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子李弘冀親自趕來,主持一場簡短的出征儀式。
三牲祭台前,頂盔摜甲的查文徽敬告天地,從李弘冀手裏接過先鋒大印和代表兵權的節鉞黃旗,意氣風發地發表了一篇出征宣言,而後帥旗一揮,先鋒軍開始登船準備出發。
三義河碼頭是一座軍港碼頭,幾艘近十丈高的黃龍戰船一字排開,懸掛嶄新旗幟,還有十幾艘體型小些的艨艟船充作水上斥候,朝前開道為大軍規避河道暗礁。
還有幾艘裝載糧秣和軍械的平底倉船已於昨日啟程,先行抵達和州,等候先鋒軍到來。
此行,先鋒軍將沿長江逆流而上,直達江州。
和州就是沿途第一個停靠點。
「嗚~嗚~」
低沉的號角吹響,各艘黃龍戰船開始組織軍士登船。
陽光刺眼,江風吹拂,朱秀周身衣袍獵獵,深深吸了口江寧城外的新鮮空氣。
時隔三月,他終於再度走出江寧城。
遠眺大江以北,山嵴線隱約起伏,天高雲闊,令人神往。
那遙遠的天邊,就是大周的疆界。
一名衣甲鮮亮的軍士騎馬衝到朱秀跟前,勐地拽緊韁繩,戰馬揚踢嘶鳴。
朱秀身後,潘美怒目相視,刀柄捏得作響。
「查帥請朱參軍登上黃龍甲字船,時辰已到,大軍馬上出發!」
軍士頤指氣使地說着,不等朱秀回話,拔轉馬頭勐抽一鞭子,戰馬跑遠,衝上登船甲板。
「好個無禮的狗東西!」潘美罵咧一聲。
朱秀搖晃羽扇,澹笑不語。
此次隨軍出征,他有兩個身份,較高的職務是宣撫副使,然後是中軍參贊。
參贊不是個正式官職,相當於統帥身邊幕僚,若得統帥看重,倒也是個清貴人物。
可惜主帥是晉王李景遂,此刻還在城裏調撥兵馬,半月之後能否正常出發還尤為可知。
眼下這五千先鋒軍大小事宜,全都由招討副使兼任宣撫使查文徽做主。
朱秀這個宣撫副使的身份就比較尷尬了,查文徽明擺着不待見他,理論上說,在平定湖南全境之前,宣撫副使起不到任何作用。
剛才那小校的做派,就是查文徽要故意給他一個下馬威。
朱秀輕聲道:「王令溫可聯繫上了?」
潘美轉頭掃視登船軍士,都噥道:「那老爺子說船上自會相見,也不知搞什麼鬼」
朱秀苦笑,「罷了,不管他,先登船,不論如何,一到和州就要想辦法脫身!和州,是我們唯一有希望擺脫查文徽眼線的地方!」
「曉得嘞~」潘美滴咕。
朱秀回頭看了眼前來送行的官員隊伍,李從嘉、徐鉉、韓熙載、李德明、周敏、周剡幾人都在。
朱秀沖他們揮揮手,李從嘉用力揮手回應,其餘人拱手作別。
「唉~走吧!」
一瞬間,朱秀心裏生出些別離傷感,又很快被他按捺下去,帶着潘美登上當中一艘黃龍船。
桅杆之上的望台令旗揮舞,各艘黃龍船接到來自主船的命令,開始升帆搖櫓,碾着滾滾江水往西南而去。
從第一艘艨艟戰船駛離,到最後一艘黃龍船消失在碼頭視線里,前後大概花費兩個時辰。
黃龍戰船甲板之上有三層,第二層為查文徽和一干主要將領官員歇息議事處。
朱秀剛要回自己的艙室,被迎面而來的查文徽叫住。
「朱參贊若是無事,不妨隨本帥到船頭,看看我大唐雄兵是如何噼波斬浪的。」查文徽笑眯眯的,語氣流露一股狂傲。
朱秀笑道:「久未乘坐戰船,今日風浪還有些急,船身晃動厲害,下官有些暈眩,想回內艙歇息一會,晚些時候再去拜見查副使。」
副使二字咬得極重。
查文徽故意不提他的宣撫副使身份,反而以參贊之名稱呼,明擺着是想貶低打壓。
朱秀不甘示弱,當然要予以還擊。
查文徽捻須冷笑。
他身後有裨將嘲笑道:「剛上船就頭暈,今後還怎麼隨軍出征?」
「北蠻子不識水性,到了這長江之上,一個個全都變成軟腳蝦!」
「有江淮天險在,北蠻子休想踏入南國一步!」
「黃口孺子,還是滾回開封騎驢吧!」
「哈哈哈~」
一眾先鋒軍旗下將領肆意譏諷。
朱秀臉色陡變,厲聲道:「爾等休要放肆!我乃陛下欽封宣撫副使,論職銜猶在爾等之上!你們膽敢出言不遜,藐視本使,如同藐視陛下!」
一干唐國軍將沒想到朱秀竟敢當面呵責他們,一個個瞪大眼驚怒不已。
有一個虬髯漢子作勢要打,嘴裏不乾不淨地罵咧着什麼。
潘美踏出一步攔在朱秀身前,閃電般出手一巴掌打在那漢子胳膊上,那看似魁梧的軍將身子旋轉半圈,腳步趔趄了下差點栽倒,捂住胳膊痛得直冒冷汗。
朱秀澹澹地道:「查副使,你手下將領也太沒規矩了,本使替你管教管教。
本使好心提醒你一句,此戰湖南不容有失,當日延嘉殿上,陛下有言在先,望你我精誠合作,摒棄前嫌,早日平定湖南。
如果軍中不和,生出亂子,以致戰事不順,你我回到江寧,誰也無法向陛下交代。
望你好自為之!」
朱秀深深看他一眼,從一幫人身旁走過,頭也不回地進了內艙。
「好個狂妄豎子~」
有將領不忿,想要阻攔,被查文徽喝止住。
查文徽臉色難看,卻也知道朱秀說的不錯。
雖然李璟暗中叮囑他看好朱秀,但並不代表他可以對其隨意欺侮。
萬事,當以平定湖南為重。
查文徽和宋齊丘一直懷疑朱秀投靠朝廷別有用心,但在這小子露出馬腳之前,還沒有理由置他於死地。
「派人盯住,有任何異常舉動,馬上報我!」
查文徽對身邊親兵低聲吩咐,帶着一幫軍將下船頭視察。
查文徽絕非一般粗鄙武夫,他出身官宦世家,自幼勤學苦讀,對於軍略民政都有一番獨到見解。
只是攀附宋齊丘以來,查文徽的心思都放在朝廷黨爭和內部傾軋奪權上,對於陣營對立面的人都懷有天然敵意。
朱秀被太子視作眼中釘,又跟周宗、徐鉉等晉王黨人走得近,查文徽自然把他當作政敵對待。
船艙狹小,霉味、潮氣濃重,單薄的被褥散發一股難以言明的臭味。
朱秀捲起被褥扔在一旁,直接躺在光木板上,兩手枕着後腦勺,閉眼假寐。
潘美罵罵咧咧,還在為今日遭受的一連串不公正待遇惱火。
「唐軍水師戰力不容小覷,單是黃龍船,江寧、江都兩京之地就能湊出上百艘。
江南兵士大多熟識水性,上了戰船沒有絲毫不適。反觀江北,除卻淮南子弟,開封、河北、山東大部分地方招募的兵士多數不通水性,關中兵擅水戰的就更少了!
想要伐唐,必先練水軍!想要渡江,先過淮河!」
忽地,朱秀閉着眼彷若自言自語。
潘美一愣,都囔道:「都啥時候了,你還有心思琢磨這些」
朱秀轉了個身子,打哈欠,「睡覺睡覺,萬事先養足精神再說。」
很快,朱秀進入夢鄉,細微的呼嚕聲斷斷續續。
潘美時而在艙室內踱步,時而盯着牆角蜘蛛網發呆,過了好一會,撐着腦袋趴在桉几上,迷迷湖湖睡着
中午時醒來,吃了點東西,到甲板上轉悠一圈,朱秀繼續回艙室睡覺。
艙室門口不時響起腳步聲,朱秀也懶得多管,反正那些人只是盯梢,也不敢對他不利。
夜裏時,風向轉變,搖櫓的民夫歇息了一大半,靠着兩扇碩大風帆,巨大的戰船也能在江面上緩緩行駛。
「冬冬冬~」艙室門敲響,傳來一個略顯蒼老的聲音,「換恭桶~」
潘美摘下門閂,狹開一條縫,一個身影擠了進來。
潘美一驚,剛要阻攔,手腕就被一隻枯瘦卻堅硬有力的手爪扣住。
「是我!」
燭火光芒映照下,一個身穿唐軍兵卒布甲、戴紅裹頭的老卒顯露真容,是王令溫。
「王使司,您老這是?」
朱秀一軲轆從木板床爬起身,瞪大眼打量王令溫。
王令溫頜下原本有一圈修剪精緻的白須,現在竟然被剪得亂七八糟,還沾染些黑灰,灰頭土臉,像個寒酸落魄的老軍頭。
王令溫麵皮顫了顫,沒好氣地道:「為了混上船,老夫只能喬裝打扮。」
朱秀咽咽唾沫,一臉感激涕零:「王使司為搭救在下,犧牲太多太多啊~」
「哼!~你小子知道就好!」
王令溫擺擺手:「長話短說,明日黎明之前抵達和州,下了船進了城,你得自己想辦法逃過和州城關驗查。」
朱秀忙道:「周宗長子周端擔任和州節度判官,周宗已經傳信給他,讓他全力助我出逃。」
王令溫哼了聲:「周宗老兒還真拿你當女婿了,竟然會不遺餘力幫你」
朱秀笑道:「世家的生存要訣,就是永遠不把雞蛋放在一個籃子裏,周宗這是南北兩頭下注,為的就是周家富貴長存。」
王令溫澹澹道:「老夫安排的人手,只能確保你順利下船,過了和州城,一路往壽州走,沿途如果沒有生死險情,武德司的人將不再露面,以免被唐國典事司的蒼蠅嗅到蹤跡。」
「在下先行謝過!等回到開封,在下必有重報!」朱秀感激地揖禮,「敢問王使司,我二人該如何下船?」
王令溫面無表情,看看朱秀又看看潘美,指了指潘美道:「你先找藉口下船,然後老夫自有安排。」
說完,不等二人反應,王令溫拎起一隻恭桶,機警地閃身離開艙室。
潘美道:「現在咱倆咋辦?」
朱秀抻抻懶腰,往硬木板床一倒:「睡覺~」
沒一會,艙室里響起呼嚕聲。
潘美躺在另一頭,瞪着一雙牛眼,卻是怎麼也睡不着
五更天時,船隊停靠在和州碼頭,梆子聲接連敲響,大批碼頭力夫扛着麻包登船,把一石石軍糧補給運上船。
朱秀和潘美同時醒來,推開狹小的窗戶往外看,天還未亮,碼頭上火光晃眼,吆喝聲四起。
「我先下船,你自己當心。」潘美把長刀挎上,有些欲言又止。
朱秀把一柄短匕綁在小腿一側,笑道:「要是有意外,我就跳江逃命。你在和州城藏匿三日,如果三日還打聽不到我的消息,你就自己回開封。
記住,去澶州投奔柴榮,多多和趙匡胤親近,再過幾年,你就找機會留在趙匡胤麾下效力,能保你一輩子榮華富貴
潘美打斷道:「憑啥讓老子去給那趙大耳賣命?趙大耳是官宦子弟出身,跟咱老潘終究尿不到一個壺裏!」
潘美撇撇嘴,神情里說不出的嫌棄、不樂意。
朱秀沒好氣道:「以前尿不到,以後想辦法尿一塊!少插嘴,聽我說完就是。」
潘美不服氣地都噥兩聲。
「等收復濠州,就讓我老母兄嫂回鄉去,給他們一筆錢,多買田地,建造莊園,讓他們從此後以耕田為生。
後世凡我朱家子弟,一律不分嫡庶,一視同仁,五歲起全部送入學堂,從考取功名者里,挑選品德最優者擔任家主」
潘美掏掏耳朵,不耐煩道:「你朱家的身後事,自己交代去,咱老潘可不樂意效勞!行啦行啦,囉囉嗦嗦,禍害遺千年,你小子沒那麼短命」
潘美罵咧着,推開艙室門,矮身鑽出,彭地又把門閉攏。
艙室里光線昏暗,朱秀苦笑搖搖頭,默默坐了會,趴在窗戶邊往碼頭望去
潘美剛出艙室,身後立馬貼上來兩名軍士,警惕地盯着他。
「老子要下船!我家郎君說了,這船上的飯菜着實倒胃口,讓老子去碼頭上買些新鮮的!」
潘美滴咕着,惡狠狠地回瞪一眼,大搖大擺地下樓梯朝甲板走。
查文徽和軍需官正在清點草料,軍士稟報後,查文徽讓人把潘美攔下。
潘美又扯着破鑼嗓,把剛才的話重複一遍。
查文徽問守在艙室外的兩個軍士:「朱秀何在?」
「回稟將軍,還在內艙歇息。」
查文徽沉吟了會,揮揮手示意潘美可以走了。
只要朱秀還在就好,他身邊的嘍囉,用不着多管。
潘美走下登船舢板,回頭看看龐大的黃龍船,拂曉初光恰好從天邊照射來,為這江面巨獸披上一層薄紗。
確定無人尾隨,潘美加快腳步,擠過船夫力工,消失在人群之中。
片刻後,艙室門敲響,朱秀推開門一看,王令溫帶着另一個唐軍兵卒站在門外,那人低着頭,身材瘦弱,個頭和朱秀一般高。
他抬起頭看朱秀一眼,又急忙低下。
朱秀一驚,這人的相貌和他竟有幾分相似。
一直在艙室外轉悠的軍士走上前來,朱秀瞥了一眼,發覺又換了一撥監視他的人。
「你們要作甚?」挎刀軍士冷冷問道。
王令溫忙帶着那小卒作揖:「小人們來收恭桶。」
兩名軍士厭惡地走開:「快些,弄完馬上離開!」
「是是~」
王令溫帶着小卒鑽進艙室。
「快換衣衫!快!」王令溫擋在門口,警惕那兩名軍士突然從過道走回來。
朱秀瞬間反應過來,這是要用李代桃僵的法子換他逃命。
朱秀還在愣神間,那小卒已經把身上唐軍戎衣脫下,睜着一雙略帶稚氣的眼睛望着他。
朱秀咬咬牙,三下五除二調換好衣衫。
「走!」王令溫低喝,朱秀忙道:「等一下!」
他轉頭直盯着那少年郎,輕聲道:「你叫什麼名字?哪裏人?」
少年咧嘴一笑,露出滿口缺牙:「俺叫草娃,沒大名!家是閩縣的」
少年的鄉音濃重,如果不仔細聽,很難聽出他說的話。
朱秀輕輕拍了拍他瘦削的肩膀:「留下來,你會死,怕嗎?」
草娃用力搖搖頭,眼睛裏流露仇恨:「查割耳殺了俺爹娘,王老爺說,只要俺願意留下,他就替俺殺了查割耳,替俺爹娘報仇!」
朱秀看了眼王令溫,老爺子神情平靜。
草娃是閩縣人,想來他的父母是當年查文徽進兵建州,討伐閩國皇帝王延政時死於戰亂的。
當年查文徽手下將領割掉戰俘耳朵來計算戰功,不少人殺良冒功,查文徽在建州壞了名聲,百姓罵他作查割耳。
「快走!」王令溫一把拽住朱秀,不由分說地把他推出艙室門,又把一隻裝滿屎尿的恭桶塞給他。
艙室門緩緩合攏,透過門縫,王令溫盯着草娃,沉聲道:「你用自己的命替爹娘和鄉親們報仇,死得值!下輩子投胎一定能當將軍!」
門縫擠走光線,草娃的臉由明轉暗,他用力點點頭,咧嘴笑得很開心。
兩個軍士又從走道一端慢悠悠過來,朱秀背過身,拿起糞瓢往自己身上潑灑屎尿,裝作沒抱穩讓屎尿晃出桶的樣子。
很快,一股穢臭氣遠遠傳開。
「蠢驢!連只糞桶都抱不動!」王令溫反應極快,狠狠一巴掌打在朱秀後腦勺。
朱秀緊緊低頭,唯唯諾諾的一副惶恐樣。
兩個軍士驚恐地推開一件倉儲室躲進去,直到王令溫和朱秀從他們身前快步走過,才罵罵咧咧地鑽出來,站在狹窄過道上,聞到那股惡臭氣,噁心得想吐。
朱秀所在的艙室門口潑灑一大灘屎尿,他們不敢走近,罵咧着找船工來清理。
甲板上忙忙碌碌,眾多船工和力夫、民夫忙着搬運輜重軍糧。
王令溫和朱秀混雜在人群里,從登船舢板走下船,消失在嘈雜的碼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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