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前太監剛剛宣罷「有本早奏」,張柬之便閃身出列,捧笏向李顯道:「陛下,自武后秉政以來,殺戮之多,冤獄之繁,不可勝數。神龍革命後,陛下屢頒大赦,然仍有獲罪者遺漏於外,未曾蒙受陛下的恩典。
老臣着三法司檢索之後,發現仍有下列人等需陛下隆恩特赦:一、為周、來、索、丘等酷吏所枉者,應咸令清雪;二、其子女配沒者,應赦自由;三、昔日蒙冤今朝得雪之官宦子孫皆應恢復資蔭(繼承先輩應該傳下來的特權和爵位)。四:蟒氏(王皇后)與梟氏(蕭淑妃)家人應盡復舊姓,還請陛下恩准!」
李顯淡漠地瞥了他一眼,換做以前,張柬之這番話不會引起他特別的聯想,但是當一個人對另一個人心生惡感之後,他就會不由自主地去揣摩對方的動機,而且絕不會往高尚的方向去想。
張柬之這番話說罷,李顯便想:「自神龍政變以來,迄今百餘日了,這位以周公自詡的宰相主持朝政,於國計民生、外交軍事方面並無一策一令之建樹,每日裏奏到御前的都是還有何人應該封賞、還有何人應該昭雪,這是宰相該幹的事嗎?」
其實,那個時代國家運行效率本就遲緩,神龍政變又發生在正月,如今才過了百餘天,剛剛到了春天,除了着令戶部關注春耕外,這段時間裏也確實沒有什麼國家大政方針需要制訂。
再者說,李顯不是順利繼位的,而是採用政變的方式強行登位,以這種方式推翻舊的統治者,本就應該在賞與罰上好生做一番文章,清洗舊黨,建立新黨,讓政權穩固下來,張柬之這段時間着重關注這方面的事本也無可厚非。
但李顯已經對張柬之有了成見,他便不這麼想了,他認為周興、來俊臣等一班酷吏所陷害的人都是朝中重臣,王皇后和蕭淑妃的背後都有世家大族的影子,張柬之為他們平反,目的是示之以恩,拉攏他們為己所用,進一步擴大他在朝廷中的控制力,達到一手遮天的目的。
李顯暗暗冷笑:「今日朕便收回你的權利,叫你回家做個無所事事的富家翁去,你便是示恩於他們,也休想讓這些人為你所用了。」
李顯淡淡地應了一聲,道:「愛卿所言甚是,准奏!」
李顯這一準奏,倒把張柬之弄的一愣。
旁的還好說,他估計皇帝會答應,不過把王皇后和蕭淑妃家人的家人貶為蟒姓和梟雄是武則天下的旨意。近來皇帝的態度明顯轉變,有心淡化神龍政變的影響,不願對武周朝的一切為了推翻而推翻了。
所以他精心準備了一套說辭,只等皇帝推脫不允時便說出來說服皇帝,卻不想李顯急於施展「捧殺」的殺手鐧,無心在這個問題上與他糾纏,倒弄得他有些不知所措了。
張柬之愣了愣,只好咽下精心準備的一套說辭,鬱悶地應道:「陛下仁慈!」便退回班中。
李顯一見又有大臣要出班奏事,有些迫不及待了,不等那人進言,李顯便咳嗽一聲,朗聲道:「諸位臣工,自文明以來蒙冤受害的忠臣及其家眷子嗣早應平反,為何自朕登基以來已三次大赦天下,迄今仍有遺漏的人呢?」
李顯環顧眾臣,見大家相顧愕然,微微一笑,又道:「因為二張心懷叵測,趁朕的母親病重之機把持朝政,朕迫不得已誅殺二張,母親病情嚴重,已無法料理國事,倉促之間禪位於朕!」
李顯這番話早已做了精心準備,所以說來鏗鏘有力,說到「朕」字時他刻意地頓了一頓,金殿上攏音放大的效果極好,一個「朕」字在眾人耳中迴蕩了好幾遍。
李顯先後兩次坐朝稱帝,還從來沒有像今天一般意氣風發,眼見群臣噤語,愈發的底氣十足,他高聲又道:「國不可一日無君,朕為母親分憂,倉促繼承大寶,急於平復因二張之亂給國家造成的混亂,因之諸般國策施行都不夠縝密。
」
武三思馬上捧笏高聲道:「陛下所言甚是!」
李顯把聲音又拔高了一截,道:「對於誅殺二張的功臣們,朕的賞賜於倉促之中,也有許多不夠縝密之處,這些天來,朕反覆思量,決定對一些居功甚偉的大臣要重新進行封賞。」
此言一出,眾人更加驚訝,聽皇帝這話音兒,似乎還嫌賞的不夠?扶保皇帝登基的幾位主要大臣,如今都位列國公官至宰相了,再往上封豈不封無可封了?
張柬之等人卻隱隱有種不祥的感覺,他們並不清楚皇帝有何打算,更是作夢都想不到皇帝要用明升暗降的法子,不惜一下子拋出五個王位給他們這些異姓大臣以換取皇權的集中。不過此事皇帝事先沒有跟他們通過半點消息,這就足以引起他們的警惕了。
李顯說到這裏,身子往御椅上一靠,雙手搭在龍形的扶手上,朗聲宣道:「上官昭容,宣聖旨!」
此言一出,殿上頓時又是一陣騷動,皇帝連聖旨都擬好了?直接就要宣旨,根本沒有通過中書門下!自從李顯登基以來,除了半遮半掩的封過幾個皇親國戚斜封官兒,還從來不曾這麼乾綱獨斷過呢。
九龍玉屏後面閃出一道倩麗苗條的身影,甫一出現,便向站於武臣班中的楊帆投以關切的一瞥。昨夜婉兒也被留在宮中,擬了一夜的聖旨,雖然聖旨中沒有提到楊帆,可楊帆與功臣黨多少也有一些瓜葛,婉兒不知郎君會不會受到牽連,着實地牽掛了許久。
而楊帆自昨夜向李顯表白忠心之後,就和武三思形影不離了,還有一班內衛武士始終如影隨形地跟着他們,他根本沒有機會去見婉兒,是以也是擔了一夜的心事。
見到楊帆投來的示意安心的目光,婉兒才輕鬆下來。她站在御前,一名宮娥捧着一個黃絹托盤緊隨其後,婉兒的目光向群臣微微一掃,伸手取過一軸聖旨,徐徐地展開。
這位上官昭容在宮裏做官,在宮外有府邸,享受皇妃品祿,擔任的卻是大臣職務,與那位女皇帝一樣,也算是古往今來獨一份兒了。滿朝文武都明白這位昭容的真實身分,對她宣旨自然沒有什麼疑慮。
婉兒宣的第一道聖旨是針對相王府的。相王本人已經加封安國相王,食邑萬戶,儀仗警衛如同天子,實在是升無可升了,李顯就把這賞賜加在了相王的五個兒子身上。
李成器任左贊善大夫,加銀青光祿大夫銜,食邑三百戶。李成義任司農少卿,加銀青光祿大夫,加賜實封食邑兩百戶。李隆基、李隆范等三子分封地方,開府建署,設置僚屬,正式成為一郡長官。
相王的長子和次子之所以沒有外放地方,卻是因為相王尚在,為人子的必須要有人在身前盡孝,所以不能將五子盡數分封地方,不過這一下相王府有三子分封地方,立即掌握了三郡之地,這可是真真切切的實惠。
這道聖旨宣佈已畢,眾臣工都有些莫名其妙,因為李顯對他這位同樣當過皇帝也當過太子的兄弟滿懷戒備,這事瞞不了人,如今他突然加恩,難道天子轉了性兒?
這道聖旨宣罷,上官婉兒又拿起第二道聖旨,因為她站在丹陛之上,群臣在下面看不到那托盤中是否還有聖旨,只能耐着性子聽着。
這第二道聖旨卻是對太平公主的加恩。太平公主當初與薛紹成親後,本有兩子兩女,與武攸暨成親後,因自己與楊帆有私,便也放任武攸暨納妾聘女,武攸暨如今生有兩子兩女,也都歸在太平名下,所以太平如今算是有四個兒子。
四子之中,除了一個年幼,其餘三個皆封三品,次子薛崇簡更是受封為郢國公,拜太中大夫司禮丞,加封銀青光祿大夫。李顯之所以對太平公主次子格外施恩,是因為太平公主的長子將來要繼承武攸暨的王位,現在封他一個國公也不算給了實惠。
至於太平公主的幾個女兒,聖旨一下,也都加封為縣主了,而這縣主本是親王之女才可以得到的封號,公主之女原本沒有這項特權,皇帝此舉分明是把太平公主視同一位皇室親王了。
這道聖旨一下,大殿上原本的騷動頓時變成了一片譁然,爵位、官職、食邑好象跟不要錢似的往外扔,皇帝突然變成了善財童子,這是要瘋啊?李顯安坐於上,笑微微的,不動如山。
眾臣一見就曉得還有下文,馬上都肅靜下來,就見上官婉兒自黃綾托盤之上又緩緩拿起了第三卷聖旨。楊帆看着那雙柔荑輕輕展開聖旨,不由暗暗一嘆,慢慢垂下了目光。
昨夜始終有內衛高手陪同左右,他縱有心也玩不出什麼花樣,何況皇帝對功臣黨封王奪權,逼其榮休,手段算不得酷厲,而他又算不得功臣黨,叫他舍了身家性命,在皇帝已經有備的情況下調動千騎孤注一擲,他做不到。
況且,他的初衷是擁李復唐,如今是李唐的皇帝不滿功臣擅專,想要奪回帝王的權力,他沒有一個能說服自己的理由為功臣黨的利益而戰。可眼見得圖窮匕現,楊帆心中終究難免一絲悲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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