了。
真讓劉武有些唏噓。
老實說,對於這個只見過幾面的堂兄,劉武還是有些好感的。
概因為,這位燕王嘉與劉武一樣,是文雅之士,甚喜結交天下文士,愛好詩詞歌賦。
劉徹也是微微一愣,隨即接過那男子呈遞的遺表。
掃了一眼後,劉徹心中大喜:「這位燕王,倒還是有些見識!」
「想必應該是去歲義縱率軍路過薊城時,與這位皇伯有過交流了,而且,對方也聽進去了……」劉徹心中想着,臉上卻露出一些悲傷的情緒,對那男子道:「燕王國之干城,朕之宗伯,驟然薨去,真乃天喪朕臂膀,朕亦甚為哀痛……」
劉武連忙跪下來,與其他人一同拜道:「陛下節哀……」
對於燕王劉嘉之死,劉徹其實已經早有預期。
只是沒想到,對方臨死居然給自己上了這麼厚的一份禮物!
劉武抬眼看了看劉武,感覺,自己的這位皇叔與那位遠房的堂伯比起來,簡直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不過,話又說回來,燕王劉嘉這一系,確實是劉徹這一支皇族的福星。
當初,諸侯大臣共滅諸呂,功勞最大,軍隊最多的,首推齊哀王劉襄。
這位劉邦的長孫,劉肥的長子,當時是法理上最適合也最可能登上長安天子寶座的人。
他有兵有權,首倡誅滅諸呂,第一個起兵反抗,佔據了大義名分!而且槍桿子也硬朗的不像話!
別說是劉徹的祖父代王劉恆了,就是當時長安的列侯勛臣手中掌握的軍隊,也不如他!
但,偏偏,這個時候,有人在朝廷議論選誰為天子的時候,站出來說了一句話:齊王母家鈞駟,惡人也,即立,恐復為呂氏。
這句話頓時造成了暴擊一百倍的傷害,直接掐滅了劉襄的帝王夢。
便是當時劉襄的弟弟劉章百般遊說,也無法改變列侯們的心意。
畢竟,大家把腦袋栓在褲腰帶上,賭上身家性命,可不是為了殺一個呂氏,再扶持一個呂氏!
而且,當時長安勝利的列侯元老們也覺得,與其迎立一個兵強馬壯的天子,倒不如選一個不那麼起眼,而且性子也好的傀儡。
選來選去,大家選了宗室中素來默默無聞,與世無爭的代王。
之後的事情,大家就都知道是怎麼回事了,然後,老劉家扮豬吃虎的大名徹底揚名天下。
而當時在朝議上對劉襄造成一百倍暴擊傷害的那位『有人』不是別人,正是當時的琅琊王劉澤,也就是如今燕王劉嘉的生父。
二三十年前。劉嘉的父親劉澤為劉徹這一系上位立下了汗馬功勞,二三十年後。劉嘉又給劉徹奉上了一份分量十足的禮物。
這位現在已經亡故的燕王,在其呈遞給劉徹的遺表上。拋去那些修飾文字與謙卑、臣服之類的文字,歸納起來,就是一句話:唯陛下能作威作福!
而怎麼才算唯有天子才能作威作福呢?
劉嘉也給出了答案:臣之諸子,愚鈍不堪,臣愚鈍,不明於人事,無有識人之明,唯陛下神武天成,洞徹萬里。臣請陛下,觀臣諸子只才德,選其賢者,以嗣宗廟……
換句話說,劉嘉將燕國下一代諸侯王的選擇權送給了劉徹!
這對於後世王朝可能是司空見慣的事情,但在如今,卻是劉徹夢寐以求的想要的權力!
當今漢室,概以嫡長子繼承制行之,一言以蔽之。即諸侯國的繼承人,不是靠皇帝冊封而是靠出生順序、母親地位決定。
若有嫡子,則以嫡子為王太子,若無嫡子。即以長子為王太子。
這對漢室政權來說,就意味着皇帝的權力在諸侯王的繼嗣之上,其實沒什麼發言權。
舊王駕崩新王即位。長安只有承認與不承認兩個選項。
通常,無論如何。長安都是只有捏着鼻子承認的選擇。
一如當年楚夷王駕崩,誰都知道。即位的劉戊是出了名的混賬紈絝子,而且殘暴無度,但長安又能怎樣?
就是劉戊的老子劉郢,也是無可奈何,幾次欲廢劉戊,都半途而廢。
而現在,劉嘉卻沒有按照常規,選擇自己的嫡子也就是太子劉定國嗣位,而是利用自己諸侯王的身份,通過臨終遺表這個形式,將決定權交給劉徹。
這是一個巨大的變革!
甚至可影響整個漢室政權!
萬事開頭難,有了劉嘉來開這個頭,以後,諸王駕崩,其繼承人的選擇權利,就是長安天子的了!
以後誰要是不在臨終遺表,讓天子來選擇他們的繼承人,那就是踐踏傳統了!
而這個權力,歷史上小豬是費勁心思,最後靠趙王劉彭祖才得以成全。
如今,劉嘉主動獻上這個『重禮』,劉徹自然要投桃報李。
他沉吟片刻,下詔道:「傳詔:燕王在位,施善政,澤軍民,朕素甚敬之,今薨,朕大哀,其令有司:賜燕王黃腸題湊一具,金縷玉衣一件,賜寶劍十柄,兵馬俑三百具,許駟車陪葬,更令大臣議燕王生前為政,擇一美諡以益之!」
那男子立刻叩首,拜道:「臣謹謝陛下厚恩!」
黃腸題湊,金縷玉衣,皆是與天子親近親密的諸侯王才得賞賜。
至於寶劍,兵馬俑,更是唯有天子才能破例給予的恩賜。
劉徹看了一眼劉武,接着道:「至於燕王臨終遺表所奏之事,朕思慮良久,准了!爾這就回國,去將燕王諸子帶來長安,朕將親臨以考察諸王子才能品德,擇一賢者,以嗣燕國社稷!」
劉徹頓了頓,又道:「其餘諸子,皆推恩為王!」
「諾!」那臣子大喜,拜道:「臣謹奉詔!」
推恩令啊,諸子為王!
換句話說,燕王諸子人人都可稱孤道寡,這對燕國是壞消息,但對燕王諸子,卻是好的不能再好的消息。
遊戲模式從過去的贏家通吃,變成了贏家吃肉,敗者也能喝湯!
他這次回國以後,各王子肯定都有重賞!
然後徐徐退下。
劉武卻是嘴巴張的大大,幾乎驚訝都要說不出話來了。
劉嘉居然讓天子來選擇他的繼承人,而不是按照慣例,以嫡長子為繼承人?
這個事實震的劉武七葷八素,幾乎無法言語!
劉武立刻就想到了,如今漢室諸藩中,可是有兩個素來以忠臣自詡的藩王。
代王劉登和衡山王劉賜!
有了劉嘉的先例,這兩人必然是會效仿的。
而有一有二有三後,這就會成為新的慣例甚至制度!
劉武心中最後一絲猶豫終於斷絕!
待得王道領着那男子出了行宮,劉武就立刻拜道:「陛下,臣以為鹽鐵官營,上追高皇帝『強本弱末』之策,下循先帝削藩之意,其意甚大,臣願為陛下前驅,為天下先!」
有了劉嘉這麼一鬧,天子的權柄不需要鹽鐵官營之策,就必然膨脹。
加之推恩之令,這天下各諸侯王,再也沒有與長安相爭的能力了。
僅以劉武自己為例,他若想跟長安角力,恐怕首先要對付的不是長安的壓力,而是自己的兒子們和妃嬪們!
既然關東諸侯都已經不成器,再也對抗不了長安了,那他還怕什麼?
當然是趕緊抱大腿了!
劉徹非常滿意的點點頭,扶起劉武,道:「有皇叔相助,朕就安心了!」
心裏面,劉徹更是高興無比。
鹽鐵官營之策,有了劉武的支持,就基本是坦途了。
劉武劉嫖,這兩個能影響竇太后的人都已經倒向他了,那還有誰能阻止他?
竇氏嗎?
劉徹在心裏嗤笑兩聲。
若換在沒當皇帝前,竇氏外戚,劉徹確實招惹不起。
但如今他已是天子,御極天下,大權在握。
竇氏想要調皮搗蛋,他也自可打屁股!
何況,竇氏向來是漢室的模範外戚,有竇廣國坐鎮,他們分得清輕重,不會胡亂攙和。
「只是,竇太后那一關,還是要去親自說服!」劉徹心中想着。
但這已經無關緊要了。
實際上,只要沒人說壞話,故意挑撥,劉徹自信是能說服竇太后的。
因為,這鹽鐵官營,實際上增強的是漢室中央的力量,竇太后不可能不知道!
況且,先帝削藩時,關東諸侯沒少給竇太后添堵,如今,削弱這些諸侯的力量,恐怕她也是樂觀其成的!(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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