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父……」朱權哭笑不得。他因為年僅十三歲就要帶兵,怕那些將軍士兵因他年幼而不聽令,所以十多年來總是習慣冷着臉、板着臉、黑着臉,可這麼些天張老道和劉青這一老一小卻讓他屢屢破功。
「哈哈,來,下官敬劉公子一杯,公子以茶代酒便好。」陳誠在南京時與朱權交情極深,所以也不甚拘謹。他看這桌上互動得極為有趣,便也來湊上一腳。
「在下敬陳大人。」劉青瞄了朱權一眼,笑眯眯地站起來,與陳誠碰杯。對面朱權的心思,她豈能不清楚?如果那人把她當成了禁臠,能這樣縱容她與男子同坐一桌喝酒吃肉,已經是這時代最大度的男人了。想到這裏,她心裏忽爾有些感慨,前生她最討厭的便是這酒桌上的應酬,這一輩子身為古代女子,縱是再自由,往後想要這麼應酬怕也沒多少機會了。
為了不再被賜腿,劉青便沒再跟清俊小生費信竊竊私語。吃過飯,大家又移步到外面,對着江水喝茶聊天。其實聽朱權和陳誠聊些京城之事,劉青也是極感興趣的。很多的事,很多的人名,紛紛與歷史重合在一起,那種感覺,真是奇特。南京劉青是不準備去的,遠離政治中心,遠離皇家人,是劉青出山時給自己定的一個遊歷準則。不過朱權不經意的出現,讓她無可奈何。或許,這是天意。
夜色迷濛之時,他們從船上下來,看朱權與陳誠依依惜別。劉青終於也忍不住對費信道:「費公子,在下有一事相托。」
「劉公子有事儘管吩咐。」
「我聽說西洋有兩種農作物。一種叫紅薯,一種叫玉米。都是極為適合山丘地帶種植的糧食,產量高,易於耕種,對土壤水利的要求不高。如果能引進這兩種糧食到我國來,應該是一件功及萬代的大好事。如果費公子有一天要到西洋去,請一定留意這兩種糧食。」
「莫非劉公子見過這兩種農作物?」陳誠在一旁聽了,沒等費信說話,便急問。
「在下雖沒見過,但卻知道這兩種東西確實像剛才說的一樣好。請費公子一定要記在心裏。」
「是。在下記住了。」費信見劉青說得鄭重,也鄭重地答應下來,「不過,在下雖然很想到外面的世界看一看,但身份低微,卻不一定有機會到西洋去,怕是要辜負公子這一番殷殷囑託。」
「費公子不必枉自菲薄。朝庭不是正議出洋之事嗎?像你這樣精通外國語言的人,倒是奇缺的人才。到時陳大人幫費公子引進引進就是了。」
陳誠聽了,若有所思。
送走陳誠兩人。一回到寧王府,張老道就跟朱權嚷嚷:「丹丘,你說的劉大師呢?快快請出來引我見見。」
「呃。」正想溜回房的劉青站住了。她一路被朱權那看小白鼠的眼光看得挺不自在,正準備回房避避風頭呢。
「劉青。跑哪兒去?過來!」朱權看劉青進了虛竹院就想溜,又好氣又好笑,「哪。師父,這位就是你仰慕的劉大師了。」
「啥?」張宇初瞪大了眼睛。「劉青劉子衿小朋友,你就是那仙人的徒弟劉大師?」
「呵呵。慚愧慚愧,不敢當,不敢當。」劉青拱手訕笑道。
「好啊你個劉子衿,真是太不夠朋友了。這個……老道我得要點啥呢?」張老道望着天開始盤算如何敲竹槓。
「半斤黃山毛峰、半斤屯溪綠茶、半斤祁門紅茶、一兩太平猴魁,你喜歡的茶荷、茶匙兩套,可以了吧?」劉青主動投降。
「太平猴魁?你個小傢伙有好茶竟敢藏着不給我老道喝?現在還只給一兩?」張宇初本來還挺滿意劉青這態度的,但一聽還藏着他沒喝過的好茶,不幹了。
「一共就制了三兩,給了王爺二兩,我這就還剩一兩了。這茶明年才能產呢。」劉青看朱權在一旁悠閒觀戰,趕緊禍水東引。
「好啊,臭小子。有好茶竟敢不孝敬師父!」張老道果然是屬炮仗的,一點就燃,轉向轟炸朱權去了。
張老道看朱權終於棄械投降,表示獻出一兩來,這才滿意地點點頭:「子衿,泡茶,老道我現在就要喝太平猴魁。」
「還喝?今天你還沒喝夠啊?」劉青哀嘆。
朱安和小六子真不愧是宮裏出來的服務人員,一聽這話,馬上指揮眾人擺桌椅茶具,還是在那竹林之下。
用蓋碗泡上三杯太平猴魁倒也簡單,張老道喝了茶,滿意地點點頭:「你小傢伙這制茶手藝也是你那不知名的師父教的?」
「是啊。」
「看來,你師父不是神仙也是半仙了。如果見到他,一定要給老道引見引見啊。」
「呃,沒問題。」您老人家要是能反穿回現代,一定能見到俺們家師父。
「好了,今天老道酒飽飯足,睡覺去了。」張宇初喝了一杯茶,站起來,回房去了。
「我也……」劉青一見只剩了她和朱權兩人,趕緊開口。可剛一張嘴,便被朱權打斷了:「朱安,取本王的琴來。」
「是。」朱安跑去朱權的臥室里,把牆上掛着的琴拿下來,儘管這房間他天天打掃,但還是細細地把琴擦拭了一遍,才小心的抱了出去。這琴還是王爺在十八歲那一年親手斫制的,這幾年撫的時間卻很少。今天,王爺要撫琴了麼?
朱安小心翼翼地抱着琴出來時,看到竹林下,月光中,王爺正神態安詳地靜靜坐着,劉姑娘則動作優雅地在他對面,重新為他沏泡紅茶。茶的香氣隨着氳氖熱氣瀰漫在空氣中。四月初的風輕輕撫過竹葉,竹梢「沙沙」和溪流的聲音,使得這夜更為幽靜。
看朱安把琴擺好,朱權把劉青遞給他的茶慢慢喝完,坐到琴前,揚手調了調弦,然後對劉青微微一笑,古琴曠闊悠遠的音符在他指尖響起。
今晚的朱權身着一襲白衣,玄紋雲袖,修長的手指若行雲流水般撫弄着琴弦,那靜靜凝視她的雙眼中忽閃而逝的情緒,與他的指尖一起,拔動着劉青的心弦,讓她感覺到離他從未有過的這般近,近到稍一伸手就可觸摸他的靈魂。
旋律在他的指尖不斷的跳躍,虛微的移指換音與實音相間,旋律時隱時現,讓人猶見高山之巔,雲霧繚繞,飄忽無定……繼而清澈的泛音響起,活潑的節奏,淙淙錚錚猶如幽間之寒水,清清冷冷仿若松根之細流……
「這是……《高山流水》?」
《高山》、《流水》二曲,前曲志在高山,言仁者樂山之意;後曲志在流水,言智者樂水之意。現代只剩了《流水》一曲,劉青之所以對這曲子熟悉,是因為一九七七年美國發射的「航行者」太空船上攜帶的噴金銅唱片,唱片上錄有的二十七段世界著名的音樂作品中,就有中國的這首琴曲《流水》。
呵,他彈的是《高山流水》,他給她彈的竟是《高山流水》!
春秋時期,俞伯牙擅長於彈奏琴弦,鍾子期擅長於聽音辨意。有次,伯牙來到泰山北面遊覽時,突然遇到了暴雨,只好滯留在岩石之下,心裏寂寞憂傷,便拿出隨身帶的古琴彈了起來。恰在此時,在山上砍柴的鐘子期也正在附近躲雨,聽到伯牙彈琴,不覺心曠神怡,聽到**時便情不自禁地發出了由衷的讚賞。俞伯牙聽到贊語,趕緊起身和鍾子期打過招呼,便又繼續彈了起來。伯牙每奏一支琴曲,鍾子期就能完全聽出它的意旨和情趣,這使得伯牙驚喜異常。二人於是結為知音,並約好第二年再相會論琴。可是第二年伯牙來會鍾子期時,得知鍾子期不久前已經因病去世。俞伯牙痛惜傷感,難以用語言表達,於是就摔破了自己從不離身的古琴,從此不再撫弦彈奏。
如今,他於靜夜中給她彈這一曲《高山流水》,可是說她是他的知音麼?
劉青壓抑在心裏多時的情感,如潮水般澎湃洶湧起來。穿越到這六百年前的明朝,她與這時代,隔着六百年的文化積澱,隔着六百年的思想分爭,隔着不可逾越的時空隧道。於是她站在熱鬧的人群中間,孤單而寂寞。如今,她遇見了同樣真摯的一顆心,一個同樣孤寂的靈魂……
琴聲漸稀,終至悄然無聲。四周俱靜。
劉青端着漸涼的茶杯,靜靜看着坐在她對面的朱權,悽然一笑道:「你說,如果伯牙一輩子都遇不上鍾子期,會不會讓他覺得他的一生更幸福一些呢?既未曾擁有,便沒有遺憾吧?」
他用凝聚着太多情感的黑色眼眸深深凝視着她,抬手慢慢把面前那杯冷了的茶水飲盡,低聲道:「不,如果是我,我寧願為在看到剎那的光明後痛苦餘生,也不願永遠生活在黑暗之中不知何為光明。」
「是麼?或許吧,遇到即是擁有,瞬間便是永恆。」她失神地喃喃自語,終是垂下眼眸,站起來道:「夜深了,我回房了。」說完不等朱權說話,逃也似的轉身離開。
回到房裏,平靜下心緒,劉青才恍惚想起,這《流水》一曲,不是記載在《神奇秘譜》那本曲譜里的麼?這本《神奇秘譜》,是我國現存最早的古琴譜集,它的作者,正是朱權!
呵,莊周夢蝶乎?蝶夢莊周乎?她穿越六百年時空,到底為何而來?除了茶,難道只為那永夜裏剎那的光明?(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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