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屋裏,兩個少女的爭論並未結束。
塔莉埡告訴希維爾,大同社會裏人人平等,人不是物品,性不是資源,不可能強制分配。
而不注意個人衛生的人,在大同社會也是沒人愛的。
希維爾一陣沉默。
塔莉埡這話說的夠直接了。她知道是什麼意思。
然後
「嘶」希維爾扳起她那黏湖湖的汗腳丫子,勐地嗅了一口。
然後她抬起頭:「這還好吧?沒什麼味道。」
塔莉埡:「」
「哈哈。」希維爾倒一點兒也不慚愧:「塔莉埡,看看你,這都要變成講究的皮城大小姐了。」
「我們干傭兵的天天都在沙漠裏跑生活,這點兒味道又算什麼!」
「好吧。」塔莉埡無奈地嘆了口氣。
比起改變希維爾的衛生習慣,她現在更關心的還是改變希維爾的思想和認知。
於是她問:「我剛剛說的那些話,你應該都能理解。那希維爾小姐,你現在還認為,大同社會是不可能實現的童話嗎?」
「這」希維爾陷入沉思。
她的疑惑似乎已經得到了解答。
既然大同社會是按照人類合理的需求分配,而人的合理需求又總有一個上限,那只要物質足夠豐富,似乎就真可以實現所謂的大同社會。
但
「總覺得哪裏有些不對。」希維爾細細琢磨。
她還是覺得,這個大同社會有些太理想化了。
理想化在哪呢?
「塔莉埡。」希維爾想了想,說:「我相信,按合理需求進行分配是可以實現的。」
「但是人類這種生物,可不是滿足了合理需求,就可以心滿意足的。」
人的欲壑是無窮無盡的。
塔姆吃了一萬年,都吃不光人類的貪慾。
許多人類明知道他是惡魔,卻還為了滿足自己得到更多東西的欲望,一次次地向惡魔出賣自己的生命和靈魂。
「這就是人性。」希維爾說:「人類是永遠無法被滿足的。」
「放在大同社會也一樣。大同社會給他分配了大房子,他還想要住宮殿。你給了他宮殿,他還想要漂亮的侍女和王妃。」
「弱者或許還能勉強接受你們所說的按需分配。畢竟靠他們自己打拼,他們可能連自己的合理需求都無法滿足。」
「但強者呢?」希維爾指了指自己。
她在恕瑞瑪也算一號人物,所以她習慣用強者的視角去看待問題:
「塔莉埡你也說了,就算在大同社會,人和人之間也不是絕對平等。就算是做同一個工作的兩個人,也會因為個人能力問題而分出強弱。」
大同社會的人也有強弱之分。
而在符文之地這個超凡世界,人和人之間能力的差距、強者和弱者的區別,則還要更加極端。
「在私有制社會裏,強者有能力獲得更多的財富,比弱者佔有更多的資源。」
「既然如此,那他們又為什麼要支持大同社會,為什麼要委屈自己跟那些弱者享差不多的待遇?他們憑什麼只能滿足自己的合理需求,而不是索取更多?」
說着,似乎是注意到了自己話中的漏洞,希維爾還特意補充道:
「當然,你們可以用迦娜女神的武力強迫那些強者接受,讓他們不得不只滿足於合理需求。」
「但你也說了,大同社會應該是自由人的社會,是一個讓所有人都可以自我實現的社會——如果你們只是用武力來強迫他們接受這個規則的話,那這又能算是真正的大同社會麼?」
希維爾又拋出了一個犀利問題。
塔莉埡卻只不慌不忙地說:「別忘了,希維爾小姐。」
「大同社會除了生產力高度發達、物質極大豐富以外,還有一個特徵——那就是人們擁有高度的思想覺悟。」
「哈?」希維爾微微一愣。
然後她眼裏的質疑之色就更濃了:「也就是說你們指望靠人類的自覺,來實現大同社會?」
】
「這怎麼可能!」
「人性是不會變的,塔莉埡!」希維爾深有感觸地說。
作為一個精通人性的女傭兵,她太明白人類的德行了。
她曾經被自己最信任的朋友背刺過,也曾親手背叛過自己的僱主。
為了利益什麼都可以做,而欲望卻永不滿足。這就是人性。
指望人類靠自覺來克服人性?這怎麼可能?
希維爾覺得這很荒謬。
「這個嘛」塔莉埡沒有直接回答。
她只是突然沒頭沒腦地問道:「希維爾,你不喜歡洗澡,是因為你天生就不愛乾淨嗎?」
「哎?」希維爾臉色一黑。
她下意識把腳丫子縮回那臭烘烘的毛毯,然後很不爽地問:「你怎麼老提這個?」
「回答我的問題。」塔莉埡表情卻很認真。
「唔」希維爾沒好氣地回答:「哪有人天生就不愛乾淨的!我不愛洗澡,還不是沒辦法嗎?」
傭兵每天的體力活動強度很大,又天天在沙漠奔波沒有水源揮霍。
她就算今天洗了澡,第二天穿上不透氣的靴子和皮甲、帶上沉重的武器和裝備,在沙漠裏被那烈日一曬、風沙一吹,汗水攪和着沙子黏在肌膚上,就還得變成一個髒不拉幾的黑炭球。
那還不如乾脆不洗。
反正他們都習慣了。不洗澡,讓自己過得糙一些,還能讓那層「石化皮膚」幫忙抵擋恕瑞瑪的烈日和狂沙。
「是啊。」塔莉埡順勢說:「你們不洗澡的習慣,完全來自於客觀條件對你們的異化。」
「但如果,我們把傭兵團當作一個封閉的人類社會,請科學家來加以觀察的話——那他是不是也可以得出結論;」
「人都是不愛洗澡的。這是人性。想要建成人人洗澡的社會,是根本不可能的。」
「哪怕以後生產力發達到每個人都有獨立衛浴了,也不可能。」
「這」希維爾有些懵了。
但她還是本能地質疑道:「這、這能一樣嗎?」
「好。」塔莉埡早有準備。
她不慌不忙地繼續往下說:「我再舉個例子。」
「希維爾小姐,我聽說過,你背叛過你的僱主對嗎?」
「我」希維爾瞥了眼自己的恰麗喀爾。
這柄來自古恕瑞瑪的十字刃,就是她用很不道德的手段,從自己的僱主手裏搶過來的。
「是。」她點頭承認道。
「為什麼?」塔莉埡問。
「因為我想要它,還能為什麼?」
「你為什麼想要它呢?」塔莉埡又問。
「因為這把武器對我來說很趁手,就好像它天生就是為我量身打造的。」希維爾耐着性子如實回答:「擁有了它,我的實力就還能更上一個台階!」
「那你又為什麼要急於提升實力,甚至不惜為此背棄信義呢?」
「哪有這麼多為什麼!」希維爾撇了撇嘴:「變強還需要理由嗎?」
「沒有實力,我怎麼在沙漠立足?怎麼把傭兵團做強、做大?怎麼掙更多的金幣,獲得更高的地位呢?」
「只要能得到錢和地位,就什麼都可以做——這就是恕瑞瑪的生存法則!」
塔莉埡笑了。
她說:「所以,你還是為了錢和地位。」
「不然呢?」希維爾冷哼道。
「那你為什麼要追求錢和地位?」塔莉埡問出了一個關鍵的問題:「因為你天生就喜歡嗎?」
「我」希維爾微微一愣。
當然不是。她小時候什麼都不懂,連錢是什麼東西都不知道。
但在父母慘死之後,殘酷的生活很快就教會了她錢和地位的重要性。
「所以,你並不是因為喜歡才去掙錢的;不是因為你熱愛這個職業,才去當傭兵的;」
「你也不是天生的壞種,是為了變態的愉悅感,才去背叛僱主的。」
「你的貪婪、殘忍、對金錢地位的無限渴求——也就是你所說的人性——很大程度上,都是被這個私有制的社會給塑造出來的。」
說着,塔莉埡又看向陷入沉思的希維爾。
「希維爾小姐,我知道你還有疑慮。但我可以給你一個更直接的例子:」
「那就是我。」塔莉埡指了指自己:「我們的織匠部落。」
她出身的織匠部落,常年在恕瑞瑪南部貧瘠的半荒漠丘陵地帶遊牧維生。
這片乾涸的土地上只能長出稀疏的草,只能供養得起一支規模不大的羊群在這遊牧。
這些數量有限的牲畜,還有當地稀缺且不穩定的水源,也就剛剛夠一個部落的人維繫生存而已。
而與此同時,作為一個在偏居大漠之南,在緊挨着人跡罕至的艾卡西亞的丘陵地帶生活的邊緣流浪部落,織匠部落又極少與外界產生交流。
他們幾乎常年過着與世隔絕,又自給自足的生活。
「在我們的部落里,所有人都沒有私人財產。」
「大家的地位是平等的。每個人的勞動所得都會上繳,然後由族長來統一平均分配。」
「這」希維爾若有所思。
的確。她過去也曾聽說過沙漠裏的一些小部落,他們會以集體公有的形式同進同退,而個人則幾乎不保留任何私有財產。
「你說多吃多佔是人性使然。但為什麼人性在我們的部落里,就不好用了呢?」
「這也是客觀條件使然。」
「因為我們部落的生產力發展水平極為低下,只能獲得十分有限的食物和水。」
「這微少的食物是統一分配的,別的辦法也不可能。因為勞動產品只能勉強滿足最迫切的需要。假如部落里有一個成員分得多些,超過每人應得的份額,另一個人就可能餓死。」
「因此,我們只能選擇報團取暖,將部落集體當作我們共同的家。」
「在這裏,貧瘠的生產力幾乎產生不了產品剩餘。沒有產品剩餘就沒有商品交換,沒有商品交換就不存在一般等價物,就不存在『錢』這種東西。」
塔莉埡微微一頓,又說:
「我就是在這種環境中長大的,希維爾。」
「可以說,從小到大,我就沒見過錢長什麼樣子,更對錢沒有任何興趣。」
「因為我們部落里根本就沒有錢,錢對我們來說沒有意義。」
「我那時的夢想也不是掙更多的錢,當多大的老爺,而是為部落當好牧羊女,為部落養好那些綿羊,並以此獲得大家的尊重和認可。」
聽到這裏,希維爾已經沉默了。
她明白了塔莉埡的意思:
「是人性塑造了現在的社會,還是社會塑造了現代人的『人性』,這是一個問題。」
希維爾覺得人性貪婪,每個人都會無止境地渴求錢和地位。
但她所說的這種情況,卻是她在一個私有制社會觀察到的現象。
如果是在一個生產力貧瘠的原始公有制社會,那人還會無止境地追求錢和地位嗎?
當然不會。
因為在這種社會背景之下,錢根本就不存在,大家的地位也是平等的。
所以大家就不會想着追求自己個人的利益,而是努力地為部落做貢獻,和大家一起報團取暖。
生產力貧瘠的原始部落是這樣,那如果到了生產力高度發達,物資豐富到可以按需分配的大同社會呢?
「那時候的人們,還會去無止境地追求錢和地位,追求更多的物質資源嗎?同樣也不會!」
「因為大同社會的人,和我們相比就已經是一代全新的人類了。」
「新的人類,會擁有新的道德、新的三觀。」
「就像生活在現在的人很難理解,原始部落的人為什麼不為自己積蓄財富一樣——」
「未來大同社會的人恐怕也會很難理解,我們這一代人為什麼要為了積蓄那『沒用』的金錢而勞苦奔波,甚至不惜為此拼上性命。」
說着,塔莉埡總結道:「希維爾,你大可不必擔心人性的問題。」
「艾歐尼亞有句古話,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
「當時代發展到大同社會的高級階段,人們自然會變得具有高度的思想覺悟的。」
「精妙!」一個陌生而滄桑的聲音,突然毫無徵兆地從屋外響起。
那聲音竟然穿透了呼嘯的沙暴,無視了厚重的石牆,清晰地傳入了兩個少女的耳中。
「誰?!」塔莉埡愕然地抬頭看向外面。
沉思中的希維爾更是瞬間驚醒。她一個翻身抄起床邊的恰麗喀爾,緊接着就光着腳跳下地面,擺出了一副凌厲的戰鬥姿態。
「不要害怕,恕瑞瑪的孩子們。」那聲音再度響起,而且很近,近得就像是在窗戶外面。
可她們卻根本看不見人影。
「你、你到底是誰?!」希維爾額間滴下緊張的汗水。
她明明已經讓傭兵團里的老兄弟們,在營地周圍設下了崗哨。
可對方竟然可以毫無聲息地接近到這裏,甚至人站在屋外,都讓她們看不清身形。
這怎麼能讓人不害怕?
「我只是一個渴求知識的人。」
說着,石門被從外面緩緩推開。
一個高大魁梧,身高近三米的長袍巨人,就這樣悄無聲息地從那漫天沙暴中顯出身形。
他便是內瑟斯,狗沙漠死神,飛升者,恕瑞瑪帝國曾經的大學士。
在恕瑞瑪帝國滅亡之後,出於親手封印了弟弟的內疚、沒能拯救帝國的自責,內瑟斯一直都處在一個離群索居、自我放逐的避世狀態。
他不願與人交流,也不願讓人見到他這位失去了帝國的大學士,沒能保護住恕瑞瑪的飛升者。
可這一次,內瑟斯卻主動在人前現身。
因為他找到了那足以讓他為之入迷的新奇知識:「大同社會這的確是一個精妙的理論。」
「我曾經聽過無數學者闡述他們對未來的思考與展望,但卻從來沒有誰能像你們一樣,將你們對未來社會的假想描繪得那麼準確,推演得那麼嚴謹。」
「孩子,恕我失禮。」
「我還有幾個問題,希望可以與你們一起探討」
說着,內瑟斯便自顧自地句僂着身子,從那扇推開的石門中硬生生地擠了上來。
「站住!」塔莉埡本能地召喚出一道石柱,試圖將這不速之客擋在門外。
可誰都沒想到的是,那堅硬的岩石才剛從地面升起,便在這巨人的腳步面前,迅速枯萎。
是的,枯萎。那明明是沒有生命的石頭,卻還是如凋零的花朵一般,在內瑟斯面前失去了顏色、枯萎了形體,最終迅速垮塌成一灘粉末般的碎岩。
「嘶——」塔莉埡和希維爾看得倒吸一口涼氣。
已經不用打了。
對方只是稍稍顯露了一絲威能,就讓她們感受到了那如天塹一般的恐怖差距。
這、這是什麼怪物?
她們到底在沙漠裏撞了什麼邪?
兩位少女心中忐忑,而內瑟斯卻已經不請自來地擠進了這間屋子。
他那三米高的龐大身形,在這石屋裏連腰都很難直起。
但他還是絲毫不顧形象地坐在了地上,然後抬頭仔細看向塔莉埡和希維爾:
「不用緊張,孩子。我說過了,我只是來這裏求取知識。」
「你們」內瑟斯的聲音突然卡在了喉嚨里。
因為方才沉浸在探詢知識的喜悅中,他一直到擠進屋內才注意到:
那個叫希維爾的小丫頭,她手裏拿着的那柄十字刃,好像是
「恰麗喀爾?」內瑟斯滄桑的聲音里有了波動。
「是。」希維爾緊張地咽了咽口水:「你、你是衝着它來的?」
內瑟斯沒有回答,只是十分在意地問:「這把武器,怎麼會在你手裏?」
「從一座古墓里挖出來的。」希維爾如實回答。在這種絕對的強者面前,她不敢作假。
「這」內瑟斯陷入沉思。
恰麗喀爾,它曾經的主人諱為瑟塔卡,飛升之主最初的戰爭皇后。
內瑟斯曾經光榮地陪伴着瑟塔卡征戰了三個世紀,直到她在艾卡西亞的虛空災難之中戰死。
瑟塔卡死後,又是他親手將這柄飛升者的傳奇武器,與她的屍身一同安葬。
後來為了結束那場永無止境的暗裔戰爭,內瑟斯曾經短暫地將恰麗喀爾給借了出去。
但事情的最後,這柄武器還是兜兜轉轉地回到了他手裏,又被他重新安放在了瑟塔卡的墓穴。
「你」得知老上司的墓穴被挖,內瑟斯卻並不生氣。
他更關心一件事:「你能使用這件武器?」
「能啊」希維爾不明所以。
「這」內瑟斯真沒想到,自己先前聽到的對話中,希維爾提到的那把她背叛僱主奪來的十字刃,就是傳承自飛升武后瑟塔卡的恰麗喀爾。
而希維爾那時還說,這柄武器就好像是天生為她量身打造的。
她竟然會有這種感覺。
難道說
「唏——」內瑟斯暗暗釋放魔力,用他突出的鼻尖輕輕嗅了一口這房間裏的空氣。
然後他沉默下來,鼻子微微顫動。
「你」雖然看不清對方遮擋在面巾下的臉龐,但希維爾還是能本能地察覺到,面前的這個巨人好像有點兒不太舒服。
於是她緊張地問:「怎、怎麼了?」
「你確實該洗澡了。」內瑟斯撫摸着那靈敏的胡狼鼻子,不悅地沉聲回答。
希維爾:「」
「還有」緊接着,內瑟斯的聲音中又有了幾分波瀾:「你身上有飛升之血的氣息。而且,十分純粹。」
「不會有錯的,希維爾——」
「你是鷹王阿茲爾的純正後代,恕瑞瑪帝國的繼承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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