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丹樓,赦谷溪,一條路,兩件事。
看破也好,壓制也罷,十三郎的要求、或者叫態度沒有改變,一如既往。
窗前椅上,眉師陷入沉默,很久都沒有再說話。身前,十三郎夜蓮一站一坐,站着的堅決坐着的複雜,也都靜默無聲。
望着沉思的兩個人,萬世之花心潮起伏,久久不得安寧。
先被十三郎利用陷入窘局,後被眉師打壓無還手之力,都因為事先沒從十三郎嘴裏聽到任何口風,驕傲如夜蓮,本有足夠理由覺得憤怒、而且冤,然而此刻,她的腦子裏徘徊的只有一個念頭:這個局,到底還能不能化解。
今夜之前,夜蓮與許多人一樣,不能將眉師與九尊相提並論,有些輕視。老院長欽點,這句話有雙層意味,好的是眉師才能出眾,因此才能成為老院長的選擇,不好的同樣在於此,假如其真的那名出眾,何須院長欽點?
如果是選拔,眉師坐不上院長的位置,毫無疑問。
基於這種想法,夜蓮對眉師多少有些估計不足,直到剛才,陣符殺意清晰透入神魂的那一刻,萬世之花才明白,眉師非但擁有智慧超群,還擁有連劍尊都不具備的玉碎精神,足配得上類似「梟雄」這樣的稱號。
眉師強大毋庸置疑,大陣強悍更不能質疑,陣意湧出,殺機隱現,視線中眉師與兩人之間的距離被迅速拉遠;明明近在咫尺,卻好似遠在天涯海角。大陣之下,眉師自己或都不用出手,便可將二人輕鬆斬殺。
將十三郎、夜蓮殺死在書樓內,後果怎樣?
很嚴重,嚴重到無法想像。休說現今道院風雨飄搖,便是九尊都在,老院長復生,恐也壓不住洶洶火海。
沒有人能輕易下這個決心,眉師可以。現在的她之所以沒出手,原因不在乎害怕,而是過不了自己那一關。
「到底是什麼?」
十三郎什麼都沒說,夜蓮只好自己猜。方向不難想,肯定與劍尊之事有關,然而十三郎到底發現了什麼,丹樓的第二件事又是什麼事,眉師為何知道他要做什麼事,又為何想阻止、甚至牽連自己這些東西事先毫無徵兆,夜蓮縱然絕頂聰明,一時半會兒也想不清楚。更重要的是,眉師想歸想,其殺意仍然瀰漫當空,萬世之花不畏死,但不想這麼糊裏糊塗死掉,當然會集中精神防備。
夜蓮心裏明白,十三郎看起來老老實實、呆呆站着像個準備挨批的孩子,實則也和自己一樣,時刻準備暴起發難。唯一令夜蓮不解的是,以往十三郎做事,無論表面看起來多麼孤注一擲,實則運籌帷幄留有退路,縱拼命也有三分勝算。
今天,書樓內夜蓮實在想不出他憑什麼。她清清楚楚記得,此行十三郎身邊,除了自己就只有小不點。
僅憑這三個人就像挑翻書樓,第一分院哪有資格稱雄,眉師還怎麼坐鎮紫雲。
無論怎麼看,無論十三郎又從哪裏偷來底牌,這件事情都顯得太匆忙,風格也不對,完全不像其往日作風。除最開始可以算試探,十三郎的態度越來越有禮,說出的話卻越來越硬,到了最後,眉師佔據上風主動送上台階,十三郎反倒不再迂迴,寧願坐實不義的帽子,都不肯退讓分毫。
這不正常,根本不像他。
「是不是近期又發生了什麼?」
帶着疑惑,帶着憂慮,萬世之花默默地想,默默地等,默默地準備戰鬥。
沒辦法,真要是打起來,她只能再被利用一回,與十三郎攜手沖關。
書樓幽靜,點點陣符之光依舊在閃爍,仿佛天空無數的星星在眨眼,窗外昏黑擠不進來,憤怒中,催動微寒的夜風不停低吼。
那是因壓抑到了極限、渴望爆發的聲音。
「劍廬之中劍尊化靈,與本院講講具體情形。」
寂靜中,眉師的聲音又一次響起,顯得有些突兀,與此同時,閃爍的星星無聲無息之間消失,周圍一下子變得暗了。
眉師將身體靠在窗沿,透着疲憊的聲音說道:「卓師兄和你說過什麼?」
都是聰明人,平時繞圈不算什麼,一旦揭破就不用再兜圈子;周圍壓力憑空消失,視線中與眉師的距離也在頃刻間恢復,萬世之花精神一振,連忙收斂心神與法力,側耳聆聽。
十三郎回答道:「老師下毒的確是下毒,但讓我不要報仇,我不肯聽,老師便讓我隨便。」
聲音平淡沒有起伏,字句毫無色彩,聽上去就像正在打瞌睡的人**着念**,乾巴巴的、聽着格外難受。
眉師喔了聲,淡淡說道:「的確符合他的性情。」
旁邊,夜蓮目光微閃,有些詫異。
十三郎神情毫無變化,似乎早有所料。
停了一會兒,眉師說道:「說說看,你知道些什麼。」
十三郎老實回答道:「知道的不多,而且,部分有待求證。」
眉師輕輕抬手,示意他只管講。
十三郎沒再推脫,說道:「學生知道,當年您被老師所救,同門修行,期間曾有連理之議,但被老師婉拒。」
聽了這句話,萬世之花大吃一驚,吃驚的不是這件事,而是十三郎居然真的講出來。
眉師平靜如常,淡淡說道:「老師不喜歡被人稱為門罷了,這些對你不重要,講下去。」
十三郎應了聲是,繼續說道:「學生還知道,當初同門修行的幾人中,至少三人狂慕與您,且曾經有過明確表示,但都得不到青睞,同樣被拒絕。」
旁邊,夜蓮面色變幻不停,險險要控制不住心神。
眉師微微挑眉,說道:「還有麼?」
十三郎回答道:「由您掌書樓,出自劍尊的提議,理由是您的心境不寧,就如今天的谷師一樣,難窺天道。」
眉師說道:「既有本院做為先例,你為何要反對?」
十三郎誠懇說道:「書樓與丹樓本質不同,主事與禁足本質不同,暢遊書海,不亞於遊歷千萬人生,以您的智慧與天賦,又怎會破不了那道關卡。」
眉師威諷說道:「你認為,叫谷師兄來打理書樓。」
十三郎苦笑說道:「那樣做,還不如叫猛張飛去繡花。」
這樣的場合講笑話,聽着並不讓人覺得有趣,眉師沒有追問張飛是誰,說道:「既如此,該怎樣做,才能幫到他?」
十三郎說道:「什麼都不用做。」
眉師微楞,說道:「什麼都不做,任其自生自滅?」
十三郎平靜說道:「能自生當然最好,若真的自滅,也沒什麼大不了。」
這不是自生自滅的本意。小小演繹,這個看似冰冷的詞頓時變得鮮活起來,憑添三分靈性。在一旁,夜蓮略顯緊張的神情漸漸鬆弛,默默思索,似有所悟。
眉師是有大智慧的人,默默思索,片刻後說道:「不談這個了,你還知道什麼?」
十三郎稍做猶豫,說道:「劍尊負傷、中毒、亡故於出征外域,其後三年潮汐再起,道院才得以獲知消息。」
一語破冰
「往事往矣」
眉師將頭目光轉向窗外,望着遠方濃重墨色,輕輕嘆了口氣。
「本院不需要開脫。」
「學生不是這個意思。」
十三郎恭敬施禮,誠懇說道:「當年老師傳我法目,曾經告誡過學生,以眼觀事,總有虛妄難辨的時候,需用心分辨其表,方能不受蒙蔽。」
眉師說道:「那麼,你用心眼看到什麼?」
十三郎回答道:「學生看到,劍尊隕落近百年,您從未去過劍廬。」
眉師再度陷入沉默,良久不語。
自此,事情大概有了眉目,眉師心裏有結,不願去外域祭拜劍尊。十三郎了結到一部分事情,結合劍尊對復仇的態度,認為此事與當年那筆糊塗賬有關,才有了這場「衝突」。
回頭再看十三郎的舉動,求證的意味遠大於試探,瞞住夜蓮也有了解釋。換種說法,自走進書樓的那一刻起,十三郎心裏就有方向,只為看到眉師的反應罷了。
劍尊負傷是意外,中毒多少帶有偶然性,沒有人能夠提前謀劃;基於這一點,十三郎認定眉師與此事無關,但在事後話說回來,那時候老院長還活着,連他都只能哭笑三聲,別人能做什麼。
「假如眉師真的起陣殺人他多半,不,一定有準備吧。」
旁邊,萬世之花暗暗嘆息,望着十三郎的眼神有些異樣。她心裏明白,事情既然能說到這一步,這個局算是被十三郎破了一半,結果如何雖不好說,至少不會打起來。
沒有殺身之危,夜蓮再看眉師,心境與剛才完全不同。視線中,眉師默默靠在窗台邊,以往清透的目光滿滿黑沉,看着有些可憐。
「本院不阻止你去丹樓。」
看着可憐的眉師轉過頭,除一抹疲憊難以消除外,神情與開始相比並未太多變化。
「本院也不會給你赦令。」
眉師說道:「只要你能進去,又能把谷溪帶出來,犯禁之事,一筆勾銷。」
十三郎認真想了想,回答道:「好。」
這個回答,多少令眉師覺得意外,深深看了十三郎一眼,補充道。
「道院四樓並駕齊驅,不會因本院在哪裏有所區別,你確定要去?」
「確定。」十三郎認真點頭。
「諭令,大令又是什麼做什麼去?」
「做一事,說一事。」
十三郎以目光示意夜蓮此事已完結,轉身,舉步,一步一聲,平靜回答。
「兵貴神速,我現在就去。」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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