恕瑞瑪歷6879年,11月23日,卑爾居恩。
這是委託開始的第一天。
從我信任的麥拉在背後給了我一刀,將我洗劫一空、拋棄在沙漠裏的那一天起,我就學會了恕瑞瑪最重要的生存法則——
不要相信任何人。
恕瑞瑪沒有好人。
這片茫茫大漠裏只有沙子,沒有土壤供人性與道德生存。
理想之朵或許可以在世上任何一個地方綻開,但在恕瑞瑪,它就只有乾涸枯死的可能。
所以我不相信領風者,不相信他們那些冠冕堂皇的口號。
我認為他們一定另有所圖,就像過去數百年間,接連來到恕瑞瑪大陸的皮爾特沃夫商人和諾克薩斯侵略軍。
我直言不諱地表達了這一點,並希望揭穿這些領風者虛偽的假面。
可塔莉埡卻說,她能理解我。
她還說,這趟旅程一定會讓我改變對領風者的看法。
真的嗎?我不信。
11月24日,卑爾居恩。
這幫領風者可真是夠閒的。
他們昨天測完了那什麼河流流量,勘察了周邊的地形地貌,今天就開始全城上下到處找人聊天。
街邊的乞丐、流浪的孤兒、碼頭的包身工、城外莊園裏的奴隸不管談話對象的身份有多低賤,他們都能跟對方聊得熱火朝天。
我在旁邊聽了都直打哈欠。
這些人的故事有什麼意思?一股子絕望的苦味兒。
嘿,這裏可是恕瑞瑪。這種悲劇故事,有什麼可新鮮的?
我都看得煩了。
還好,佣金談好了是按天計費。
他們喜歡聊天,我也樂得清閒。
11月27日,卑爾居恩。
三天過去了,這些領風者還是沒有動身前往其他城市的意思。
他們還是在不斷地找各色人等聊天,談話內容變得越來越深入,掌握的信息也越來越全面。
我時刻跟在塔莉埡身邊,也隨之看到了許多被我忽略的細節。
不得不說,這些領風者的確改變了我的一部分想法。
比如說,我對卑爾居恩的看法。
在我原先的認知里,或者說,在大多數恕瑞瑪人的印象里,卑爾居恩人的生活,就已經是「天堂般的好日子」了。
不為別的,就因為這裏有水、靠海。
有水,這裏的土地就能種出糧食瓜果蔬菜。
就不用像那些將水源視作生命的沙漠部落一樣,為了那麼一片小得可憐的綠洲,一條幾近乾涸的地下暗河,就如爭食的野獸一般,日復一日地互相廝殺不止。
靠海,而且與瓦羅蘭大陸隔海相望,這就註定了這裏會有繁榮的商業。
沙漠強盜劫掠來的財寶,古墓盜賊發掘出來的文物,中部遊牧部落生產出來的的獸皮,南方丘陵部落開採出來的各種稀缺礦產——
這些人在沙里來風裏去,拿命換來的好東西,最終都得穿過茫茫大漠,匯聚到恕瑞瑪北岸。
而像卑爾居恩這樣的北岸城邦,就只需要把這些好東西裝船賣出去,然後舒舒服服地躺着數錢。
只因為這裏靠海、有港口,而且離商品出口目的地的瓦羅蘭大陸更近。
總之,相較於恕瑞瑪其他地區,這裏已然擁有了令人艷羨的自然條件。
所以我認為,卑爾居恩人的生活再糟糕,也不可能比我在沙漠裏見到的那些部落民更慘了。
更何況,我從小就是沙漠城邦的流浪孤兒。沒有人比我更懂這悲慘世界。
卑爾居恩人的那些苦痛,過去在我眼裏就像是蒼蠅叮咬,根本不值一提。
可領風者的社會調查,卻似乎為我揭開了這座繁華城邦的另外一面。
11月30日,卑爾居恩。
對卑爾居恩的社會調查漸漸進入尾聲。
雖然我一直跟在塔莉埡身邊,看到了許多事情。
但塔莉埡一個人的調查結果,還不足以說明什麼。
我很想知道這麼多調查隊員,他們各自收集起來的信息匯總起來,最終又能將卑爾居恩的情況描述得有多麼詳細、真實。
於是,我在好奇之下,第一次主動向塔莉埡請教了這個問題。
塔莉埡很高興我能問她。
她也詳細地向我講述了卑爾居恩的真實情況。
「卑爾居恩也好,其他恕瑞瑪北岸的港口城邦也罷,都只不過是諾克薩斯帝國插在恕瑞瑪大陸上的一根吸管。」
「這些吸管在源源不斷地向外抽取着恕瑞瑪大陸的血液。而殘留在吸管壁上的那一縷恕瑞瑪人的血汗,就造就了卑爾居恩的表面繁榮。」
塔莉埡是這麼總結的。
而事實也正是如此。
塔莉埡之前就提到過,因為這裏水汽相對充沛,卑爾居恩地區的農業還算發達。
又因為這裏離祖安和皮爾特沃夫不遠,不過只有一天一夜的航程,所以這裏也成為了雙城重要的瓜果蔬菜供應基地。
光是最基本的農產品出口,每年都能為卑爾居恩帶來極為豐厚的利潤。
更別說,那一支支由沙漠商隊運來的黃金、玉石、稀有礦產、古代文物,最終也都會匯聚於此再對外出口。
可以說,卑爾居恩的確很有錢。
但這錢都去哪了呢?如此巨額的利潤,真的惠及最廣大的卑爾居恩人了麼?
答桉顯然是否。
這我也能想得出來。
我作為一個中型傭兵團的團長,一般也是自己和團隊骨幹拿佣金的大頭,剩下的湯湯水水才會分給那些底層傭兵。
上層人吃肉,下層人喝湯,這天經地義。
但我沒想到的是,卑爾居恩的情況卻是:
「諾克薩斯人吃肉,恕瑞瑪買辦喝湯。而普通的卑爾居恩人事實上,他們就是被帝國主乂和買辦商人分食的肉和湯。」
塔莉埡是這麼告訴我的。
卑爾居恩的出口商品的確足夠有價值。但這所有的出口商品,都需要通過諾克薩斯帝國經營的「恕瑞瑪北岸貿易公司」,才能順利地對外銷售。
也就是說,卑爾居恩對外貿易的利潤大頭,事實上都被諾克薩斯人給拿去了。
而卑爾居恩的城邦議會在交出了經濟主權之後,得到的卻只是這家恕瑞瑪北岸貿易公司每年10%的利潤分紅。
9成都是諾克薩斯人的,卑爾居恩的商人們只能拿到1成。
而這1成也不是誰想拿就能拿到的。只有和諾克薩斯帝國合作,有殖民地軍官老爺入股的恕瑞瑪商家,才有資格參與這由諾克薩斯完全主導的對外貿易。
「卑爾居恩的出口完全被殖民者和買辦商人控制。」
「而在進口方面,卑爾居恩的情況同樣沒好到哪去。」
「諾克薩斯人甚至都不需要自己生產商品。他們只需要在祖安購買一船又一船的廉價工業品,轉手就能在卑爾居恩等恕瑞瑪北岸城邦賺得盆滿缽滿。」
「出口留不住利潤,進口又被掠奪式傾銷,卑爾居恩就算離祖安和皮爾特沃夫再近,也不可能開啟工業化的道路,走向富裕和進步。」
這種可持續性竭澤而漁式的掠奪方式,事實上已經嚴重損害到卑爾居恩商人階層的利益了。
他們即便辛辛苦苦當買辦,最終也只能喝上一點諾克薩斯人喝剩下的湯湯水水。
】
那麼,他們為什麼不反抗呢?
面對諾克薩斯帝國的入侵與殖民,這些沿海城邦從來就沒有組織起像樣的反抗。
反抗諾克薩斯帝國的,為什麼往往是那些距離北岸殖民地較近的沙漠部落,而不是直接遭受殖民統治、利益受損最嚴重的北岸商人呢?
我當時提出了這個問題。
而塔莉埡給出的回答是:
「因為比起諾克薩斯的殖民者,恕瑞瑪北岸沿海城邦的商人們,其實更害怕他們理論上的同胞,那些南方的沙漠部落。」
所有沙漠部落都知道,恕瑞瑪北岸是個好地方。
如果可以佔據北岸城邦,在那水源充足的沿海地帶躺着掙錢,誰又願意留在沙漠裏吃沙子呢?
於是,在恕瑞瑪帝國隕落後的這近3000年來
恕瑞瑪的歷史,就幾乎可以看作是南方戰力彪悍的沙漠部落,不斷入侵北岸沿海城邦的歷史。
強大的沙漠部落從漫漫黃沙中走出,佔據恕瑞瑪北岸的花花世界,然後又在百十年後,被下一個從南方沙漠裏走出來的部落取代。
歷史就這樣無限輪迴,還沒有哪一屆北岸城邦的主人,能長時間地保住他們的財富和地位。
直到三百年前的雙城殖民者,和後來諾克薩斯帝國的到來。
塔莉埡以為,諾克薩斯帝國在恕瑞瑪人眼裏應該都是邪惡的。
但其實,那些苦沙漠部落久矣的北岸城邦商人,當初可是簞食壺漿以迎王師,上趕着求諾克薩斯來這裏駐軍的。
「他們寧願給諾克薩斯人當狗,也要穩住自己的地位。」
「跟着諾克薩斯人他們還能喝湯。沒了諾克薩斯人,他們就可能隨時被人取代。」
「所以,他們出賣了恕瑞瑪。」
連買辦商人都甘心當狗,只能吃點殘羹剩飯了。
那那些普通卑爾居恩人的處境,就更不用想了。
「卑爾居恩的工商業,早已被諾克薩斯殖民者和買辦商人徹底壟斷。普通人除了給他們打工、做勞力,就幾乎沒有其他的出路可走。」
那卑爾居恩對僱工們的待遇好嗎?
這個問題不用談。
因為卑爾居恩幾乎沒有作為自由人的僱工,只有奴工。
別忘了,這裏是恕瑞瑪。
「那些沙漠部落無時無刻不在互相攻伐,戰火每一天都在恕瑞瑪的漫天黃沙里無序蔓延。」
這意味着,沙漠裏每一天都會有部落滅亡,每一天都會有無數部落民淪為奴隸。
而這些奴隸又會被那些沙漠部落當成一種熱銷商品,源源不斷地賣到恕瑞瑪的北岸城邦。
「更別說,諾克薩斯帝國本身就是符文之地最大的奴隸販子。」
「他們在世界各地抓的奴隸用都用不完,以至於很大一部分都被當作不值錢的消耗品,丟到了他們在恕瑞瑪北岸的殖民地種植園裏。」
有沙漠部落和諾克薩斯帝國這兩大穩定量大的優質供貨源,一條人命在這裏能有多便宜,自然可想而知。
「更別說,這裏離祖安也不算遠。」塔莉埡還提到了這一點。
因為離祖安不遠,所以卑爾居恩的莊園主們,還從舊祖安那裏學來了煉金男爵們「先進」的奴隸管理經驗,大大提升了奴隸們的工作效率。
再加上這裏的人命比舊祖安還便宜,他們消耗起奴隸來就更加肆無忌憚。
「奴隸們既便宜,又好用,而且供貨穩定充足。」
「這就意味着,一個沒有家業繼承和特殊技能傍身的普通卑爾居恩人,往往只有兩個選擇:」
「一,逃離這裏另謀生路。」
「二,因工作崗位被奴隸取代而長期失業,因為高昂生活成本背負債務,最終也淪為奴隸。」
一般人都會選擇前者。畢竟沒人會願意當奴隸。
但前者也未必就是一個好的選擇。
因為像卑爾居恩這樣的沿海北岸城邦,就已經是恕瑞瑪最富庶的地區了。
他們從這裏逃出去,又能逃到哪兒呢?
逃進茫茫沙漠?沙漠部落自己都窮得吃不上飯,又哪來的閒飯去養外人!
所以事情發展到最後,往往就只有一個選擇:
「逃去皮爾特沃夫。」
沒有人不嚮往這座文明與進步之城。而恕瑞瑪北岸城邦離雙城不遠,又和雙城有着密切的貿易往來的。這裏的居民,自然更加憧憬傳說中皮爾特沃夫的無限繁華。
於是在過去許多年裏,不知有多少走投無路的恕瑞瑪北岸人,懷揣着對美好未來的幻想,義無反顧地踏上了前往皮爾特沃夫的海船。
而這些人去了這座夢想之城後,就真能得到夢寐以求的生活了嗎?
不。
「作為沒有合法身份的外來戶,他們只會得到和祖安學徒工一樣的待遇。」
祖安學徒工是什麼待遇?
拿學徒級別的可憐薪水,來皮城打工,打完工就老老實實地滾回祖安。
總之,皮城有一萬種方法讓你在這裏扎不下根、站不住腳,只能赤條條地來、再赤條條地走。
這就是大多數祖安學徒工的命運。
而祖安人會被趕回祖安,恕瑞瑪人又會被趕到哪裏?
當然也是祖安。
皮城執法官可不會好心地為他們支付回恕瑞瑪的船票。
更何況,這些恕瑞瑪人已經回不去了。因為即便回去了,北岸城邦也沒有他們的立足之地。
他們只能去祖安,為那些煉金男爵出賣自己最後的剩餘價值,然後毫無尊嚴地死去。
而這也是煉金男爵們如此揮霍人命,而祖安人口還一直能保持穩定不下降的原因。
因為在雙城之外,像恕瑞瑪北岸這樣的絕望之地,還太多了。
人們懷着最後一絲希望來到皮城這個「天堂」,然後幻想破滅,墮入祖安的人間煉獄。
「我們調查團里的許多同志,就是這麼來到祖安的。」
塔莉埡指着她身邊的那些調查隊隊員,這麼對我說:
「他們既是恕瑞瑪人,也是皮城的學徒工、祖安的工人。」
「現在皮城已經沒有所謂的學徒工了,祖安的工人也已經站起來了。但恕瑞瑪人卻還沉淪在這無盡的痛苦之中。」
「所以,希維爾——你明白我們為什麼要回來了麼?」
12月1日,卑爾居恩。
昨天聽完塔莉埡總結的社會調查結果之後,我莫名地有些憤怒。
這種憤怒由何而來,我自己也說不清楚。
我以前從來就不關心恕瑞瑪的命運,也不關心恕瑞瑪人的命運。
我自己過得很好,這就夠了。諾克薩斯和買辦商人的陰謀勾當,並沒有影響到我的生意。
事實上,我過去還因為那些諾克薩斯闊老帶來的生意,賺到了不少金幣。
但經過這次社會調查,見到他們給這片土地帶來的苦難,我還是會本能地感到憤怒。
我本能地想要改變這一切。
塔莉埡似乎看穿了我的想法。
她沒有多說什麼,只是為我送來了一本恕瑞瑪語版的《迦娜思想簡述》。
她說,這裏面藏着問題的答桉。只要看懂了,我就能知道領風者到底在做什麼,為什麼要這麼做,又為什麼只有領風者才能做成這件事。
唔
我禮貌地收下了。
但老娘才不喜歡看書。
12月2日,卑爾居恩。
對卑爾居恩的社會調查終於宣告結束。
但糟糕的是,塔莉埡等人之前四處打聽消息、調查情況的動作,到底還是引起了諾克薩斯殖民者的注意。
有一隊諾克薩斯士兵,來到了我們下榻的旅店。
我本以為會迎來一場惡戰。為了對得起領風者給的佣金,跟着塔莉埡閒逛了一個多星期的我,很敬業地主動站了出來。
可沒想到
那幫諾克薩斯人在得知塔莉埡等人正是如假包換的祖安領風者後,立刻就主動放下了武器,表示自己願意主動投降、接受改造。
我:「」
後來我才知道,諾克薩斯南部軍團的前任統帥就是杜·克卡奧將軍。
自從杜·克卡奧將軍在艾歐尼亞投降領風者的消息傳開之後,諾克薩斯南方殖民地軍團的軍心,就差不多是徹底散了。
更別說,恕瑞瑪北岸離祖安還這麼近誰都不知道,領風者會在什麼時候打過來。
於是有能耐的貴族老爺們,早就想辦法帶着他們在殖民地積累的巨額財產,調回了帝國本土。
現在留在這裏的諾克薩斯人,都是沒門路的中下層軍官、士兵。
他們幾乎每一天都在擔心受怕之中度過,早就把自己熬成了驚弓之鳥。
12月3日,卑爾居恩。
卑爾居恩離祖安真的太近了。
我似乎低估了領風者在卑爾居恩的影響力。可能塔莉埡自己都沒想到,迦娜女神的名頭在這裏會有這麼好使。
昨天她們的身份才剛曝光,今天
諾克薩斯的士兵就開始排着隊來這裏投誠;
卑爾居恩的莊園主們也開始比賽着解放奴隸;
買辦商人們要不嚇得當場捲款逃跑,要不哭喪着臉主動捐出浮財,只為求一個平安。
塔莉埡本來只打算來做個社會調查,沒想到順手就解放了一座城邦。
無奈,她只能分出一部分人手來接管卑爾居恩,然後再整理行裝,繼續接下來的漫長旅程。
這讓我意識到,領風者的力量比我想像得還要恐怖。那迦娜女神操控颶風撼動雙城的傳說,恐怕也絲毫沒有誇張。
這些領風者,似乎真有能力拯救恕瑞瑪。
於是,鬼使神差地我拿起了那本《迦娜思想簡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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