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聽此言,感覺到趙寧的怒意,狄柬之渾身一震,不敢有半分耽擱,趕緊回答:
「回趙將軍,下官已經下令封鎖城門與街坊,剛剛就在各處巡查,斷然不敢貽誤將軍的軍令!」
「那你倒是說說,這兩個人是怎麼回事。墨子閣 www.mozige.com」趙寧指了指被他丟在地上的兩個人。
狄柬之循聲望去,這才有時間看清,跪坐在地上的,是一個錦衣玉帶的年輕公子,跟一個衣着華貴的婦人。
「下官不知趙將軍......這是何意?」狄柬之一頭霧水。
趙寧冷哼一聲:「本將在回鄆州城時,看見這兩人,正在一些隨從的護衛下,從鄆州城前離開。
「這個年輕人,是鄆州官學的士子,他的父親是滑州的官員,來接他的是他父親手下的人;
「這個婦人,據說還是鄆州大牢裏的人,眼下服刑期滿了,竟然被鄆州官吏送出鄆州城,要回汴梁去。
「狄大人,本將的軍令是封鎖全城,一隻蒼蠅也不許飛出城外,這命令不止是下給平民百姓的,官吏權貴也一視同仁。
「可這兩個人竟然告訴本將,只要有七品以上官員的手令,他們就能隨意進出鄆州城,不會受到任何阻攔!
「現在你來告訴本將,你在鄆州是怎麼辦差的?」
狄柬之心神巨震,不可置信的看向那個年輕公子與婦人,他怎麼都沒想到,在他的封城命令下,竟然還有人能隨意出城,而且只需要七品官的手令!
鄆州官府的腐敗混亂程度,遠超他的想像。
「將軍息怒,下官有罪,請將軍責罰!」狄柬之拜伏於地,沒有找任何藉口。
趙寧再度冷哼一聲,開口之前,有一名青衣修行者從附近坊區飛躍而至,遞給他了一張紙條,展開看過之後,趙寧面色更加低沉:「帶過來。」
須臾,之前被狄柬之施捨過銀子的受傷老人,就被帶到了兩人跟前。
「狄大人,這位老者被差役打傷,你還親自見過,現在本將問你,你的處置是否妥當?」趙寧問。
狄柬之回答道:「下官給了他銀子,還讓打他的人,給他賠禮道歉......半個時辰前,下面的人來報,打人差役已經給他道過歉了。」
他說的是實話,他之前的確接到了這樣的回報。
趙寧轉頭問那位老人:「老丈,告訴本將,官府的人跟你道歉了沒有?」
老人看看趙寧,又看看狄柬之,最後在帶他來的那名青衣修行者的鼓勵性示意下,還是長嘆一聲說了實話:「沒有。沒有官府的人給我道歉。」
狄柬之手腳一涼,詫異的看向老人:「真沒有?本官讓他們安置你,他們也沒有照辦?」
「官府的人,怎麼會向老頭子這種人道歉?就更別提安置老頭子了。」
老人悽苦而無奈,見狄柬之滿面震驚,便多說了一句:「像老頭子這種人,不過是活一天是一天,哪敢想那些?」
狄柬之心如刀絞,痛苦的閉上了眼睛,以頭搶地對趙寧道:「下官失職,請將軍責罰!」
「本將告訴你,這位拾荒老人雖然自己過得朝不保夕,但是國戰爆發,官府號召百姓捐錢捐物時,他卻捐出了一百多個銅板!」
趙寧看向老人,「本將說得沒錯吧?」
老人有些不好意思,低着頭道:
「戰爭爆發,那麼多將士都戰死了,老頭子也想盡一份心,可老頭子人微力薄,身上攏共就兩百個銅錢......捐給了官府大半,自己留了十幾個銅子防身.......」
看他的意思,似乎是覺得自己留下了十幾個銅錢,沒有像那些戰死沙場的熱血漢子一樣,完全拋開自己的性命不顧,把錢都捐出去,是一件很丟人的事情。
狄柬之聽得渾身一抖,心如針扎。
揮揮手,示意青衣修行者將老人帶走,趙寧再度看向狄柬之:「許猴子擅闖民宅,打傷百姓,你卻只是讓他給人道歉了事?」
狄柬之震驚的抬起頭——趙寧不在鄆州卻對鄆州的情況,事無巨細都瞭若指掌,這大大出乎了他的預料,讓他深感匪夷所思。
但眼下面對趙寧的詰問,他只覺得滿嘴苦澀,張了張嘴艱難道:「這......將軍,鄆州官府實在是......下官不敢......」
他的意思是,鄆州官府從上到下都爛了,爛到了根子裏,他處理一個倉曹,已經引發了眾怒,如果此時再用重典,只怕會成為眾矢之的,之後的政令再難推行,也將做不成任何事了。
狄柬之有他的顧慮,但這並不能讓趙寧原諒。
他冷聲道:「如果是普通百姓闖入別人的宅院打傷了人,也只是賠禮道歉就可以了事?如果是普通百姓打傷了官府的人,哪怕對方只是最底層的差役,不被捉拿下獄吃盡苦頭能了事?
「官府的人犯了錯,只是道歉即可,總是道歉即可,莫說不用下獄,連職位都不會受到影響,狄柬之,這就是你主事鄆州的規矩?
「大齊皇朝的王法說得明白: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律法面前人人平等,公門中人知法犯法罪加一等!
「可你們在做什麼?公門的人犯法就只需要道歉?
「可怖的是,庶民百姓甚至還都認同了這一點,不管受到了來自官府的多大委屈,只要沒喪命,就把得到公門中人的賠禮道歉,視為能爭取到的最大公平與正義。
「他們沒想過更多,不敢奢求更多,也註定無法得到更多!
「官吏更是把這看作理所應當,認為本該如此。
「這說明了什麼?
「說明公門中人已經把律法踩在腳下!平民百姓完全成了魚肉!朝廷的律法成了一紙根本得不到推行的空文,成了一個笑話!
「簡直是荒唐,滑天下之大稽!長此以往,世道公正何在,天下道義何在?
「一朝公正不存、道義死亡,我大齊哪裏還有熱血兒郎,甘願為抵禦外寇保家衛國的大義而戰?哪裏還會有心懷熱忱的百姓,願意為了皇朝存續甘願毀家紓難?
「若是果真如此,不消百十年,國將不國,民將不復是大齊之民!」
這番話,趙寧說得痛心疾首。
頓了頓,他眼神一凜,眸中殺氣畢現:「今日,你狄柬之身為鄆州刺史,不敢秉公執行律法,那好,我趙寧就來執行我的軍法!」
言罷,不等目瞪口呆的狄柬之回過神,不等跟在狄柬之身後的刺史府眾官員反應,趙寧長袖一揮,大喝一聲:「來人!」
轉瞬之間,一個個身着青衣的元神境修行者,從附近各處的街坊魚躍而起,兔起鶻落之間,燕雀般匯聚到趙寧身前,皆盡抱刀行禮:
「我等聽候將軍吩咐!」
趙寧殺人般的目光落在一眾膽戰心驚、彷徨無措、迷茫疑惑的官吏身上,一字字下達了軍令:
「一隊去大牢,將倉曹主事何煥之並及眾倉曹官吏,拖出刺史府衙門,該問斬的問斬,該仗刑的仗刑,立即執行!」
「得令!」
「二隊,將本官面前這些鄆州官吏悉數拿下,按罪責分為兩批,罪重當誅者立即押到刺史府面前斬首,罪輕該入獄者,仗刑之後立即入獄!」
「得令!」
「三隊,將鄆州刺史府所有官吏,無論是在衙門的還是在家中的,立即捉拿到刺史府大門前,同樣依照生死之罪分作兩批,或斬首或下獄,不必再另請軍令!」
「得令!」
眾修行者在趙寧軍令下達完成後,同時起身,分作三個方向趕赴各自的任務地。
直到此時,跟在狄柬之身後的刺史府官吏們,才知道趙寧這是要動真格,是要取他們的性命,是要徹徹底底整治、血洗鄆州官衙了,頓時無不驚慌色變。
就在青衣修行者,即將撲過來的時候,刺史府長史向前一步,面容肅殺的盯着趙寧道:
「趙將軍!你這是要幹什麼?鄆州府衙上下數十名官員,數百名吏員,無數衙役,難道你都要治罪不成?若是果真如此,只怕我等不能遵從!」
說着,長史回頭大喝一聲:「諸位,趙將軍想要我們的命,想要鄆州成為沒有朝廷命官的混亂之地,我等身為地方父母官,受陛下之命坐鎮一方,能答應嗎?!」
官吏們聽了長史這話,知道對方這是打算聚眾反抗,也都明白眼下是生死存亡之秋,紛紛上前一步:「我等為天子牧民,絕不能讓鄆州成為混亂之地!」
看着眼前這些色厲內荏,想要分庭抗禮的官吏,趙寧冷笑一聲。
乾符七年,他來到這裏,覆滅了當時的鄆州第一豪強,處理了罪大惡極的刺史,而後一品樓跟長河船行的修行者,聯合雲家等地方大族,一直在為了世道公義而勞心勞力。
這些年來,趙寧麾下的修行者成果非凡,這才讓鄆州民風為之一正。
只可惜,隨着皇朝內部權力之爭逐漸沒有底線,寒門崛起成為大勢,官場風氣完全敗壞,鄆州並沒能成為真正的世外桃源。
趙寧的人,千番努力萬般操勞,也只能讓官府不草菅人命,不至於在明面上魚肉鄉里,至於官員們貪墨受賄,在台面下壓榨百姓,變得越來越心黑,趙寧的人管不了。
要想吏治真正清明,官員恪盡職守、尊法為公,光靠沒有權力的民間力量,是遠遠不夠的。
這需要帝國的最高權力者——皇帝,來激濁揚清,朝廷、官府自上而下整頓吏治,建立一個相對依法行事的官僚體制。
趙寧麾下的修行者,可以刺殺那些罪大惡極、草菅人命的官員、惡霸,卻不能讓所有官員都不吃肉——官員吃肉,當然是用手中權力去吞食百姓的血汗利益,不然肉從哪裏來?靠俸祿嗎?
如果趙寧讓麾下的修行者,逼得地方官吃不了肉,一品樓早就成了官府的眼中釘、肉中刺,被朝廷傾力圍剿,根本不可能存續到今日。
說到底,正常情況下,罪大惡極的官員只是一部分,而吃百姓的血肉,在百姓面前耀武揚威,享受權力帶來的尊貴,是絕大部分官員的利益。
可眼下不同了。
趙寧不再是民間力量,他是汴梁北面行營大總管,手握鄆州生殺大權!
尋常時候,官吏欺壓百姓也就罷了,可國戰時期,官吏還濫用特權,處處高人一等,不把百姓當自己人看待,貪贓枉法吞食百姓血肉,怎麼如何匯聚十成十的民力物力,投入到國戰之中?
趙寧現在有權力、有理由徹底整頓鄆州官場,也必須血洗鄆州官府!
沒有人比他更加清楚,往後的戰爭會是何等艱難。
眼見面前這群鄆州官吏,相繼展露出修為氣機,做出放手一搏的姿態,趙寧嗤地一笑,輕蔑道:「螢火之光,也妄想與日月爭輝?」
話音未落,他向前踏出一步。
轟的一聲,王極境中期的修為之力,從他腳下如海潮般猛地爆發出來!
那些剛剛還氣勢洶洶,想要以眾人之力之意志,讓趙寧不敢對整個鄆州官府動手的官員,一個個如遭雷擊,就像是被掃起的落葉,紛紛離地吐血倒飛出去。
諸多官員大批衙役,橫七豎八摔倒在地,沒有一個人還能爬起來,都只能痛苦的哀鳴。長史更是骨斷經折,趴在地上吐血不止,臉上刻滿恐懼,連再看趙寧一眼的勇氣都沒有了。
許猴子也在其中,跟眾人不同的是,他是當場七竅流血而亡。
除他之外,還有兩名衙役,也是氣絕死在當場,鮮少有人知道,這兩人就是毆打拾荒老者的差役——在一品樓的監控下,鄆州城一切風吹草動,都逃不過趙寧的眼睛。
刺史府的官吏,都有哪些劣跡,是不是該死,同樣有詳盡記錄。
狄柬之轉頭看到同僚的慘狀,心中五味雜陳。
之前在府庫的時候,倉曹主事何煥之都敢用群體意志,讓他不敢對其下手,若非藉助趙寧大勝之威,他甚至不能將眾倉曹官員下獄。
而現在,趙寧動的是所有刺史府官吏衙役。
卻沒一個人能夠擋他分毫!
「王極境中期......果然,只有絕對的力量,才能施行絕對的意志。」
狄柬之望着那些趙寧的隨從——青衣修行者們,將眾官吏押解帶走,再度面向趙寧拜伏於地,心悅臣服:「有趙將軍坐鎮於此,實乃鄆州之福,國戰之幸!」
狄柬之顧不得趙寧會如何處置辦事不力的自己,這一刻只因為鄆州終於有機會匯聚所有力量投入國戰,而覺得心頭暢快、輕鬆。
「狄大人,從今日起你要記住,在我趙寧手下辦差,就得不折不扣執行本將的軍令,有豺狼蟲蛇攔路不要緊,盡殺之即可。
「若是讓本將的軍令的打了折扣,那就不只是辱沒了本將的威嚴那麼簡單,也會耽誤本將的佈局,那才是真的妨害國戰大事。」
趙寧掃了狄柬之一眼,「你可明白了?」
「下官明白!」
狄柬之現在已經很後悔,早知道趙寧如此強勢,之前無論碰到了怎樣的阻礙,他都不該遲疑退縮:
「有趙將軍在,鄆州必能匯聚所有軍力民力,成為牢不可破的鐵城!」
趙寧不置可否,負手抬頭,看向綴滿夜空的繁星,自己對自己道:「軍力民力嗎?」
他剛才的所作所為,處理了鄆州官府也勢必得罪整個官場,甚至被大多數官員所嫉恨。
然而他從來沒想過,要收服官府官員的心。
身為汴梁大總管,對皇朝官吏,凌之以威即可。
他在乎的,要收攏的,是軍心民心。
軍心民心,才是成大事的根基。
「今夜過後,諸多官吏被處理,刺史府勢必為之一空,為免往後府衙運轉不暢,你立刻去雲家等地方大族,徵辟良才補缺。」
趙寧終於肯示意狄柬之起身,「稍後本將也會上書朝廷,請朝廷派遣官員下來,不過這事你不要抱太大期望,用好地方良才才是正途。」
末了,他指了指還跪坐在地上,嚇得已經失禁的年輕公子與婦人,「把這兩個人帶走,丟入大牢。」
狄柬之拱手領命。
他心裏覺得疑惑,不明白趙寧為何要說,對朝廷會派遣官員下來這事不抱期望,但見趙寧無心解釋,他也沒法深究:
「將軍此番血洗刺史府,固然對大局有益,但一下子處理這麼多官員,陛下跟朝廷會不會降責?某些朝臣會不會趁機攻訐?」
趙寧輕笑一聲,不以為意:「他們不會有那個心思的。」
正常情況下,這樣處置鄆州刺史府的官員,尤其是大開殺戒,一定會有很大麻煩,甚至是被召回汴梁問罪。
但眼下形勢不同,趙寧很清楚,汴梁那些人接下來會自顧不暇,根本沒精力也不可能對他說三道四。
狄柬之見趙寧不欲再開口,只得躬身後退,去辦自己的差事。
走到街口,狄柬之忽的心有所感,驀然回首,遠遠看到趙寧還站在原地,抬頭仰望着星河。
他不知道趙寧在想什麼。
他看到的趙寧,在漫漫黑夜下,燈火依稀的街道上,如劍一樣醒目。
這一刻,狄柬之終於意識到,大齊的漫漫黑夜,不僅是北胡大軍三面襲來,攻城掠地無往而不利帶來的絕望黑潮,還有大齊朝廷與各地官府,在過往一百多年間,貪贓枉法沉澱下來的重重惡臭黑霧。
於這無邊無際的黑暗中,趙寧跟他麾下驍勇的奮戰,是黑夜中那道帶來唯一一束光明的電光。
這道閃電要廓清宇內的黑夜,完全點亮浩瀚沉鬱的蒼穹,註定了會有無數艱難困苦,不知道還要付出怎樣慘重的代價......甚至到最後都不一定能夠成功。
狄柬之眼角一片濕潤。
在他的視線中,趙寧那修長挺拔的身影,就是頂天立地的脊柱。
孤獨而頑強。
他很快擦拭乾了熱淚,回頭轉身腳步堅定的走向前方。
無論前路如何,無論大齊的江山能不能驅盡黑夜終見光明,至少從這一刻起,他狄柬之已經下定決心,要緊跟趙寧的步伐,放開手腳去全力拼搏。
至死方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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