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花園,討源書屋。
席面也擺上了,尋常御膳房供應的豬肉、雞、鴨等食材,一樣都沒有。
葷菜是黃燜魚翅,蔥燒海參,吉祥燕菜,烤大鵝,醬瓜斑鳩,野兔拆鍋,奶湯魚唇,還有一樣做的精細,一時看不出是什麼食材的。
三阿哥見了,心裏有些拿不定主意了。
這樣的菜式,可謂鄭重了。
許是自己誤會,太子爺當天叫人,不是無禮,這是要表現出待自己親近的意思?
可是那下巴看人的臭德行,不是兄弟交好的姿態,倒弄出禮賢下士的意思。
真是可笑,自己堂堂皇子阿哥,成了「下士」?
賓主入座,太子也發現三阿哥正留心菜式,道:「也沒叫人預備什麼,家常菜式,對付吃一口吧……」
說到這裏,他提了快子,卻是無處落快子,夾了一口醬瓜。
三阿哥拿着快子,嘴裏捉摸着「家常菜式」這四個字。
他夾了一口野兔絲,道:「御膳房供的食材倒是比早年豐盛……」
太子不以為意道:「整日裏就這些,吃也吃煩了,做不出新樣式來。」
三阿哥閉上嘴,想的是皇父的「不食兼味」,想到是馬家跟烏雅家沾邊的「貪墨桉」。
怪不得兩家都沾邊,這毓慶宮到底領了多少份例?
越是這樣珍貴的食材,中間的油水越大。
旁人壓根分也分不到的東西,太子這裏是整日供應麼?
三阿哥覺得嘴巴里的山珍海味不香甜了的,可面上卻越發恭敬。
太子瞥了一眼,心中帶了輕蔑。
摳摳搜搜的,沒個皇子阿哥的體面。
三阿哥生出不平來,腦子裏想起了十阿哥提醒的那句話。
十阿哥沒憋着好屁,那又如何?
三阿哥撂下快子,提起手邊的犀牛角酒杯,起身道:「太子爺,臣弟嘴笨,也說不出旁的來,這裏自飲三杯,跟您賠罪了!」
說罷,他仰脖一飲而盡,而後又接連喝了第二杯、第三杯。
太子見他恭敬服順,心裏才舒坦些,道:「本也不算什麼大事兒,汗阿瑪太過鄭重了,也是殺雞駭猴,爺倒是不好代你外家求情了。」
三阿哥道:「他們罪有應得,別說太子爺,就是臣弟,也不會去跟汗阿瑪開這個口。」
說到這裏,他頓了頓,道:「就是沒想到除了馬家,還有烏雅家的事兒,老四的性子,估計也惱了,要不然應該也來您這裏賠個不是。」
太子臉色有些不好看。
四阿哥壓根沒有露面,就當沒有這回事兒似的。
三阿哥低下頭,已經又給自己倒上一杯,道:「這一杯,是臣弟謝太子爺的,當年臣弟回宮,規矩也不齊全,多虧太子爺叫人教導。」
這教導印象深刻,雖沒有一個手指頭到他身上,可是那輕蔑的眼神,刻薄的腔調,他記憶猶新。
「哎呀,您是阿哥爺呢,得有個爺的體面,別真跟小磕巴似的,伸脖子瞪眼睛的,不體面……」
「這舌頭短就要抻抻,這疼了,就是抻開了……」
「也就是太子爺不嫌棄,換了其他人,這樣笨的都到不了太子爺跟前……」
「那位福薄,宮裏這麼多嬪主,哪一位跟她似的,生了一窩,就立下這兩個……」
見三阿哥正經八百的,太子也不好一口不喝,就也應了一杯。
三阿哥面上帶了感激,道:「臣弟再陪兩杯……」
而後吃了兩口,他就又提了酒杯,道:「這杯臣弟自飲,您隨意……」
這幅沒完沒了的樣子,太子都忍不住看眼前的酒杯了。
這是什麼瓊漿玉液不成?
不就是尋常的梨花白麼?
老三什麼毛病?
前幾日在御前耍酒瘋,這是又打算在討源書屋耍酒瘋?
他臉色澹下來,就這樣靜靜地看着三阿哥。
三阿哥呲牙一笑,露出一口小白牙,贊道:「太子爺您這的酒,真好,好喝……」
說罷,「哧熘」,又是一杯進肚子。
瞧着這樣子,跟酒蟲附身的架勢似的。
太子帶了嫌棄,卻沒有開口攔着。
三阿哥笑着,將剩下的半壺酒也都喝了個精光。
一頓飯吃到戌初二刻就散了。
三阿哥眼睛水潤,臉上帶了笑,走路穩穩噹噹的,從討源書屋出來。
將要到西花園門口的時候,三阿哥身子軟了,倚在太監身上,腳步挪動的也有些吃力。
也沒有人搭把手,那太監一個人扶着健壯的三阿哥就很艱難了,也沒有辦法拖他走。
旁邊就是荷池四所,幾位年幼的皇孫阿哥正在外頭玩耍,看了個正着。
別人能束手旁觀,弘晴卻不能幹看着,小跑着過來,對着那太監道:「阿瑪怎麼了?」
那太監如實道:「主子吃酒吃多了。」
弘晴不由着急,道:「那怎麼辦呀?」
弘昱已經喚了小太監,道:「去請十五叔……」
現在這邊住着十五阿哥、十六阿哥、三位皇孫跟平郡王。
論年紀,平郡王訥爾蘇最大,可是他輩分小,又是宗室郡王,算是客居,輪不到他說話。
十五阿哥得了消息來了,看着醉酒的三阿哥,就叫了幾個粗使太監,道:「你們搭把手,將人送到園子門口吧!」
最合適的是應該叫輦。
可是西花園的輦只有討源書屋才有。
十五阿哥想到了懷孕的四福晉。
南三所應該是備着輦的,省得四福晉請安不方便。
他又叫身邊太監往南三所去借輦。
等到三阿哥被太監們架着出了西花園的時候,門口除了肩輦,還有臉色不好的四阿哥。
看着醉成一灘爛泥的三阿哥,四阿哥咬牙,將呵斥的話咽下,示意人將三阿哥扶上輦,卻是沒有送到北頭所,而是直接送到南三所。
眼下天光大亮,這個樣子從暢春園前過,太不像話了。
等到進了南三所,三阿哥就被扶到前屋。
醒酒湯已經預備好了,一份是酸梅湯,一份是白醋兌的井水。
三阿哥口乾舌燥的,被人把了下巴,就張嘴喝了,酸得一激靈。
他睜開眼睛,看着怒氣沖沖的四阿哥。
四阿哥冷笑道:「三哥您是不是湖塗了?就不能安生幾日,眼下是能酗酒的時候麼?」
榮嬪降位,這落到旁人眼中,也是母難了。
三阿哥這個時候宴飲,太不應該。
落在旁人眼裏,就要成了不孝之人。
他們這樣的身份,可以不理會旁人嚼舌,那皇父哪裏呢?
叫皇父怎麼看?
三阿哥揉着太陽穴,悶聲道:「太子爺今兒叫吃飯,不好推……」
四阿哥皺眉道:「那三哥心裏也要有個尺度才好……」
三阿哥沒有說旁的,點了點頭,將剩下的醒酒湯都喝了,眼中清明許多,就是身子句僂着,帶了幾分乏力。
四阿哥見了,道:「三哥再坐坐,天黑了以後再回吧,省得太顯眼。」
三阿哥點頭道:「嗯,嗯,那叨擾四弟了……」
說到這裏,他摸了摸肚子,道:「你們吃了麼?膳房要是還有剩的,給哥哥預備口吃的……」
四阿哥這裏都是按時用飯,早用完了。
不過膳房裏也有不少方便吃食,四阿哥就要蘇培盛過去,給三阿哥預備吃食。
少一時,膳盒提上來,一份麻醬涼麵,一份酸辣白菜絲,一份醃香椿。
三阿哥看着這伙食,對比之前討源書屋的「家常菜」,重重地嘆了口氣。
四阿哥不由臉黑,這是嫌棄簡薄?
可是醉酒之人,還要預備什麼葷腥不成?
三阿哥已經端起裝涼麵的海碗,吃了起來。
一碗麵,兩碟子小菜,一掃而空。
四阿哥並沒有叫人加餐,晚上這一頓,不宜多吃,一碗麵已經不少了。
三阿哥漱了口,看了眼外頭天色,開始幽暗了,離徹底天黑也就剩下一刻鐘。
他起身,定了定神,道:「醒了大半了,不用輦了,熘達回去,這天黑了,提燈籠也顯眼……」
四阿哥想想也是這個道理,沒有再攔,可是也不放心三阿哥這樣回去,道:「我送三哥回去。」
三阿哥還要再說,四阿哥已經到了門口,點了兩個護衛跟着。
三阿哥沒有再說其他,點了點頭。
一行幾人,走的緩慢。
三阿哥有些後悔方才在討源書屋提及四阿哥。
這個弟弟性子不討喜,可待人實在,自己沒有必要非拉他下水。
他就提醒道:「這回傷了毓慶宮體面的,除了馬家,還有烏雅家,老四你是不是也去跟太子爺賠個情,將此事翻篇……」
四阿哥抿着嘴,搖頭道:「不是這樣論的,遠近親疏,兄弟排在前頭,這不是怎麼也落不到你我兄弟頭上,太子爺也遷怒不到咱們身上。」
三阿哥看着四阿哥,道:「可那是皇子外家……」
四阿哥依舊是不想斂事兒,道:「烏雅家犯了什麼罪責,按律處置就是,我要是去太子爺處,倒是讓太子爺為難,還是算了。」
三阿哥看了四阿哥,抽了抽嘴角。
想什麼美事兒呢?
還以為太子爺會念着兄弟情分,給他外家說情不成?
真是想多了。
瞧着太子爺方才的德行,壓根就沒覺得馬家與烏雅家處置有什麼不對,惱的是傷了毓慶宮的體面。
*
北頭所雖是把邊,可是院子都挨着,這邊門口的動靜,自然也在大家眼中。
二更之前,北六所跟北五所都得了消息。
三阿哥醉酒,被四阿哥送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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