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邊書房裏忽然傳出一陣腳步聲,然後是沉重的鐵門開啟聲,等了大約一盞茶的功夫,靜室的障子門拉開了,兩個青衣漢子帶着一個面蒙黑巾的人出現在楊帆和沈沐面前。
這人臉上蒙着黑布,以致鼻子以上髮際以下都被蒙住,只露出滿是虬須的下頜,他的身材極其魁梧,一看就是一個彪悍的武夫,往斗室之中一站,仿佛泰山石敢當一般。
可是在楊帆這等武學大行家眼中,那兩個看起來並不魁梧的兩個青衣人才是真正剽悍的高手,他們雖然削瘦,卻似精鋼鑄成的身體,舉止之間,都隱隱透出一股勁氣勃發的感覺。
大漢被帶進室內後,一個青衣人在他肩頭輕輕按了一下,他會意地盤坐下來。兩個青衣人悄然退下,拉上了障子門,沈沐緩聲道:「郭兄,可以解下面巾了。」
楊帆一看沈沐這番舉動,就知道此人不是隱宗的人,所以沈沐才讓他候在外面,不過此人應該特別和隱宗有相當密切的關係。
而且,他姓郭……
楊帆開始有些興趣了。
那滿面虬須的粗獷大漢聽了沈沐的話,動手解下自己的面巾,剛剛接觸光線,他的一雙大眼微微眯了起來,稍過片刻,才緩緩張開。
濃眉如墨,方面闊口,看起來威風凜凜,雖然貌相併不英俊,卻有一種陽剛方正之美,楊帆不禁暗贊了一聲。沈沐向楊帆一指,道:「郭兄,這位就是輔國大將軍了。」
那大漢仔細看了楊帆一眼,見他比自己還要年輕許多,神色間更顯驚訝。他向楊帆行了個恭謹的頓首禮,道:「安西都護府錄事參軍事郭鴻見過大將軍。」
楊帆微微一笑,道:「郭大都護是你的什麼人?」
郭鴻正容道:「正是家父!」
楊帆輕輕啊了一聲,拱手道:「失敬!」
沈沐道:「郭兄,宗楚客一手遮天,如今能夠幫到令尊的,唯有眼前這位輔國大將軍了,你且把說過向楊大將軍敘說一遍。」
郭鴻點點頭,感激地看了一眼沈沐,便對楊帆說出一番話來。
楊帆一聽,心中許多不解之處才豁然開朗。
原來,突騎施汗烏質勒死後,娑葛繼任突騎施部首領,旋即向朝廷請求冊立,朝廷之所以拖延不辦,卻是因為宗楚客索賄未成。
娑葛繼位後,屯紮西域的右威衛大將軍周以悌便拐彎抹角地提醒他應該向宗楚客有所孝敬。娑葛不以為然,周以悌便威脅他說,若是宗相不開心,這個可汗他就做不成。
果不其然,娑葛的奏章到了朝廷,便被留中了。之後,周以悌同阿史那部的首領忠節便來往密切起來,沒過多久,被周以悌慫恿的忠節就向娑葛發起了挑戰。
安西大都護郭元振上書朝廷,建議把阿史那部調離安西,遷居瓜、沙,阿史那忠節因為和娑葛幾番大戰並沒佔到什麼便宜,卻也欣然應允。
可他舉族遷徙途中,心有不甘的宗楚客再一次說服了李顯,派大將牛師獎出師西域,主動干涉突厥十姓內部的權力之爭,要聯合阿史那部剿滅娑葛。
朝廷如此作法,令一直保持中立的突厥十姓其他諸部大為反感,開始向突騎施部提供情報,暗中支援,以致娑葛如有神助般,生擒阿史那忠節,陣殲大將牛師獎。
這時宗楚客再度進言,讓右威衛大將軍周以悌取代郭元振為安西大都護,奪郭元振兵權,又讓皇帝冊立阿史那忠節的族弟阿史那獻為可汗,再度興兵。
娑葛雖然大勝,卻也沒有底氣與天朝做對,他生擒阿史那忠節和大將呂守素後,得知了事情原委,馬上修書一封,派人送與郭元振,委託他向朝廷訴說苦衷。
郭元振這時已被免去大都護之職,勒令回京待參了。他知道只要一回朝,必定落得個跟黑齒常之一般的下場,因此竭力拖延,遲遲不歸。
如今一見娑葛的來信和阿史那忠節、呂守素二人的供狀,郭元振如獲至寶。他擔心通過正常途徑,這些證據會被韋黨爪牙毀掉,於是讓兒子喬裝改扮,返京找他的好友沈沐幫忙。
沈沐見了郭鴻帶來的證據也是大喜,可他沒有辦法把郭鴻安全送上金殿,因此才找到楊帆。
郭鴻把事情對楊帆敘說了一遍,探手入懷,取出一個羊皮包裹,就在楊帆面前小心地打開,從中取出一封信件。
楊帆瀏覽了一遍,內容果與郭鴻所言一般無二。這信件除了郭元振、娑葛二人的自陳狀,後邊還附有阿史那忠節和呂守素簽字畫押的供狀。
沈沐關切地道:「大將軍,這些證據若當堂公示,能扳倒宗楚客麼?」
楊帆略一沉吟,道:「至少可保大都護無虞。」
郭鴻大喜,向楊帆頓首道:「還請大將軍為我父子主持公道!」
楊帆客氣地道:「郭兄請起,大都護鎮守西域,功勳卓著,楊某素來敬仰,如今大都護受奸人所害,楊某豈能袖手旁觀。」
他略一沉吟,對沈沐道:「還請沈兄把郭兄先行送到我的府上,明日大朝會時,就委曲郭兄扮做我的侍衛,由我帶你入宮面聖!」
郭鴻一聽喜極而泣,郭鴻流着淚向楊帆拜了三拜,感激涕零地道:「大將軍之恩,郭某沒齒不忘!」當下兩個青衣人進來,又幫郭鴻蒙上眼睛,帶着他離開了。
沈沐對楊帆道:「我知道你如今的處境不是太好,這件事,難為了你。」
楊帆道:「即便我現在扮作一隻無害的小白兔,他們的屠刀還是會斬下來的。結一段善緣,留一條路,也沒什麼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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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朝會,文武、勛戚、宗室各站一班,楊帆站在武將班首不過他現在只有虛職,大多數時候都只是站在那兒聽政。
按照順序,朝會時一般先處理外事和地方官的奏章,今日只有一道地方官的奏本需要天子當朝處治,就譙王李重福的乞歸奏章。
奏事官道:「陛下,今有均州刺史譙王重福乞歸。」
李顯不耐煩地揚了揚下巴奏事官道:「譙王重福說:『陛下焚香獻禮,祭告天地,黎民罪皆赦除,赤子偏加摒棄。皇天公平之道,必不如此。天下之人皆為臣流涕,況陛下仁慈,豈不憐臣孤苦。伏地百拜,乞請還朝……』」
還沒念完,珠簾之後便猛地傳出一聲冷笑,韋後冷冷地道:「陛下命譙王鎮守嶺南本是期以重望。難道在譙王眼中,這是流放一般的苦差嗎?
陛下祭天,大赦天下,赦的是罪犯和流人,難道連分封地方的諸王也要召還京師嗎?甚麼天下之人都為他流涕,譁眾取寵!陛下不必理會!」
李顯一見妻子大發雌威,有些不自然地挪了下屁股,乾巴巴地道:「此奏,留中吧。」
奏事官躬身退下,楊帆不待其他官員有所反應
楊帆突然出班,捧起笏板,朗聲道:「陛下臣有本奏!」
朝廷上微微有些騷動,楊帆就算以前掌着兵權時,因為是武將,所以也很少在朝堂上奏本,如今他是個閒職,突然出列,卻不知為了何事是以百官都提起了精神。
李顯有些意外地看了楊帆一眼,道:「有本奏來!」
楊帆道:「陛下,安西大都護郭元振之子郭鴻有大事要面奏天子。」
朝堂上頓時響起一片嗡嗡議論聲,郭元振已被罷職卻一直遲滯不歸,如今他把兒子秘密遣回京師想幹什麼。百官都敏銳地感到,似乎有大事要發生了,不覺興堊奮起來。
李顯也有些驚訝,略一遲疑,才道:「宣他上殿!」
片刻之後,一身戎服的郭鴻走上金殿,向李顯高聲道:「臣安西都護府錄事參軍事郭鴻見過陛下。」
李顯乜了他一眼,冷冷地道:「你父元振做事不利,致使十姓部落頻起干戈。
朕令其回京待參,迄今遲滯不歸,卻遣你來見朕,意欲何為?」
郭鴻有些激憤,突然伏地大哭,道:「陛下,突騎施首領娑葛謀反,乃是有人索賄不成,橫加刁難,臣父居中調停,又受讒言構陷,請陛下明察!」
郭鴻跪爬幾步,提高嗓門,把發生在西域的這些事情,從頭到尾對李顯當面說了一遍,一時殿上一片譁然。
依照規矩,有人彈劾,受劾官員本該免冠躬身,待罪聽參。但是宗楚客卻勃然出列,厲聲大喝道:「一派胡言!陛下,這都是郭元振蠱惑君上的讒言。
郭元振久鎮西域,有不軌之心,娑葛縱騎為禍時,他按兵不動就是鐵證!如今朝廷令其回朝待參,他卻拖延不歸,反令其子入朝,信口雌黃,誣陷微臣。」
御史崔琬眼見宗楚客如此肆無忌憚,馬上出班道:「宗相公,天子不曾詢問,你就該出列待參,安敢如此放肆?你說郭鴻信口雌黃,郭鴻卻有鐵證如山!如果郭元振和娑葛的自陳狀是假的,難道呂守素的供狀也是假的?供狀可是他親筆畫押。」
宗楚客冷冷地睨了崔琬一眼,冷笑道:「宗某從不曾授意周以悌為我索賄,周以悌遠在西域,所作所為,我在長安如何得知?如今呂守素已死,他的供狀是真是假,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正伏地哭泣的郭鴻突然抬頭道:「呂守素雖死,阿史那忠節卻還活着,只要陛下降旨,臣願赴西域,押解忠節入京,與之當面對質!」
韋後坐於珠簾之後,眼見情形如此,不由黛眉緊顰。宗楚客索賄是否屬實,她一清二楚。宗楚客索來的賄賂,有七成或落進了她的腰包、或扔進了安樂公主的「定昆池」。
藉由娑葛造反,剝奪郭元振軍權,換上韋黨中人,也是宗楚客與她商議過的。誰知道牛師獎會那麼沒用,阿史那忠節如此膿包,以朝廷大軍匯合阿史那部兵馬,居然一敗塗地,還讓人生擒活捉了去,這事兒……只怕是遮掩不住了。
想到這裏,韋後不禁恨恨地盯了楊帆一眼,心道:「此人當真是個禍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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