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日子總是過不長久的。
秦少游養成了穿着便裝在市集的茶肆里喝茶的習慣。
而事實上,孟津人尤其好喝茶,從前茶靠煮來吃的時候,那時候的茶,更多的卻像是湯,一般都是飯後吃幾口,平時吃的人不多。
所以就在一年之前,所謂的茶肆,更像是飯館,而如今,公主茶的流行,真正意義的茶肆也就出現。
這種只提供茶水,偶爾提供一些糕點的買賣,在洛陽還沒有風靡,也只是東市和西市有零星的茶肆罷了,可是在孟津,卻如雨後春筍,從街頭到街尾,到處都是。
這裏頭,固然是有一些過客久聞公主茶乃是產自孟津,人就是如此,心理上總會認為,哪裏是某個商品的發源地,就不免認為在該地能吃到這東西就更正宗一些,於是,特產的概念也就應運而生。所以甭管在哪兒吃的茶是不是和孟津的口味相近,大家心理上,總是覺得在孟津吃的茶更好。
另一個原因,則是因為這兒客商多。
客商途經此地,想要探聽消息,要做買賣,要出貨,要收貨,就必須得尋個去處去與人聯絡,於是這裏的茶肆又多了一個功能,無論是從哪裏來的商賈,往往都會尋一個茶肆,先去點幾壺茶,有一搭沒一搭地喝着,夥計過來,便交給夥計一張紙,紙上寫明自己做什麼買賣,手裏有什麼貨,或是要什麼貨物。還有自己下榻在哪處的客棧,那夥計得了這便條,就會用炭筆在店裏的牆上寫了,若是有人有興趣,自然會和店伙聯絡,店伙再托人送一封書信去該人下榻之處,請有意談生意的商賈在茶肆里洽商。
因此,這裏的店伙在這裏給人端茶遞水。掌柜卻是不發工錢的,他們主要的收入來源於牽線搭橋,往往一筆買賣做成,買賣的雙方都會形成某種默契,拿出一兩貫錢來打賞,這個收入可就遠比尋常意義的店伙要高得多了。
如此一來,茶肆越來越多。而免費應徵的夥計也是越來越多。有些人沒辦法在茶肆里謀差,就索性到客棧、酒肆去,也有一些,更是去那些煙花場所,如今在孟津里,像這樣的人,多不勝數,一些人憑着牽線搭橋。漸漸地有了眼界,竟是對南來北往的貨物瞭若指掌,什麼貨物賣到哪裏可以生都是利,什麼貨物到了什麼時候會有漲跌,這些人自然而然的也就脫穎而出,靠着平時攢下的一些錢,又告貸一些,索性尋一些急於拋貨的客商,自己把貨吃下。旋即再尋覓一些急需這些貨物的客商,兜售出去。
這個時代。並不歧視商賈。
可是誰都知道,對於尋常人來說。從商能生利,掙得比別處多,可是做買賣的人卻是不多,其實說穿了,便是這個時代的絕大多數人是庸庸碌碌的,他們並沒有太高的眼界,一個人沒有眼界,謹守着自己的一畝三分地,是不敢輕易冒險的。畢竟絕大多數人,一輩子所見所聞都超不過方圓三十里,接受來的信息,無非就是某某家今年年成好,誰誰家娶了媳婦,某某家在招長工。
而在這裏,因為人的流動性極大,南來北往,在這兒的人,一天所接受的信息竟是其他地方的百倍以上。
而人一旦有了眼界,自然也就不安分起來。
當你漸漸熟知各地貨物的行情,當孟津要築城,你立即預感到某些貨物可能看漲。這個時候,你會怎麼辦?
於是乎,孟津突然成了冒險家的樂園,而這些所謂地冒險家,其實就在一年前,或許還是個老實巴交的農人,或只是個大字不識的僱工。
而如今,有一批人從這些人中脫穎而出,他們開始善於言辭,開始熟知人情世故,開始有了敏銳的觀察力。
在這個門閥的世代里,人是分為三六九等的,若是不出意外的話,一千年前,你的老祖宗們在耕地,最大的可能就是,現在你怕也不過是某個高門田莊裏的一個莊家把式。
即便是商賈,本也是有傳承,想要從商,往往你需要自幼耳濡目染,需要跟着父輩們四處走貨,這樣才有從商的見識,才知道買賣怎麼做,才知道各地的物價貴賤。
可是現在……一群最底層的人在這孟津,竟是無師自通。
一種奇特的現象出現了,有人一夜暴富,有人就在一日之前還是默默無聞,可是一夜之間,立即成了孟津的亨通人物。
秦少游在茶肆里,聽得最多的就是這些話題,那些竊竊私語的人,敘說的無非都是某某店伙辭了工,自然有人問去了哪裏,回答的人則是帶着羨慕,說是這傢伙與人合夥,吃了一批貨,恰好趕上了有人急需,轉手掙了數百貫,如今自己去做了買賣云云。
有人暴富,自然也就有了暴發戶,所謂暴發戶,便是原本一錢不值的人,猛地竟是出手闊綽起來,四處買宅子,走在街上,至少有三四個人作陪,吃最好的茶,喝最好的酒,娶了媳婦,還要納幾門妾,這種人在從前是不可想像的,因為在各地豪強和門閥林立的時代,一個人想要出頭,可謂微乎其微,這種人給人的觀感不佳,說話總是嗓門比別人大,穿着綾羅綢緞,就差手裏拿着個銅鑼,到處嚷嚷着告訴大家,老子有錢了。
可是這些人固然有再多惡習,對於孟津來說,卻是多了一樣東西希望!
這個世界可以骯髒,可以惡俗,可以有為富不仁,可以有人欺壓良善,但是絕不能沒有希望。
從前的時候,對於平頭百姓來說,自己耕地,那麼一輩子都只能耕地,至於那些豪門,人家是理所應當的,即便這些豪門彬彬有禮,甚至連欺負他們這種人都懶得去動手指頭,因為他們之間,有着一個深不可測的鴻溝,這個世界,本就是一分為二的。每個人,從出身開始,他們的命運都好似已經註定,可是現在……卻是全然不同了。
從前清河劉家的公子據說去了京師,還被授予了官職,娶了成州侯的女兒為妻。這種話題,對人來說,永遠都只是談資而已。
從前村頭的那個劉癩子,就是早就死了爹娘,住在城隍廟裏每日遊手好閒的那個傢伙,他……居然發跡了。這個在話題就足以引人觸動了。
因為劉家的公子,平頭百姓是永遠不可能與他相比的,他做了官,他有一門好親事,這本就是理所應當,是尋常人一輩子都無法企及的事。可是村頭的劉癩子卻不一樣,因為這廝連自己都不如,他這樣的貨色都能在孟津生發,憑什麼自己不能?
於是……有人憤恨不平的同時,也同時抱有了期望。
不如,也去孟津試試看,劉癩子可以,我為何不可以?他大字還不識呢,我好歹還能寫自己的名字。
外鄉人開始人滿為患,他們四處出沒,就好像蒼蠅一般,見縫插針的出現在了孟津的每一個角落,每一個人都滿懷着希望,四處遊蕩,這些人中有最底層,也有一些身懷一門手藝的人,有一些底層的小客商,也有一些不受高門待見的庶子,每一個人都在這裏尋找機會,有人落魄潦倒,也有人漸漸有了起色。
而秦少游坐在這茶肆里,享受的就是這種琳琅滿目的消息,各種層出不窮的稀奇事,在孟津尤其的多,這裏和洛陽不同,洛陽除了東市和西市之外,絕大多數,人口都是固定的,你鄰家是誰,右舍是什麼人,你一清二楚,可是在這裏,每一個人所接觸的陌生人,多如過江之鯽,揚州來的人,帶來的是揚州的風土人情,長安的人,帶着一口關中的口音,山東來的,往往更彪悍一些,好爽直接。
茶肆外的街道上,人流如織,揮汗如雨,秦少游若是推開窗來,便看到外頭如廟會一般,只看到攢動的人頭起伏。
他顯然對此覺得很是別開生面,現在孟津的許多東西,某種程度來說都是他無心插柳的結果,可是這結出來的果實,卻讓他自己都嘆為觀止。
吃過了茶,正待要起身會帳,茶肆里卻是衝進來一隊人,為首的一個是長史陳杰,陳杰一到,讓茶肆里頓時鴉雀無聲,緊接着掌柜迎上去,露出一副巴結的姿態,道:「陳長史……」
陳杰卻沒心思理他,目光卻是落在了秦少游身上,他連忙上前道:「公爺,真教人好找,有客來訪,公爺……」
秦少游惱怒於陳杰這廝過於冒失,以至於自己一下子成了所有目光的焦點,卻還是氣定神閒地道:「哦?來的不知是誰?」
陳杰道:「韋玄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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