嬌寵記 第7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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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月初七,夜。

    沈雲蕎靜靜地坐在大炕上,漫不經心地翻看一本調香的書。

    明日就要嫁了。這兩日不少貴婦前來,與她說說話,道賀之餘,開幾句玩笑。

    應付這種事,簡直比做苦力還累。此刻曲終人散了,她已累得懶得動。

    偏生這只是開始,明日才是重頭戲。成親之後,要被人看來看去,要老老實實地坐很久。

    想想都覺得累。

    但是,應該是值得的吧?

    明日起,她就有一個家了,有夫君相伴,有長輩要孝敬,有家事要她打理,有人情來往填充漫漫光陰。

    在以前,這些是她不曾想擁有的。亦或是不敢奢望?她其實也分辨不清,最無法了解的是自己。

    只是捨不得姜府,捨不得對她最好的母女兩個。

    她自己不是省銀子的性情,填充陪嫁的箱籠時,置辦了諸多物件兒,往後都能用得到。姜夫人和洛揚兩個又幫她添置了許多,一個真如嫁女兒一般,一個則如送姐姐出嫁一般。是以,抬去高府的嫁妝,足足一百二十四抬。

    真的,若沒有高進這樁事,她願意在姜府住一輩子。

    落翹進門來,打了帘子。

    姜洛揚笑盈盈走進來,親手捧着托盤,托盤上四色菜餚,兩份高湯水餃,「饞貓,餓了吧?晚飯也沒吃幾口東西。」

    「餓了,餓了。」沈雲蕎立時眉飛色舞起來。

    「娘說別給你做辛辣的菜餚,怕你明日上火。」姜洛揚一面說話,一面將百花鴨舌、椒油銀耳、東坡肉、一品豆腐擺上炕桌,「我們就只給你做了這些,將就着吃。往後回來再變着花樣給你做。」

    「這些我就很愛吃啊。」沈雲蕎坐到里側去,「快快快,一起吃。」

    姜洛揚坐到炕桌一側,拿起筷子時,打量好友。

    膚色白裏透紅,瑩潤細緻,如畫的眉目間少了平時的英氣,多了點兒柔和嫻靜。淺紫色褙子映襯下,當真是明艷照人。

    「看什麼呢?」沈雲蕎睨了她一眼。

    姜洛揚認真地道:「在看美人啊。」

    沈雲蕎笑開來,「被人虛情假意地夸整日了,你就省省力氣吧。等何時我看自己不順眼了,你再哄我開心也不遲。」

    「行啊。」

    兩個人舉筷用飯,起初說說笑笑,後來便都有些傷感,話越來越少。

    明知道日後還能常相見,可心裏就是不好過。

    算是相依為命很久很久了,日後再有個什麼事,便不能第一時間知道,不能第一時間寬慰幫襯對方。

    「高大人把你搶走了,我有點兒煩他了。」姜洛揚語氣不快地嘀咕着。

    倒引得沈雲蕎笑出聲,「改日我告訴他。你也要告訴三爺,他把你搶走了。我也煩他煩的厲害。」

    姜洛揚心緒明快了一些,「好啊。」

    說了不少這一類不着邊際的話,氛圍才又輕鬆起來。用完飯,姜洛揚沒逗留,讓沈雲蕎千萬早些睡,明日還要早起呢,自己回房也早早歇下。

    第二日,有全福夫人一大早過來,等沈雲蕎沐浴之後,為她梳妝打扮,手裏忙着,嘴裏說着吉祥話。

    姜氏和姜洛揚也早早過來,在一旁含笑觀望。

    邢夫人等人先後而至,是自願作為娘家人來送沈雲蕎出嫁的。排場完全沒有改擔心的冷清,反而十分熱鬧。

    姜洛揚放下心來。

    沈雲蕎梳妝已畢,她便回了自己的房裏。

    倒是很想陪着雲蕎等到及時,親眼送沈雲蕎的花轎出門,但是她自己也是待嫁之人,今日不好頻頻露面。

    不看也好,省得更失落。

    到了及時,她聽到隱隱傳來的喧囂喜慶之聲,過了好一陣子,鞭炮鑼鼓齊鳴,末了,聲音漸漸遠去,府里慢慢安靜下來。

    這時,坐在花轎里的沈雲蕎,掀了蓋頭,回頭望去。

    明知什麼都看不到,還是克制不住要這樣做。

    是真的嫁了。從此之後,再也不能時時與洛揚見面說笑了。

    其實還有很多話想對洛揚說,想告訴她現在有多可人多出色,告訴她曾經的小呆子足以讓親近之人引以為榮,還要告訴她,要時時防範順昌伯給她穿小鞋,處處都不需給那敗類留情面。

    一直沒細說這些,是怕彼此難過,一直忍着。

    這會兒想到這些,愈發的不舍不放心,眼淚到了眼底。

    她拼命地忍着,用力吸着氣。

    不能哭,不能哭,她要高高興興的。姐妹之間心有靈犀,自己要是沒出息地哭起來,洛揚在家裏也會難過。

    隨後,便開始為自己日後的生涯忐忑、茫然。

    十七個年頭,她從家裏到了章府寄人籬下,之後回去沈府幾年,接下來的一年在路途上輾轉,再住到姜府,今日要去的高府。

    只有姜府是她意念中的家,溫暖,祥和。

    希望高府也能給她這種感覺,讓她終止顛沛流離。

    心神恍惚間,她依着早先得到的指點,抱着寶瓶下轎、邁火盆,進到喜堂,拜高堂,與高進結為連理。

    被送入洞房,高進挑下她的大紅蓋頭時,滿眼笑意,還趁人不注意,對她眨了眨眼。

    沈雲蕎差點兒就瞪他了,隨後心裏有了點兒笑意,踏實下來。

    預料中的被人或真或假地稱讚半晌之後,人們散去,室內安靜下來。

    沈雲蕎鬆了一口氣。

    落翹進門來,是高進命人吩咐她來服侍的,先是行禮恭賀,隨後奉上茶點。

    從一大早到現在,沈雲蕎都沒吃幾口東西。就算是膽大包天的女子,到了出嫁這一日,都會擔心如常吃喝會害得自己在路上出醜。

    沈雲蕎明明飢腸轆轆,卻沒胃口,只是喝了兩口茶。

    過了一陣子,一個人過來看她了——俞南煙。

    沈雲蕎欣喜不已,要不是落翹遞眼色,怕是會忍不住下地去迎。

    「沈姐姐。」俞南煙巧笑嫣然地到了近前,「方才我不方便露面,這會兒才溜過來看你了。」

    「回來之後,我們這還是第一次見面呢。」沈雲蕎讓落翹給俞南煙搬來椅子。

    「可不就是麼。」俞南煙落座,「起先是每日忙得團團轉,實在不得空。後來有些閒暇時間了,你和高大人的親事也定了下來。哥哥說我也算是高家這邊的人,去姜府不大妥當,讓我等成親之後再見你和嫂嫂。」她不滿地嘟了嘟嘴,「我不敢不聽他的,只能忍着。」

    「三爺也是怕你過去惹人側目,保不齊就有是非纏身。」

    「嗯,我也清楚。」俞南煙把椅子往前挪了挪,握住沈雲蕎的手,「總算是盼着你嫁了。過段日子,就是我嫂嫂正式進門。」她喜笑顏開的,「做夢都會笑醒。」

    沈雲蕎被她的喜悅感染,也笑得眉目彎彎。到此刻意識到了出嫁的一些益處,樂觀起來。

    **

    高進娶妻這樣的大喜事,俞仲堯、蕭衍自然是要過來喝喜酒的。

    兩人是上賓,與高老爺坐一席。

    高老爺年近四旬,高進隨了他的性情,不笑也似含笑,讓人覺得和藹親切。他端起酒杯,對俞仲堯、蕭衍道:「你們都是海量,我卻鮮少喝酒,今日捨命陪君子。」

    「這不是應該的麼?」俞仲堯微笑,「高進建功立業,又娶妻成家,理當破例。」

    高老爺卻道:「要說建功立業,你是第一人。等你成親時,我還要破例,不醉不歸。」

    「這就開始打算灌我酒了?」

    高老爺笑道:「你這些年喝了我多少酒?平日見不到你人影,到時候我找補回來一點兒不應該?」

    「應該。」俞仲堯和他,偶爾是長輩與晚輩,大多時候像朋友,說話便很是隨意。

    高老爺又對蕭衍道:「還有你,今秋也成婚,我是打心底的高興啊。你們這些年輕人,前些年一直孤家寡人,我幾乎愁白了頭,今年倒是好,一樁樁心事都了了。」

    蕭衍微微一笑,冷峻的面容剎那間柔和下來,「這些年您真是沒少為我勞心勞力,我心裏都清楚。」說着端杯,「府上大喜之日,阿行敬您一杯。」

    「好!」高老爺爽快地一飲而盡。

    最熱鬧的時候,有內侍前來宣旨。

    高老爺和正在挨桌敬酒的高進連忙轉去更衣接旨。

    俞仲堯和蕭衍知會了高府管事一聲,道辭離開。

    蕭衍問了一句:「冊封哪一個?」

    「一家三個。」

    「哦?」

    俞仲堯說起原委:「老爺子賦閒在家,卻沒閒着,釀酒時用的糧食都是他親自帶人照料。好糧食才釀得出好酒。年頭多了,無心插柳柳成蔭,得出了讓兩種作物高產的法子,如實稟明皇上。這是於國於民都有莫大益處的事,皇上早就有心嘉獎,等到今日是有意錦上添花。老爺子獲封長興侯,兒子兒媳為世子、世子夫人。太后對新人也有賞賜。」

    尋常情形,少不得要高老爺要遞一道為兒子請封的摺子,等禮部照着章程辦妥,少說也要過幾個月才有結果。但是皇上親自發話了,自然是立即辦妥。

    蕭衍輕輕一笑,「皆大歡喜。」頓了頓,又問,「順昌伯府那邊,可安排下去了?」

    俞仲堯頷首,「那敗類不怕丟臉,我就讓他過足癮。」

    俞南煙已經等在馬車上。

    俞仲堯先去看了看她,歉意地笑,「用過飯沒有?」

    「沒啊。」俞南煙探身看着他,有點兒不滿,「我偷偷摸摸地去看沈姐姐,不好在她房裏蹭吃蹭喝,也不能跑去花廳跟一群夫人太太一道用飯。都怪你,早點兒成親多好,我便能跟着嫂嫂四處走動了。」

    「閉嘴。」俞仲堯笑着給了她一記輕輕的鑿栗,「帶你去酒樓吃好吃的。」

    俞南煙這才笑了,「好啊!阿行哥哥呢?」

    「怎麼能少的了他。」

    「那你快上車去,我都要餓暈了。」

    俞仲堯拿她一點兒法子都沒有,唇角噙着笑容,轉身上了自己的馬車,吩咐車夫去往天香樓。

    兩個男人之前都是喝了不少酒,菜卻是沒吃幾口,來此處便只是與南煙一同用飯,在雅間落座點菜時,沒要酒。

    而就在幾間房開外的一個雅間內,有兩個人正在豪飲。

    是簡西禾與孟灩堂。

    簡西禾回京之後,一段日子都忙着清點家財,大半轉出手去。今日,他在此處設宴,目的是辭行。

    孟灩堂嘀咕道:「選哪天不行?偏要選這麼個日子。」

    簡西禾溫緩一笑,「哪一天都與今日相同。」

    這倒是。心情好的時候,每一天都像是在過年過節,滿心落寞的時候,每一天都是漫長難捱。

    孟灩堂想到月底即將轟動京城的那樁喜事,無聲嘆息,強迫自己轉移心緒,問起別的:「日後要去何處?」

    「東西南北都去轉轉,值得一看的名山大川迤邐景致太多。」

    「你這一說,讓我都嚮往那種逍遙自在的日子了。」

    「你才不會。」簡西禾語氣篤定,「你不是能過那種日子的人。」

    「我怎麼就不能過了?」孟灩堂挑眉,「在風溪那一段,是我過得最舒心的日子。」

    「可那是世外,京城卻是紅塵浪里。」

    「……」孟灩堂無從辯駁。世外再好,他也得離開;京城的日子再冗長沉悶,卻裝載着他的一切。他連喝了兩杯酒,「不與沈大小姐道辭?」

    「不必多此一舉。」簡西禾悵然一笑,「圖個什麼呢?她把我這個人忘記才好。」

    「……」這何嘗不是用情至深才能說到、做到的。

    高進哪裏比簡西禾好了?沈雲蕎怎麼就看上了高進?

    沈雲蕎又哪裏有那麼好?簡西禾怎麼就為她動心再黯然神傷的?

    他很想問問,如果沈雲蕎選擇的是他簡西禾,那麼,還有今日這一場為道別而設的酒宴麼?

    可又怎麼能問出口。不能成真的假設,說起來近似於給人在傷口上撒鹽。

    「不說了。喝酒。」孟灩堂語氣黯然。

    ——這樣一個夜,之於情場失意之人,太寒涼。寒涼到只能從酒中汲取一點兒溫暖。

    這樣一個夜,之於終成眷屬的人,太迤邐。迤邐到讓人疑心自己置身美夢之中——

    喜宴散去,高進帶着些微酒意回房。

    沈雲蕎斜倚着床頭假寐。去接旨謝恩回來之後,落翹服侍着她洗淨妝容,除下繁重的喜服,換了身正紅色衫裙。聽得他進門來,她睜開眼睛,看着紅燭光影中的他。

    該是喝了不少酒,他面色有點兒蒼白,一雙眸子微眯,有着沁人的暖意和淡淡的笑意。

    沈雲蕎坐起來。

    喜娘這才入內,張羅着讓兩人喝了合卺酒,領了封紅,喜滋滋退下。

    高進從桌案的抽屜里取出幾個紅包,賞了服侍在房裏的幾個丫鬟,擺手示意她們睡下。

    他緩步到了她面前,細細審視着他的新娘子。

    她與他對視片刻,便有些慌亂地眨一眨眼,錯轉視線,看着別處,臉頰卻飛起了一抹緋紅。這一刻的嬌羞,高進自知能看到的機會不多,便好生地端詳了一陣子,將這一幕刻畫在心頭。

    「你……」沈雲蕎想找話說,偏生心慌意亂的,沒話題。

    「雲蕎。」

    「嗯。」


    「我們是夫妻了。」

    廢話。沈雲蕎腹誹着,這還用他說?

    「謝謝你肯嫁給我。」他坐下來,攬她到近前,騰出一手,細細撫着她的面容。

    沈雲蕎想躲,躲不開,腦子裏又莫名其妙地想到了姜夫人讓管事媽媽交給她的壓箱底的書……沒多會兒,她的臉就紅到了耳根,心跳得越來越急。

    是夫妻了,這一晚,她就要成為他的人,再不能有絲毫保留。

    「往後的日子,我們一起過,讓我好好兒照顧你。」高進吻了吻她的唇,「你要一直陪着我,好麼?」

    「好。」她輕聲應着。

    高進托起她的臉,予以綿長溫柔的親吻。

    等這一日等太久,以為到此時會很急切地擁有她。但是他不能。懷裏的這個女孩,一直沒能擁有過一個真正屬於她溫暖她的家,所以她堅強,她沒心沒肺,她有時候甚至有點兒壞,正是因為這些,更讓他心疼得厲害。

    就從今夜起,他會傾盡所有的耐心、呵護、溫柔,讓她的心踏實、安穩下來。終有一日,她會深信,他是她最終並最長久的港灣。

    **

    翌日一大早,高進與沈雲蕎便起身,先去了高老爺房裏——不,現在他是長興侯。

    高進與沈雲蕎給長興侯跪下敬茶。

    「爹,喝茶。」沈雲蕎說這一句的時候,語氣是很恭敬,心裏自然是有些彆扭的。她想起了自己的親爹。

    長興侯笑呵呵接過茶盞,喝了一口,放到了一旁,轉而取過一個大紅描金的匣子,「快起來吧。這是我給你的一點兒見面禮。」

    長輩的賞賜,沈雲蕎自然大大方方接過,恭聲道謝。

    這種日子,長興侯並沒按照尋常規矩提點兒媳婦,反是道:「我這個兒子,有不少毛病,是我沒好生管教。來日你費心幫我看着他,該訓的時候只管訓。」

    「您——言重了,」沈雲蕎險些冒汗,「兒媳不懂事,來日還要您費心教誨。」

    高進沒轍地看着父親,上前去又奉上一盞茶,「您喝茶,喝茶。」

    長興侯嘴角彎了彎,「你便是再給我敬幾杯茶,我也還是這說話。」之後看看時辰,「不早了,你們快去進宮謝恩吧。」

    「是。」兩個人齊齊行禮退出。

    去宮裏之前,高進打開了父親賞給妻子的那個匣子,笑意從心底到了眼角眉梢,「以前總騙我,說那些傳家寶都不見了。敢情是留着今日賞你。」

    沈雲蕎聽出言下之意,抿了嘴笑,讓落翹去好生存放起來。

    上了馬車,走在去往宮中的路上,高進握住她的手,低聲問:「累不累?」

    「……」沈雲蕎斜睇他一眼,「為什麼這麼問?」卻分明有些不自在,在他掌中的手動了動。

    高進笑着摟了摟她,又在她耳邊微聲加一句:「還疼麼?」

    沈雲蕎側轉臉,笑盈盈地看着他,紅艷艷的唇湊到他近前。

    他低頭。

    她卻不輕不重地咬了他一下,手也趁勢掐了他一下。

    他只是笑微微的凝着她的眼睛。

    沈雲蕎沒轍了,推他的臉,小聲咕噥:「看什麼看?非把我弄個大紅臉出洋相你才高興麼?」

    「這不是擔心麼。」

    昨晚他有意的克制反倒使得過程漫長,她沒說疼,也沒抱怨太累,可下地去沐浴的時候,腳步明顯有些虛浮。這時他自然有些擔心。

    「沒事。」沈雲蕎商量他,「再跟我說說進宮的規矩吧。姜夫人悉心教過,我還是怕到時候失禮。」

    高進頷首,說起宮裏的人和一些事:「行。太后娘娘待人最和藹,你越是不緊張侷促,她越是喜歡你。皇上那邊就不需要擔心了,我去謝恩就行,他今日大抵沒空去慈寧宮。……」

    同一時刻,皇帝正看着俞仲堯犯愁。

    今日官員們沒多少事,主要也是孟灩堂告病假沒上朝的緣故。退朝的時間能提前一大截,皇帝便順手辦了自己一件私事:命內侍宣旨,冊封俞仲堯為太子太傅,加衛國公爵。

    俞仲堯又婉言謝絕了。

    「少傅,」皇帝端坐在龍書案後,雙手平放在案上,「你怎麼就不能成全我呢?宮裏宮外的你自己說,婉言謝絕我多少次了?」

    「想給國庫省點兒銀兩。」俞仲堯忙裏偷閒,瞥了皇帝一眼。坐姿很端正,挺像回事,偏生眼神兒透着點兒委屈,這樣看起來,活脫脫一隻端着架子的可憐巴巴的兔子。

    真是……俞仲堯差點兒蹙眉。

    皇帝一本正經地給俞仲堯算賬:「往後不是要罷黜好幾個有爵位的人麼?順昌伯和幾個人,都罰俸處置——銀子該省的我省了,該花的地方我也不能吝嗇。少傅你說是不是?」

    「俞府這些年置辦了不少產業,皇上也清楚。」俞仲堯委婉地告訴他,我不缺錢,不需要那點兒俸祿。

    皇帝哽了哽,才發現自己被帶溝里去了,連忙擺手,「我給你加官進爵,不是為着貼補你銀子,為那個的話,我大可以賞你真金白銀啊,再說我不敢賞賜啊,那些誰不知道啊,你絕不會收的。唉,你自己說,這些年這種事,你就沒一次讓我省過心……」

    俞仲堯又氣又笑。自己沒讓他省過心,他又何時讓自己省過心?怎麼好意思說的?

    皇帝說着說着,發現自己把話題扯遠了,趕緊扯了回來,「我的心思不難猜,這多簡單哪。你做太子太傅,不是實至名歸麼?是不是不喜歡做太傅?那麼太保呢?」

    俞仲堯被氣得發笑了,「不是。」

    「那怎麼辦呢?」皇帝差點兒就沒個樣子地趴在龍書案上,真的發愁了。

    俞仲堯不難為他了,說起心裏的想法:「加官進爵也不是不可,只是皇上的用意到底是什麼,我還是一頭霧水。」

    「我的用意……」皇帝一手托腮,一手一下一下地拍着書案,「在你看來,不就是司馬昭之心麼?我就想讓南煙的哥哥地位更高一些,我還想過冊封她做郡主呢,可她跟你一個脾氣。唉——」來日他這皇帝娶太傅的妹妹,更加名正言順。他做皇帝最享受的一件事情,就是封賞有功之臣和自己看着順眼的人,這兄妹倆偏不讓他如願。說句不好聽的,他這做皇帝的對於俞少傅來說,說得出的用處不就這麼點兒麼?「你讓我覺得還有點兒用不行麼?你再不肯,別怪我以後跟你耍賴。」

    俞仲堯多看了說話的人兩眼。以後跟他耍賴?現在這是在做什麼?他站起身來。

    「得了得了,我不對。」皇帝一看就知道,俞仲堯是要以君臣之禮跟他說話了,那樣的話,他更沒個好。他急匆匆站起身,到了俞仲堯近前,嬉皮笑臉地道,「少傅坐坐坐,此事先不提了。」

    俞仲堯覺得還是把這件事擺清楚比較好。

    皇帝又何嘗不了解他一些習慣呢?不給他開口的工夫,當下溜之大吉,「你專心處理朝政,我不給你添亂了,去御書房,等着跟高進說說話。」

    過了片刻,蕭衍進門來,有點兒幸災樂禍的樣子,「剛才皇上與我說,你要是再不答應,他就在你成親當日下旨,你願意婉拒的話隨便你,他多讓內侍跑幾次就是了。」

    「……」俞仲堯想的是,等洛揚嫁到家裏,得讓她問南煙幾句了。他這做哥哥的,總要等有個眉目了才好說話,不然算是怎麼回事?好端端去問妹妹看上了皇帝沒有?往後再有類似的情況,他是不是都要挨個兒問?那得是多不着調的兄長才做得出的事情。

    要是南煙根本沒這心思,這件事到此為止。

    要是兩個小孩子情投意合,他可就真要有個一團孩子氣的妹夫了。那麼南煙會不會過得太累?

    蕭衍有意無意加一句:「也就跟你有點兒真性情,對別人是兩樣。回頭你留心看看。」

    「嗯,但願如此吧。」俞仲堯把茶杯推到一旁,倒了杯酒。

    「怎麼了?」蕭衍意外,有陣子沒見他喝酒了。

    俞仲堯蹙眉,吸了口氣,「……牙疼。」

    蕭衍哈哈地笑起來。

    **

    沈雲蕎和高進那邊,先一同去給太后請安謝恩,隨後高進去了御書房。

    過程順風順水的,太后真如高進所說的一樣,和藹可親,言談間只是拉家常,完全不問她的出身和現在與沈家是何情形。

    高進回來之後,又陪着太后閒話幾次,攜妻子告退。太后賞了沈雲蕎兩件首飾。

    真是轉運了,凡事都比她想像中要好。回去的路上,沈雲蕎全程笑盈盈的。

    到了家裏,去了長信侯房裏一趟。

    長興侯道:「該歸你管的事情的賬冊,昨日我就命人全部送到你房裏去了,應該是在你理事的花廳里。幾個管事還算得力,你不用心急,慢慢來。」

    沈雲蕎恭聲稱是,看到長興侯一副鬆了口氣的樣子,差點兒就笑出來。

    只得父子兩個,兒子又經常不着家,平時管着一攤子事,想來早就不耐煩了。

    高進也是忍着才沒發笑。

    長興侯端了茶,「下午還要認親,你們回去歇歇。」

    兩人道辭,並沒覺得累,坐在一起說話。

    下午認親的時候,高家的兩個旁支、幾門表親都到了。

    武安侯夫婦的人來了幾個,包括宋志江,章蘭婷沒來。

    沒來才妥當,來了的話,章蘭婷保不齊當着眾人跟她掐起來。沈雲蕎胡思亂想着,大大方方地與眾人見禮,接受見面禮,給年紀輩分大的人回禮文房四寶或是首飾,年紀輩分小的人每人送一個大紅包。

    這晚歇下之後,沈雲蕎問起宋志江為何娶妻之後一再鬧出人命的原由。

    高進也沒瞞她:「他是那樣的性情、嗜好,娶進家的女子誰能甘願?前兩次娶的,都給他戴了綠帽子。至於妾室、丫鬟喪命,是他房裏亂成一鍋粥,妻妾鬧彆扭相互戳穿了一些醜事、武安侯夫人把那些下人打發掉了。」他有點兒無奈,還有點兒不屑,「後來,宋志江的性情越來越暴烈,興許是娶的人紅杏出牆被人數落過得的原因,動輒打罵房裏的女子。」

    「真可怕。」沈雲蕎戳了戳他額頭,欲言又止。

    「想說什麼?」高進低下頭去,廝磨着她頸部,「我們家不興納妾,就算娶個母老虎也不會看別人一眼。」

    沈雲蕎不耐地掙扎着,語帶笑意,「你給我好好兒說話。」

    「不愛聽了?」他壞笑着,「那就不說話了,忙點兒正事?」

    「不……」

    「是不愛聽了吧?」他不讓她說話,「我猜就是。來,雲蕎聽話。」

    過了一會兒,她才能出聲抱怨:「你這個無賴,老實點兒……」

    他只回以輕輕地笑。

    **

    三朝回門、中秋節前一天,沈雲蕎和高進都回了姜府,是把這裏當成她的娘家了。

    這兩次,姜洛揚每次看到沈雲蕎,都要先關切地打量一番。雲蕎嫁人之後,一切如常,她心緒卻已不同。

    以往都是站在朋友的立場,幫高進說好話。現在可不行了,現在她是雲蕎的娘家人,總是擔心他不夠周到委屈雲蕎。

    姜氏和沈雲蕎都看出了這一點,偶爾會打趣她一句:「居然這麼護短兒。」

    姜洛揚理直氣壯的,「這是我的姐姐,不護短兒還行?」

    惹得兩個人一通笑。

    中秋節當晚,天色較晚時,俞仲堯來看了看她,給她帶來了府里的堪輿圖,讓她得空看看,又打趣她:「你這大忙人,也不肯過去串串門。」

    姜洛揚睨他一眼,「我倒是想,也不知道哪一個都不着家。」

    「成婚之後會每日回家。」

    「沒事,偶爾看到你就行了。」

    「你倒是賢良淑德,我要是偶爾才能見你一面,可就要了命了。」他笑,「現在只要早一些回去,就想來看你,終究不妥。」

    「知道你是為我好。」兩個人相擁站在窗前,遙望明月寒星,說着大事小情。順昌伯府的時候,也各自說了說安排。

    臨走之前,他緊緊地抱了抱她,「我下次過來,是來娶你。」

    「嗯,我等你。」

    吉日前幾日,俞仲堯和俞南煙都沒去宮裏,留在府中一起着手各項事宜。利用這機會,俞仲堯教給妹妹一些持家之道。

    「你可真是一會兒都閒不住。」俞南煙揶揄他,「往後讓嫂嫂教我不行嗎?」

    你那嫂嫂不反過頭來請教你就不錯了,就算已經得心應手,洛揚也不會指點誰,根本就不相信自己的能力,怕耽擱別人。他腹誹着反問:「你學不學?」

    「學,怎麼敢不學。」俞南煙小聲嘀咕,「也不知道嫂嫂看上你哪兒了……話那麼少,逮住機會就讓人歷練,還不夠耐心……」

    「囉嗦。」俞仲堯作勢去拍她的額頭,「想嘗嘗挨罰的滋味兒了?」

    俞南煙轉頭跑到一旁,咯咯地笑着,「少嚇唬我。沒用,你就是個紙老虎。」

    「……」他服氣了,「給我回來,繼續記賬。」

    到了成婚前三日,事情全部安排下去,俞仲堯需要留意的就只有順昌伯府的動靜了。

    八月二十四下午,順昌伯下衙之後,讓轎夫徑自抬着自己去往姜府。趨近途中,就被姜府的護衛拉下。

    護衛冷言冷語地說,府里滿堂貴客,閒雜人等不准接近府門,擅闖着亂棍打走。

    順昌伯倒也痛快,聞言二話不說,讓轎夫原路返回。姜氏把女兒教得這般跋扈,連他都打,這樣還不如以前的木訥。他本打算好言好語地說道說道,洛揚正經給自己賠禮認錯,順道敬杯茶,權當出嫁時向他辭別。可她們是這種態度,他也不需要以禮相待了。

    轉過天來,他提早半個時辰下衙回府,到孫姨娘房裏換了家常的穿戴,喚來管家詢問:「跟那些人都說好了?」

    「都辦妥了。」

    順昌伯滿意地點頭,跟孫姨娘說了一聲便出了院門。

    孫姨娘估摸着他走遠了,去了大夫人房裏,畢恭畢敬地行禮:「人正往外走呢。那件事,鬧起來總歸不好看吧?」

    大夫人神色冷淡地點頭,指了指一旁的小杌子,「他不是去硬碰硬,也清楚,洛揚能打他一次,就能打他第二次。不外是仗着人多,他想鑽空子撈點兒實惠罷了。真能到人家府里,也是小打小鬧。」

    「但是……」孫姨娘想到姜洛揚恨極了順昌伯的樣子,還是擔憂,「姜大小姐明日要嫁的是俞少傅,今日便是息事寧人,往後俞府得知,要是追究起來……」

    大夫人冷笑,「你都明白的道理,他卻執迷不悟,以為別人還要給他臉呢。現在知道你費盡心思弄到手的是個什麼東西了吧?」

    孫姨娘垂下頭去,後悔得腸子都青了。

    有丫鬟跑進門來稟道:「大夫人,不好了,出事了。三老爺和伯爺吵起來了!」

    大夫人卻笑了,「聽說什麼沒有?」

    「三老爺說……」丫鬟瞥了孫姨娘一眼,「說借給了伯爺一筆銀子,伯爺卻拿着那筆銀子納妾,還收買了一些百姓,要做上不得台面的事。三老爺讓伯爺現在就把銀子還給他,還說要分家搬出去過。」

    大夫人目光微閃,「收買百姓的事,三老爺是怎麼知道的?」府里的人,過得一個不如一個,也不會有哪個下人跑去挑撥兩兄弟。

    「是那些百姓下午找上門來,跟二老爺、三老爺如實交代的,還把到手的銀子帶回來了。」丫鬟語聲一路低了下去,「二老爺懶得管這些事,說明日一早就啟程離京。三老爺一聽火冒三丈,就等着好生理論一番,還請來了幾個交好的人幫他評理。」

    大夫人面色愈發舒緩,擺了擺手,吩咐丫鬟和孫姨娘,「知道了,都下去吧。」自己側身倚着大迎枕,笑得快意,「他搬石頭砸了自己的腳,連門都出不去。不出明日,他就要嘗到眾叛親離的滋味。」

    這事情,並不像丫鬟說的那麼簡單。三老爺的發作、被收買的人這一出,必是有人暗中安排下去的。除了俞仲堯和姜氏母女,還能有誰?本來可以小事化無,但是三個人那麼厭惡他,不藉機作弄他才怪。

    他過得狼狽難熬,她就心安了。

    丫鬟去而復返,「大夫人,武安侯父子兩個過來了,臉色很差,好像是得知了這件事,來教訓伯爺的。」

    大夫人還是不在意,「隨他們去。」那父子兩個不論是哪一方跟他們透露了消息,過來之後,順昌伯都沒好果子吃。

    恨宋志江,但是那廝若是教訓順昌伯的話,算是真正的狗咬狗,值得一看。



第7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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