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的正裝禮服過於同質化,想在這麼大的廣場上,短時間找到一個人的確困難。
直到某位同學偶然發現,身邊行人里一位穿着黑色燕尾服的少年,緩緩地從衣襟里抽出了一根通體烏黑,帶着淡金色紋路的指揮棒。
「他在我旁邊!」
這位同學出聲驚呼,隨後他下意識地捂住了嘴。
「指揮在這裏!」
「卡洛恩·范·寧在我這裏!」
終於,有越來越多的人發現了范寧,但反應和第一個同學一模一樣:先驚呼,然後立馬捂嘴。
這是因為此時人群里已經沒有了聲音,他們發覺自己的呼喊在音樂聲中過於突兀,導致大腦一時短路,想不明白這到底算不算音樂會場合,到底該不該噤聲。
在這幾聲呼喊下,人群開始涌動。
以樂手們站立的大致區域為中心,內圈的人們基本原地未動,外圈的人則往內圈收束,廣場更邊緣的人也在儘可能往音源靠攏。
之前短短几分鐘的引子,已讓他們體會到了無比奇妙的共鳴感——沒有真正意義上的舞台,樂手就在自己的身邊,這是一種滲透式、沉浸式的極致聆聽體驗。
范寧持着指揮棒,感受着他還未來得及體驗的音場收束感,緩緩掠過人群,登上了一個截面成三角形的移動式樓梯——其處在視野開闊的一處石磚地上,原本是作為給攝像師提供登高拍攝的機位而用。
它不高,僅僅接近三米,但附近沒有什麼遮擋物,足以讓四周各位樂手看清他的動作。
「re,la——re,la——re,la,re,la,re,」
引子的尾聲,單簧管吹出重複的四度下行「呼吸動機」作為主題的引出,間隔越來越短,情緒越來越愉快。
第一樂章呈示部主題到來,范寧遙遙地給了羅伊一個手勢,單簧管的這個呼吸動機被她承接,大提琴奏出一支清新,活潑,又帶着微微激動的旋律,此為「原野主題」。
同時,大管錯開半個小節進行模仿,就像穿過原野的人,在放聲歌唱時的空谷回聲。
長笛在副題吹響婉轉悠揚的「鳥鳴動機」,與圓號的「原野主題」同時疊置,形成復調,百花齊放,百鳥爭鳴,大自然從靜謐中徹底復甦,生靈起舞,熱鬧非凡。
范寧張開雙臂,帶出熱烈和歡快的呈示部結束句,在一個強拍落下後他右手瞬間收勢,指揮棒輕點,另一隻手作出下壓的動作,然後往右緩緩平移。
樂曲回到了極高極弱的弦樂摩擦背景音中。
范寧的左手仍在緩緩平移,右手則為遠處的瓊劃了一個預備拍,同時下巴輕輕往下點,示意安靜的情緒。
第一樂章進入展開部,第一輪展開由長笛重新吹出「鳥鳴動機」,其他木管的「呼吸動機」形成復調對位,音色寧靜悠遠,帶着田園牧歌似的氣質,似狂歡過的生靈暫做休息。
第二輪展開則從引子中「呼吸動機」的下行四度模進開始,同時弦樂再現半音化的低沉暗流,帶着沉思冥想般的意味,圓號在第三輪展開接續吹響「呼吸動機」,這裏范寧做了變形,換成了附點節奏的形式,讓原本靜謐的效果帶上了一絲動力感。
「原野主題」的音階元素在第四輪展開出現,逐漸過渡到音響效果最複雜的第五輪展開,此時范寧為眾人展現出了他高超的對位技巧,在弦樂歡快的下行節奏型中,「原野主題」、「呼吸動機」、「鳥鳴動機」形成三重對位,最終形成一團令人心悸的合奏旋風,和聲色彩的戲劇性張力,被不斷交織拉扯,情緒逐漸推到頂點!!
「咚!!——」
范寧先是雙腳踮起,然後腰部一擰,指揮棒極速搗下,定音鼓和另外幾種打擊樂齊齊砸落,隨後圓號吹出猛烈的三連音「綻放動機」,此前鋪墊的百花齊放的先兆,此時變成了加速鏡頭下的奇觀之景!
再現部到來,完整的「原野主題」被大管吹出,長笛和雙簧管再現「鳥鳴主題」,眾人再度回到春日陽光燦爛的原野,於清風、綠浪和花叢中穿梭,最後在載歌載舞的生靈齊聲歌唱中結束第一樂章。
無人出聲,無人移步,亦無人鼓掌,在樂章間休整的十多秒里,廣場上的上千名聽眾遵照了音樂會上的禮節。
夜色已經降臨,廣場上各處的煤氣燈很亮,映照着每位聽眾的臉,他們有人閉着眼睛等待,有人則翹首盼望着聲音再次響起。
還是呼吸動機,只不過在第二樂章換了方向,從下行四度變成了上行四度,大提琴和低音提琴的演奏粗獷而用力,富有動力感,引出一支樸實熱烈的舞曲旋律。
很多人發現它竟和第一樂章的「原野主題」有着簡直相同的結構:都是前半部分的四度跳進,和後半部分樸實無華的一二三四五音階,但被范寧做了音色和節奏的變形後,呈現出了截然不同的效果!
希蘭帶領弦樂組奏出「利安德勒」的三拍子音型,范寧用了那種他覺得最「魔性」的處理方式,將第一拍原本的兩個八分音符又多塞進去了一個音,變成了三連音,這樣熱情的節奏讓聽眾差點跟着忘我地旋轉起來。
圓號獨奏出有些糾結的半音,舞曲來到插部,三拍子由大提琴撥奏,這是「利安德勒」另一種稍緩的呈現方式,小提琴欲言又止地拉出前半句,然後單簧管接住下半句滑落,在優雅中帶有一絲慵懶,被范寧稱為「慵懶主題」。插部的下一個主題則由弦樂展示,有很多變音,富有交流的親切感,被范寧成為「閒聊主題」。
這兩個音樂形象的塑造,正是來源於范寧對此前鄉村舞會上眾賓客言談舉止的印象,它們被嚴肅音樂的技法加工和發展,重新引出開頭歡快質樸的舞曲,最終鋪展成一幅詩意盎然的田園生活畫卷,令聽眾陶醉其中,悠然神往。
第三樂章開始,范寧暫時收住了手勢,凝然站立,盧持着鼓槌,屏住呼吸,在定音鼓上小心翼翼地來回敲擊,呈現另一鍾似沉重步伐的呼吸動機。
在此背景下,「送葬主題」先是由低音提琴奏出,雖然名為「送葬」,實際上這旋律是范寧從兒歌「雅克兄弟」變形而來,只不過稍稍改動了幾個音,並故意換成了色彩陰鬱的小調。
接着,范寧繼續展現了他巧妙的對位寫作技巧,「送葬主題」在各個配器上逐個模仿疊置,大管、大提琴、大號當模仿到中提琴時,雙簧管再次疊加一個「戲謔主題」,全句都是跳進、附點和滑音,充滿嘲諷。
「送葬主題」模仿繼續,圓號、長笛、單簧管、豎琴這首簡單的小調版兒歌,最終形成了一個龐大而複雜的卡農,它們與中段一些「感傷風格」的市井小調互相拼接,組成了一首氣氛微妙的「葬禮進行曲」,極盡反諷之能事。
送葬的步伐在定音鼓聲中漸行漸遠,范寧整個人閉眼而立,手上動作近乎停滯,身體就像睡着了一般,這讓觀眾的心情也逐漸走向寧靜。
突然,他雙目圓睜,精光爆射,整個人像是一張繃緊的弓,持着指揮棒的右手如閃電一般劈裂而下!
一聲爆炸性的樂隊齊奏,讓觀眾一瞬間心臟幾乎停擺!
第四樂章,終章到來!
一連串由弦樂奏出的急速經過句,帶出了「巨人動機」,它由長號吹出,但僅僅只出來了四個音,便被「魔鬼動機」粗暴地打斷,下行半音階片段依次從木管組,到弦樂組,再到銅管組,音色從柔和,到尖銳,再到猙獰,充滿着詭異和邪惡。
聽眾本來被嚇得心驚膽顫,好不容易聽到一組振奮人心的號角聲,突然變成了這樣的素材,現在盡皆汗毛豎立,冷汗淋漓!
這兩者陷入紛爭與搏鬥,象徵宿命和惡念的「魔鬼動機」在各個聲部間遊走和變形,「巨人動機」始終以不完整的旋律呈現,彷佛苟延殘喘。
在經歷了一段阻滯而痛苦的過程後,完整版的「巨人動機」終於得到呈示,由圓號、長號、雙簧管、單簧管齊聲吹出,以英雄的抗爭姿態登場反擊,與「魔鬼動機」展開慘烈廝殺。
樂曲中間是較長的弦樂抒情重奏,甜美中帶着感傷與柔弱,彷佛預示了抗爭的失敗性結局,然後范寧體現了對安東老師作曲的改動,他將第一樂章布下伏筆一個個收攏,曾經的「呼吸動機」、「綻放動機」、「原野主題」、「鳥鳴動機」逐一得到回憶與總結。
「聖詠動機」首次亮相,在聽眾看來,這正是樂曲開始時「呼吸動機」的下行模進旋律,只是從小調變形成了大調——於是它成了最大的升華性伏筆,聽感明朗,落落大方,象徵神性和淨化。
在「聖詠動機」初次展現完力量後,不安地弦樂碎片響起,「巨人動機」的音程在各聲部再次浮現,這是英雄的最後一次反擊,每一次血刃交鋒之末,全體樂隊都被范寧標註了p(弱)到fff(極強)再到p的表情術語,這個在排練時反覆演練的奏法,此刻表現得如旋風般猛烈,形象地展示出了人與宿命搏鬥的慘烈,如同坐過山車一般令人心驚肉跳!
樂曲最為壯烈的一幕終被揭開,在范寧的指示下,七位演奏狀態已接近油盡燈枯的圓號手,分別攀上了廣場幾處帶有台階的假山,對着黑夜的天空,第二次吹響「聖詠動機」!
這正是范寧在總譜中原本標記的「站立吹奏」的指示!
作為神性的代言人,七位圓號手身體內蘊藏的血性與力量終於在這一刻爆發,為巨人奏出最後的輓歌!
當巨人倒下,當范寧收勢,當樂曲落幕,當寂靜重歸廣場,上千顆心臟仍在狂跳,口鼻仍在屏息,靈感仍在共鳴。
所有的聽眾暫時忘掉了鼓掌,也忘掉了挪動步伐。
他們不是聆聽,而是經歷了這一切。
這種經歷是從森林葬禮的陰影到精神園地的高歌,是從始篇小提琴泛音的甦醒到結局樂團的燃燒,雖然在中間經歷了一些危險的演奏失控,雖然結局註定是宿命式的消亡,卻仍然竭盡全力,義無反顧地走向自我的價值實現。
他們覺得唯有一種感受可以形容:
「飛蛾撲火,向死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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