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望哀聲,時間並未持續太久,但將無邊痛楚長留。
二次生命,十三郎比別人更有資格談論「看開」,對很多常人在意的事情付之一笑。除非演戲,他從不刻意掩飾情緒,不會用「不哭」顯示堅強,不因「哭」而羞慚。
在他看來,長生短生,天道人道,神仙還是妖魔,畜生還是活生生的人,最後原點絕不是活着,而是:怎麼活?
悲傷便哭,歡喜就笑,有仇報仇,有怨還以怨,想愛就去愛,願意承擔就去承擔。對夜蓮講述的那番「正常人」,不僅僅是勸告,也是他用以自律的格言。
做個正常人,認真而快樂的活着,如還有餘力,為這個世界做點力所能及的事,這就是人生。十三郎找到了自己的那份答案,於是堅持,於是前行,所以強大。
正常人遇到傷心事,十三郎很想大哭一場,哭出恨,哭出悔,哭出悲傷,哭出憤怒。
但他哭不出來。不是刻意忍耐,沒有刻意壓制,就是哭不出來。
哀泣低吟不是哭,更像強行擠出來的喘息,壓抑如孤狼默默哀嚎,是警告。
沒有人敢在這個時候打擾他,黑面神不敢,夜蓮不敢,連莫師都不敢。
這真是一件很奇怪的事。
自從三人闖進密室,除十三郎忙活不停、自語不停,其餘三個都像呆子一樣杵在原地,動都沒有動一下。其中,黑面神震驚可以理解,夜蓮封門有其道理,莫師算怎麼回事?
不戰不逃,不殺不辯。莫師靜靜地等,默默地看,仿佛眼前這一切與其谷關,沒事兒人一樣。
直到現在。
十三郎再度陷入沉寂,旁邊,莫師認定他的情緒稍稍平復。有所舉動。
將目光投向器樓主持,莫師說道:「為什麼?」
黑面神驚醒回望莫師,神情異常複雜。
視線中,莫師顯得很平靜,平靜中透出幾分失望。
攔不住兩人也就罷了,這間密室的門如此輕易被打開、甚至連一點動靜都沒有發出,如論如何都顯得不正常。
很明顯,這裏隱藏着無數秘密,話至長久方可說明白。
強大的人總能抓住重點。莫師直接問道:「你傻了,瘋了,還是不想活了?」
黑面神嘆了口氣,想回答,但不知該說什麼好。
陰謀陽謀,老實聰明,此刻都沒有意義,最最重要的是怎麼辦。誰都知道十三郎不會善罷甘休。現在越是忍耐,接下去爆發的怒火便越烈。或將一切化為灰燼。
需要決定立場。
「你慢慢想。」
留下時間給黑面神慢慢思考,莫師轉向夜蓮。
「仙子」
「你已經死了。」
萬世之花神情冷漠,一句話堵回所有話。
「本座不會死,至少現在不會。」
莫師手裏出現一面陣盤,平靜說道:「這裏是丹樓,只有我殺人。沒有人殺我;仙子若還不信,可以問問他。」
話音落,光點起,淡淡又粘稠的陣意四面席捲,看似溫和。實則威懾八方。身在蓮台之上,夜蓮的感受較他人更加明顯,與神輝光芒相比,那些星點如皓月旁的燭火,看上去弱不禁風,卻能穿透神輝,直達心魂。
道院四樓,樓樓有大陣,主事便是主持;夜蓮剛剛才從眉師那裏出來,此刻再一次體會,不需要黑面神證實也能明白,莫師絕非虛言恫嚇。
起陣、但不發動,莫師說道:「有他指引,仙子進來容易,想出去,需要本座同意。」
黑面神默默點頭,面容苦澀。他對大陣了解更多,看出莫師的確沒有暴起殺人的**,因而根本沒有施法抵抗。
「事情鬧成這樣,實令本座有些難辦。」
不等夜蓮回應,莫師繼續說道:「不殺你們看起來不行,若殺了你們,別說道院,天下再無本座立足之地。」
稍頓,莫師誠懇說道:「不僅如此,你們、尤其是她本座擔心殺不了。」
丹師被稱戰力不強,做比較的是強者,身為正牌化神,眼光怎會差;莫師一眼看出,在場五人最強者不是十三郎、不是夜蓮,也不是黑面神與自己,而是那個剛剛冒出來的小女孩。
剛剛精神受到刺激,小不點身上爆發出一股驚心動魄的強大氣勢,險令莫師魂飛魄散。在他看來,那是堪與九尊相較的人才能擁有的威懾,且有一股難以言喻的恐怖意味,應該是某種特殊道法所致。
時至如今,已有不少人知道小不點專精空間,莫師便在此列。他明白這個小女孩難纏,但不明白她為何突然變得這麼強大,強大到讓主持一樓的他都沒有信心。
當然,莫師沒有信心將小不點殺死或者留下,不代表害怕被反殺;正如眉師介紹的,一樓大陣開啟,強如劍尊、老院長都不能保證來去自如,遑論在其中殺人。
再一則,大戰爆發,如果不能速戰速決,整個道院、包括內院都可能被驚動,到那個時候,莫師便是將四樓都拿在手裏,也無半點生機。
真的為難,很為難。
「不瞞仙子,本座原打算遠走高飛,暫時離開這個地方。本座身為丹道宗師,門生遍佈天下,有的是地方可以去,有的是勢力願意庇護。」
再看小不點一眼,莫師嘆息說道:「十三先生不提,有她在,本座一旦離開此樓,怕是見不到今天的太陽。」
話至轉機時,萬世之花不予回應,黑面神卻為之精神一振,說道:「現在呢?」
莫師回答道:「現在,本座想與各位做個約定。」
「白痴。」夜蓮終於開口,神情譏諷。她心裏明白,莫師的這番話,與其說是與自己談條件。倒不如說是講道理給十三郎聽;只不過,一直沒有得到回應。
「事情發生了,總要有個解決之道。」
莫師絲毫不動怒,緩緩說道:「四百日為限,期間本座不會離開丹樓半步,各位只當這件事情沒有發生過;在那之後。不管十三先生還是仙子,假如還想復仇,本座不做任何抵抗,甘心受死。」
聽了這番話,黑面神連連搖頭嘆息,夜蓮神情變得更冷。
「你與雷尊嗯?」
疑惑中三人齊齊轉頭,隨即看到不可思議的一幕。
谷溪動了
谷溪忽然顫抖起來,嘴裏呼呼喘着血沫,竭力將頭顱扭向小不點所在方向。伸手似在尋找什麼。小不點楞了下,伸手將谷溪一側的手捉住,不知接下去該怎麼做。
三隻手掌疊在一起,兩隻粉嫩像剛剛綻放的花苞,一隻是從枯樹上脫下來的皮,完全兩個世界。
三代體溫遠比二代法力更有效,谷溪有了溫暖的感覺,神情變得寧靜。緊皺的眉頭也為之舒展開。
與莫師相似,十三郎頭一次這樣認真去看谷溪的臉。驚奇發現他居然頗為英俊,眉間隱見當年崢嶸。
「同輩中人個個比你聰明,難怪你混得這麼慘,連真臉都不敢露。」
那方三人談得熱烈,莫師將道理講得極為透徹,並且提出建議。公道地講。在沒有兩全之法的情況下,這條建議是避免兩敗俱傷的唯一辦法,很合理。
十三郎沒有理會,甚至沒有去聽;他的精神自始至終集中在谷溪身上,時刻不忘分出一絲心神。
半響沉寂。十三郎黯然開口懺悔,但其說出來的話實在不像人。
「我錯了,錯在不該把你想得那麼聰明,尤其不該把你想成我。話說回來,其實你長得不錯,資質也還好,用點心、再向我請教幾招,未必不能抱得美人歸。」
仔細辨別谷溪每一個舉動,沒一點神情變化,十三郎心裏猜測着那些變化的含義,微諷說道:「劍尊身亡,大好前途,何苦非要尋死、殉情?」
能把死人氣活過來的話,能聽懂的人很少,谷溪是其中之一。
快要死的谷溪憤怒起來,剛剛清洗乾淨的面孔扭曲而歪斜,配着兩隻空蕩蕩的眼窩,看着格外恐怖。
十三郎沒體會到恐怖,只覺得心疼而且滑稽,忍不住要笑。笑容扭曲而且猙獰,並有一股無奈無助的味道,看着不比谷溪的臉好多少。
「逞能弄成這樣,你一定很後悔。」
「小不點,這個名字也不錯。」
谷溪終能發聲,握着小不點的小手,怎麼都摸不夠,怎麼都捨不得放開。
十三郎愣住,稍後才意識到,自己隨口誆騙的話,竟然成了谷溪最牽掛的事。
過了一會兒,谷溪掙扎說道:「幾歲了?」
十三郎呆呆無語。
小不點幾歲?
女兒的歲數都記不住,有資格談論人生?
小不點很懂事,代父親回答道:「小不點不大,四十七了。」
「四十七」
谷溪愕然半響,似乎明白了什麼,嘆息說道:「這樣不好啊」
什麼不好,怎麼才算好?十三郎不知道。他覺得像被什麼東西很揪了一把,鑽心的疼,疼得無法忍受,疼到淚流不止。
「算了算了把玉簡拿出來,綠色的那個。」
不知是二次迴光返照,還是之前那些手段生效,又或乾脆因這幾句對話而憤怒,谷溪精神見長,掙扎着抽回手。
「魂禁之法,還有莫離山說的話,都在裏面。」
「」
十三郎從谷溪手上取下戒指,輕鬆抹去烙印,很快找到谷溪念念不忘的那枚玉簡。
千年修行,十八年苦研,第一次施展的體悟,谷溪將自己對魂禁的一切記憶留在其中,還有適才與莫師的對話。
神識橫掃,十三郎擦把臉,想哭但覺得不該哭,想笑又笑不出。
「還惦記着這個」
「盡說昏話。」
谷溪抓住十三郎一隻胳膊,諄諄告誡說道:「藝多不壓身,老話,可是在理。」
父母心中,孩兒行囊永遠填不滿,良師眼裏,弟子本領永遠有欠缺,滿滿都是心血。
「知道了,我會好好學,還會把它傳下去。」十三郎默默回應,珍而重之將玉簡收好,再度開口。
「還有什麼?」
「聽說你身邊女人不少,切記紅顏禍水,前車為鑑罷了,老子沒資格說這個。」
谷溪咧咧嘴,露出一個完整的、得意的、捉狹的、解脫的笑容,之後長長嘆息,留下最後一句話。
「眉院不易,不要怪她。」
語罷,身涼;人滅,魂消。
靜謐幽室內,驟然爆出了一聲大哭,哭得撕心裂肺,哭得天怒地怨,哭得隆隆雷聲響鳴不定,哭到旁人不忍、不敢去聽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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