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來給陳子錕下最後通牒的是大英帝國駐南京領事館的二等秘書約翰.沃克,這是一個二十來歲的小伙子,雖然極力掩藏還是露出馬腳的一口倫敦東區貧民窟的口音,個頭倒是蠻高,足有六英尺,快趕上陳子錕了,臉上因為激動而導致一顆顆青春痘漲的通紅。
領事館只派了一個缺乏經驗的低級外交官來和陳子錕交涉,無疑在他們眼中陳子錕只是一個不入流的小軍閥而已,對於這種折辱,陳子錕根本不在乎,但是沃克外交官的咄咄逼人和盛氣凌人卻激怒了擔任翻譯的劉婷,不禁對他怒目相向。
沃克很猖狂的翹起了二郎腿,他研究過陳子錕的背景,知道他是留美學生出身,高級知識分子,中國報紙對他吹噓的很厲害,但是見到真人不過爾爾,留着一叢不倫不類的三綹鬍鬚,看起來像是關帝廟裏的泥像,哪有半分洋派人物的風采。
陳子錕淡然看了看囂張的英國外交官,對劉婷道:「你休息一下。」隨即清清嗓子,用標準的劍橋口音道:「沃克先生,我也很樂意給你算一筆賬,1775年在美國列克星敦小鎮,英國陸軍少校佛朗西斯·史密斯和約翰·皮特凱恩率領八百名士兵,面對的是七十名衣衫襤褸的帶槍農夫,他們之間的差距,似乎比我們今天的差距更大,但是您知道結果如何麼?」
沃克被他這一手搞愣了,大學裏素來以善辯著稱的他竟然張口結舌,只聽陳子錕繼續道:「1783年,美國獨立,從你們大英帝國的北美殖民地,變成了一個獨立自由的國家,時至今日,美國已經可以和英國分庭抗禮,我想您不反對我的觀點吧。」
「但是,閣下,我不認為您的高論對我們目前的爭端有任何聯繫。」沃克依然強硬無比。
陳子錕笑了:「小子,你不明白歷史前進的巨輪不可阻擋麼,我承認你有很多軍艦,很多大炮,但你們能擋得住一顆顆嚮往自由的,火熱的心麼?你可以轟擊我,可以打敗我,但是你不能阻擋中國的進步,貴國的貨輪在淮江中野蠻航行,撞沉我國船隻,造成傷亡損失,我國警方依法扣留,被告住在條件舒適的看守所里,有充足的食物,還有免費提供的律師為他們辯護,我們所做的一切,都符合一個文明國家的標準,而你們,居然派來軍艦威脅,請問,誰才是野蠻落後的?是您,還是我?」
沃克找到一個空子,色厲內荏道:「閣下,我必須提醒你,英國船只有貴國內河航運權,英國亦有治外法權,你們不能逮捕我國國民。」
陳子錕鄙夷道:「你們和誰簽訂的賣國協議?我承認了麼?」
沃克道:「那閣下想怎麼處理?」
陳子錕道:「不是我想怎麼處理,而是按照法律處理。」
「辦不到!」沃克**丟下一句話,他才不怕陳子錕,他背後是大英帝國和炮艦。
「你必須妥協,因為上帝站在我這邊!」陳子錕比他還要強硬。
「您等着面對皇家海軍的大炮吧!」
「在覺醒人民的憤怒面前,什麼大炮都不值一提!」
沃克說不過他,以退場表示抗議。
「來人吶,送一送約翰布爾先生。」陳子錕語帶雙關道。
這是一場正式外交會晤,公署里沒有專業外交人員,都是從各辦公室抽調的懂英文的大學生前來幫忙,聽陳總司令義正詞嚴一番駁斥,他們都覺得打心眼裏提氣。
大帥是沒當外交官,要不然哪還有顧維鈞的飯碗,大夥都這麼想。
……
二等秘書約翰沃克回到了旅館,吃過了飯開始寫日記,這是他良好的習慣之一。
「今天和江東省的軍事統治者談判,這幾乎不像是在和中國人談判,而像是在大學裏答辯,或者和俾斯麥談領土問題,陳子錕和大多數中國人不同,我經常不得不被他的雄辯和極富穿透力的視角多折服,有時候我甚至會想,難道英國勢力撤離這片大陸的時間表已經開始倒計時了……」
外面隱約傳來喧譁之聲,沃克推開窗子一看,只見大街上人潮洶湧,傳單雪片般滿天飛,標語上寫着觸目驚心的大黑字,他雖然不認識但也可以猜到,無非是打倒帝國主義之類的煽動性的口號。
過了五分鐘,二等秘書才醒悟過來,遊行隊伍是衝着自己來的,他的心臟劇烈的跳動起來,但表面上依然保持着英國紳士的風度,有條不紊的整理着自己的皮箱,忽然隨從阿貴闖了進來,結結巴巴道:「不不不,不好了。」
「鎮定,我的朋友。」沃克安撫道,但自己的後背都已經濕了,他可聽說過不少義和團的故事。
「警察來了。」阿貴終於說出一句完整的話。
話音剛落,一隊黑制服的警察就上了樓,帶隊巡官道:「英國佬,俺們奉命來保護你,麻利的進屋去,免得被雜物砸到。」
沃克聽不懂,還以為是來逮捕自己的,正要強烈抗議,阿貴拉拉他的衣角,用洋涇浜英語告訴他,警察是來保護的,沃克這才放下心來,進屋關上了窗戶。
外面聲浪一浪高過一浪,「打倒帝國主義!」「懲辦肇事英船!」「英國炮艦滾出去!」
「這大概就是中國人民的憤怒了。」沃克想道,假如此刻淮江上有一艘驅逐艦的話,只要開上一炮,就一炮,這些憤怒的學生就會像鵪鶉一樣老實。
但是大英帝國的驅逐艦被困在幾十里外,遠水不解近渴,唯有依靠自己的力量和智慧來斡旋,使中國人屈服。
學生示威持續了兩個小時,用爛菜葉和臭雞蛋攻擊了沃克所住的旅館外牆,並未有其他過激行動,等學生們散了之後,沃克帶着阿貴出了旅館,踩着滿街的傳單和標語,前往碼頭附近的太古洋行和美孚石油公司探視,幸運的是,江東的反帝情緒沒有波及到這些做生意的人,他們並未受到衝擊,但也有暫避一時的打算。
接着,沃克又去了水警總隊的牢房,再次探望被扣押的船員,除了英籍船長和大副等高級船員外,普通華籍水手已經釋放,船長等人住在有陽光和乾淨被褥的房間裏,飯菜質量對法國人來說或許難以忍受,但對英國人來說已經算是可以的了。
水警當局還指派了一個免費的律師給惹下大禍的船長,一切都按照正規途徑處理,沃克和船長談了話,再次確定他沒有受到虐待才放心離去。
「沃克先生,快點把我從這兒弄出去,我都快悶死了。」船長滿不在乎的說道。
出了水警總隊的大門,沃克看到一大群中國人跪在門口,披麻戴孝,旁邊還擺着花圈,他知道這是中國人辦葬禮時的排場,聽阿貴解釋說,這些人是被淹死中國人的家屬,跑來求政府幫他們出頭的。
沃克冷冷的看着他們,這群卑賤的黃皮猴子,一個黑瘦的女人居然敞着懷在奶孩子,她的孩子也一樣黑瘦猥瑣,真的像只猴子,女人的身邊還站着三個高低不同的孩子,臉上都有菜色,衣服上補丁摞補丁,阿貴說這些孩子的爹,也是全家唯一的勞力,在這次災難中死去了。
「願上帝保佑他們。」沃克匆匆離開,回到旅館,天色已晚,他洗了個澡便睡覺了,躺在床上卻輾轉反側,難以入眠,那個女人呆滯悲哀的目光似乎刺痛了自己內心深處某個最柔軟的角落。
沃克坐了起來,他想到了自己身世,從小生活在霧氣籠罩的倫敦東區,這裏產業工人聚居,妓-女、猶太人,賭棍、酒鬼層出不窮,父親老沃克是造船廠的工人,很早就死於工傷事故,是母親,一個愛爾蘭瞎眼女人,拉扯着幾個孩子長大,供大兒子約翰上了大學,出人頭地。
被派到遠東來,是挑戰也是機遇,沃克告誡自己道,不要被中國人的可憐之處蒙蔽了眼睛,他們隨時能從孩子的襁褓里拿出毒藥和尖刀,絕不能憐憫他們,明天就通知領事館,讓皇家海軍繼續給陳子錕當局施壓。
……
沃克輾轉難眠的時候,司令官邸也在徹夜亮燈,聽聞和英人發生武力衝突,閻肅急忙從前線趕回,得知英艦已經被嚇退的時候,閻參謀長鬆了一口氣:「謝天謝地,我就怕省城變成火海啊,咱們實力不行,沒法硬拼。」
陳子錕道:「咱們實力不濟,但是有智慧啊,說來全靠劉秘書了,妙計退英艦,當屬首功。」
劉婷臉紅了:「哪裏,是總司令指揮有方。」
陳子錕道:「你別謙虛,這事兒還真的獎勵你,我本以為你說的是製作假水雷嚇阻英艦,你怎麼還搞出真水雷了?」
劉婷道:「這種水雷古來有之,我小時候在爺爺的書房裏亂翻,曾經在一本兵書上看到過此類水師武器,缸內盛粗火藥,上擱一碗,碗內放火炭,以薄灰覆之,水流而下,遇船撞擊失去平衡,火炭打翻引燃火藥,爆炸損毀敵船。」
陳子錕道:「博聞強記,善於運用,劉婷啊,讓你當機要秘書有點屈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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