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午想起了過去,
他的心臟顫抖着,黑暗裏籠罩了他的面孔。讀書都 m.dushudu.com
後面老道長的歌聲時歇時起,
這時,他感覺到了一絲寒意,從身後升起。
唰!
走在前頭的蘇午身形倏忽融入影子裏。
下一瞬,他出現在了老道長的身後, 一道道陰影化作蟒蛇,直接將一個不到他膝蓋高的血嬰從竹林里『抓』了出來!
這是沈願願容納的詭——血嬰!
其能順着生物的眼耳口鼻、肛門、肚臍,攥緊生物的身體內,將生物的內臟統統蠶食乾淨!
若非蘇午反應得快,一把抓住了這隻詭,還不知道老道長會面臨怎樣的厄運!
「咿呀!」
血嬰嘴唇蠕動着,發出正常嬰童惹人愛憐的幼弱聲音, 雙眼卻漆黑一片, 只有無盡的漠然於眼中流轉。
蘇午毫不可憐它, 直接將它拽進了影子裏,暫時鎮壓起來。
他內心暗暗警醒。
——眼詭與發詭殺起人來很隨意,但它們殺掉馭詭者後,馭詭者體內容納的詭卻並不會跟着死亡,而是逐漸復甦!
骨詭因為本就是詭獄收容的『犯人』,
想必在肖錦榮死之後,骨詭就回到了詭獄裏。
但沈願願不是,
她的詭還未被詭獄收容,所以發詭殺掉了她以後,她體內的血嬰也就順勢脫離發詭的禁錮,逃了出來。
幸虧這是在模擬里,
幸虧自己反應及時,
不然,這隻目前能力還很微弱的血嬰,對於凡人之軀的老道長而言,也是天大的災難!
待到現實里,自己要格外注意這一點!
「蘇小友,出什麼事情了?」
前面背着神像的老道長還在邁步走着, 從他嘴裏傳出的歌聲稍歇,有些緊張地詢問道。
老道長只看到走在前方的蘇午,唰地一下消失不見。
根本不知他去了哪裏。
唰!
蘇午潛進陰影里,又出現在老道長的前方,他轉過頭來,向老道長笑着道「剛才出了點小狀況,沒事的,道長不用擔心。」
「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黃道長的面孔呈現出了金屬質感。
每一道皺紋都像是刻刀鏨刻進去的,那樣深刻。
他說話已經很勉強,但臉上的笑容還是那麼真摯,朝着蘇午努嘴道「蘇小友,繼續趕路吧。」
「好。」蘇午不忍心拂了對方的意,就轉頭繼續前行。
兩人一前一後走過了漫漫山道。
他們所走過的路,又重新被三清之腸的詭韻充塞。
走到岔道口,
蘇午依着黃道長的指點,轉向了左邊的岔道。
接下來的路漸漸由水泥公路,變成了土路, 老道長走得磕磕絆絆, 偶爾絆倒在地,便在草叢裏留下一灘灘金液。
那是他吐出的血。
蘇午不忍回頭細看,只能在前面引着路。
崎嶇土路兩邊的草木逐漸稀疏。
而後,
前方豁然浮現一大片空地,只有荒草在此間蔓延。
那空地上,聳立着一座二層小樓。
即便與這座二層小樓還隔着幾十步的距離,蘇午仍有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二層小樓完全被強烈的詭韻籠罩了!
如此濃烈的詭韻,使得小樓外面的牆皮加速脫落。
小樓周圍一丈範圍內,草木枯死,土壤都變成了沒有生機的灰白色!
透過小樓大開的中門,依稀能聞到一陣燒灼的味道隨風飄來。
門內充斥着血光。
那股燒灼味,是骨灰混合着香火的味道。
那濃郁的血光,來自於紀念堂內的血色蓮台。
「道長,馬上就要到了,
您堅持住!再堅持一下!」
蘇午眼看到那座二層小樓,縱然感應到了此間縈繞的濃烈詭韻,面上仍有欣喜之色。
「誒,誒!」
老道長背負着神像,身軀搖搖晃晃。
他仰起臉,整張臉都變作了金銅質地,連從衣袖裏伸出,託付着神像的雙手,也化為金銅色澤。
即便如此,老道長仍是笑眯眯的,看着前方的龍山公墓紀念堂,他開口說道「蘇小友,你跟在我後面吧。
這地方有些兇險,
你走在前面,或許應付不來。」
「我來幫你在前面擋一擋,牽制些微詭韻,你鎮壓這隻詭也輕鬆一些。」蘇午在旁說着話,並不願跟在黃道長身後。
事到如今,他已經明白,這座神像勃發的神光火焰,完全是以黃道長一身精血為薪柴,其背負着神像每多走一步路,每出一分力,自身『黃金化』的程度就愈高。
現下蘇午幫他抗禦詭韻越多,在鎮壓三清之腸以後,黃道長就越多一份生還的機會!
「不用麻煩啦。」
黃道長勉力搖了搖頭。
猶如黃金鑄成的面孔上,滿是釋然的笑容「蘇小友,這是老道我自己的命啊……
命數如此,從丐師父為我定命以後,我這一輩子就是為這件事而活的。
年輕的時候,我還總在追尋自身活着的意義身在何處。
直到當下才明白,原來這就是我人生的意義。
完成這件事,我的人生就圓滿了……」
背着神像的老道士從蘇午身前走了過去,徑直走向前方的廢棄公墓紀念堂。
他背上的神像散發輝煌火光,猶如高不可攀的神山。
然而承托這神山的老道人,卻也並不渺小。
好似沉默的大地。
轟!轟!轟!
籠罩整座公墓紀念堂的詭韻,在老道長背負着神像踏足小樓一丈方圓之內時,便生出劇烈的反應!
一個個只及常人膝蓋高的泥胎,倏忽間從虛無中浮現。
它們面帶着憨態可掬的笑容,一個個被無形的詭韻推動着,接二連三地撲向神像——撲向背負神像的老道長!
臨近老道長時,泥胎們臉上的笑容倏忽消失,
眼底一片漠然,張開血盆大口狠狠啃咬向老道長周身!
老道長咬着牙背負神像持續向前——
那神像勃發熊熊火光,如瀑布般流瀉,將簇擁包圍而來的泥胎盡數焚成灰燼!
轟隆隆!
數不盡地泥胎包圍向他,
又被他催動自己所有的生命力盡數燃燒成灰!
他根本不給蘇午伸手援助他的機會!
二層小樓相對於神像而言,顯得極其狹窄低矮的兩扇門,直接被神像撞破。
巨大的窟窿呈現於蘇午眼前。
許多磚塊碎石從神像周圍滾落,不斷砸在老道長身上。
黃道長一聲不吭,低着頭,背負着神像走進了巨大的窟窿里——他渾身上下,唯一正常的地方——一雙眼睛此時也被金銅色澤侵染了。
這雙好似黃金煉造的眼仁勉強轉動着,
最終鎖定了正對面——血色蓮台上,以血肉包裹粉灰,疊合交結形成的『神像』。
這座血肉神像沒有頭顱,尚未塑造完整。
此時,組成血肉神像的那些人眼神呆滯地看着背神像進來的老道長,以及緊隨老道長之後走進的蘇午。
或許是熊熊火光焚燒了太多的詭韻,
或許是一時機緣巧合,
或許是周洋勉力的掙扎,
讓那些已消失的村民眼神里浮現出掙扎之色,
有人低聲呢喃「黃道長……」
有人無言流淚。
有人掙扎得極其劇烈,於是慘叫聲也越發高亢「黃道長,救救我的孩子啊!」
「救,救,都救!」
黃道長笑呵呵地點着頭。
他的笑容里有種讓人安心的力量。
那些組成血肉神像的村民,在看到他臉上的笑容以後,眼裏的光芒也越來越亮。
「我來這裏,就是為了救你們走的。
一個都不能少!」
黃道長咧嘴笑着,忽然一個踉蹌,一下子跪倒在地——
轟隆!
他背上的神像劇烈顫抖,
這一下踉蹌撲倒,讓神像重重砸在他的背脊上——可他的軀殼已然變作渾金質地,即便生受這一下重物砸落,也是完好無損。
唯有渾金軀殼包裹下,還有些許血肉質地的內臟受了重創。
『哇』地一聲,吐出一灘黃金血!
老道士來不及休憩,攔住了蘇午欲要攙扶他的手,自己從地上爬起,嘴裏念念有詞。
「爾時,救苦天尊,遍滿十方界。
常以威神力,救拔諸眾生。
得離於迷途,眾生不知覺,如盲見日月……」
這煌煌正神,道教真經,救苦拔罪之法門,既救不了苦,也拔不了罪——唯一有救苦渡厄之威能的,卻是活着的人!
老道長將自身殘存的,所有的生命力全都灌注進了神像中!
於是神像顯發地火光越發雄烈,沿着此間詭韻流轉的痕跡,將整座大廳都點燃!
熊熊火光中,三清之腸的詭韻被迅速壓制!
血色蓮台開始消融,
交疊在蓮台上的一個個村民,恢復了行動力,纏繞他們通身的血色條索消失無蹤,他們一個接一個從血肉神像上脫落……
剎那間!
三清之腸的詭韻被焚燒得乾乾淨淨。
人們都朝神像不斷跪拜,
不自覺地就忽略了,背負着神像的那個人。
老道士的袖筒里,褲腳里淌出大量的金液,他的軀體在融化,內臟在融化。
他的面孔因這不斷的融化而顯得有些扭曲,
唯有那張臉上的笑容依舊慈和豁達「不成了,老道該是不成了……」
「三清座下難復命,
蒼生渡盡慰我軀……」
「這是老道自己選的路,是老道想這麼走的,蘇小友,不要把這件事放在心上……」
他眼底的光芒漸漸黯淡。
融化的金液又徐徐消無。
淡金色的嘴唇蠕動着,還在說着話「蘇小友,接下來的事……就靠你了……」
「我會把所有人都完好地帶出去。」蘇午神色平靜,輕輕點着頭。
他已經在內心暗暗提醒了自己很多次,這是在模擬里,一切尚有轉圜的餘地。
可心臟仍止不住顫抖。
融化得只剩一顆頭顱的老道長不知有沒有聽到蘇午的話,他沉寂了下去。
蘇午緩緩站起身,
這時候,地上還在融化的老道長面孔睜開眼睛,眼神裏帶着幾分赧然「蘇小友……你幫我、幫我那個徒弟一把……
這世道……這麼荒唐,
他可怎麼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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