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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壁縣的學堂中。
先生在上面搖頭晃腦的講着,陶醉在詩書經文的世界裏。
陳宴在學堂的最後一排坐着,腰板挺直,眼神卻始終注視着桌板之下——
他大腿上正放着一本名為《敬梓怪談集》的野史小說,作者陰陽怪氣的諷刺功力臻至化境,上到公卿王侯,下到販夫走卒,這作者彎彎繞繞的罵人花樣多得出奇,一件事能被他罵出花兒來。【注1】
看的時候沒啥感覺,就當是正常的市井故事,往往看完了一整段故事之後,忽然就明白過來他到底在罵什麼,在罵誰了。
這神奇的感覺讓陳宴直呼牛逼。
他正看的起勁,旁桌忽然傳來一個弱弱的聲音。
「小哥哥,你在看什麼?」
陳宴扭過頭,只見旁桌上竟坐着個新同學。
是個沒見過的女孩。
女孩面容姣好,穿着一身淡藍色的粗布衫,綁着兩根小辮子,小辮子上卡着兩根向日葵裝飾綁帶——一看就是殷實人家的姑娘。
恩……家境不殷實,也沒錢來書院讀書。
唯一有些奇怪的是她的臉——她臉上表情生冷,似乎像是……有些面癱。
陳宴壓低了聲音,回道「我在看小說……」
他忍不住追問道「三癩子呢?」
三癩子是陳宴平時的旁桌,家裏做的是鎮上的皮草生意,雖然不算大富大貴,但也有幾個臭錢,不必為生活而勞碌奔波。
所以三癩子相當不喜歡學習,被他爹送到學堂之後幾乎沒讀過書,大字不識幾個,整天就愛幹些偷雞摸狗的混賬事。
「他退學了。」
陳宴聽到這個消息,愣了一愣。
他討厭透了三癩子那不知多少年沒洗過的腳,還有那股獨特的口臭——當不可避免要和三癩子說話的時候,陳宴每次都很恐慌,那股殺傷力極強的味道實在是令人生不如死。
不過……三癩子不上學了,這可不是件好事。
陳宴和三癩子同為學堂里最愛逃學的學生,彼此之間只用了短短一周時間,就形成了互相掩護的默契——他們會在先生和家長面前為對方作證,並精通於製造「合理逃學」的偽證——那偽證通常是生病或是農忙。
三癩子如果真不上學了,以後我可還怎麼逃學……
陳宴很懊惱。
作為班上年齡最大的留級生,他已經即將成年,原本很快就沒必要繼續上學了,可這具身體的原主腦子真的不太好使,不但在學院裏呆到快要成年,很可能還要在成年之後繼續呆下去——
對老爹那樣大字不識一個的富農來說,沒什麼地方比書院更安全,也更能讓自己的么兒腦瓜子更聰明點的地方了。
而陳宴要想離開書院,也不能立刻就變聰明——他想要在所有人面前表現的正常一些,不至於因為突然變聰明而吸引了很多目光——
按照老爹那樣的性子,萬一陳宴哪天腦子突然好使了,他怕是要找來廚子做上幾十桌菜,在村里大擺宴席以作慶祝,讓所有人都知道自己兒子變聰明了才行。
即便忽然變聰明了,也要找個變聰明的「合理理由」才好。
現在三癩子不來上學了,他還得繼續在書院呆上一段時間,要儘快找一個自己「突然」變聰明了的理由,這樣才能儘快離開書院……
陳宴正鬱悶着,旁桌的女孩又開口說話了。
她看着陳宴腿上的《敬梓怪談集》「那個……我可以看看嗎?」
陳宴今天剛剛見她,連她的名字都不知道,自然不會借給她。
「不好意思……這書,我今天下了堂,就要還給租書的了。」
陳宴剛剛說完,還未等女孩做出反應,面前就響起了一個幽幽的聲音。
「什麼書?還給誰?」
陳宴心裏咯噔一下,一抬頭,便看到了書院先生那張已經在醞釀風暴的馬臉。
他下意識想護住手裏的書,可先生動作竟比他更敏捷,別看先生已經六十多歲,從學生懷裏奪閒書的功夫可是練了大半輩子。
俗話說熟能生巧,先生那抽書的動作也不是說很快,就是角度刁鑽極了,陳宴這麼一個年輕力壯的大小伙子,竟只感覺眼前一花,那《敬梓怪談集》就已經被先生握在手裏。
「你這憨娃!讓我看看你到底看的什麼書!」
先生一眼看向封面,立刻就是一愣。
他現先是一愣,然後眼神開始變得複雜,神色中流露出些許追憶,而後使勁睜了睜眼,從愣神的狀態里脫離出來。
「這書……你能看的懂?」
陳宴下意識答道「不就是諷刺小故事嘛!有啥看不懂!」
他這話剛說出口就後悔了,只怨自己嘴快。
這話一說出口來,先生豈不是知道我不傻了!
先生眼神里流露出驚奇「你能看懂這是諷刺小故事?」
陳宴心中哀嚎,表面上不知如何是好,只能低着頭不說話。
先生看着他的反應,眼神更加複雜。
他將《敬梓怪談集》握在手裏,捲成書卷,想要像往常一般拍一拍陳宴的後腦勺。
手伸了出來,卻沒有砸下去。
一旁嘻嘻哈哈想要看樂子的同學們看到先生這反常的舉動,驚訝極了,一時間大都沒了看笑話的心思。
旁桌的女孩問道「那些故事……有意思嗎?」
陳宴扭頭對她說「當然有意思了!罵人能罵出花花來,這可不是一般作者的功力能做到的!」
他剛說完,便聽到先生一聲嘆息。
「這憨娃……」
陳宴把頭扭了回去,只見剛剛還安安靜靜的同學們如今大都掛上一副驚奇極了的面孔,彼此之間竊竊私語,對他指指點點。
陳宴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不就是說了句話嗎?至於這麼驚奇麼……
「呵!」
先生低喝一聲,嚇了他一大跳。
「憨娃,你說這書里那些詭異怪誕的小故事意為諷刺,我且問你,這些故事諷刺的是誰?」
先生突如其來的嚴肅讓陳宴有些不知所措。
先生不是早對「我」放棄治療了嗎?
他慌亂片刻,本想糊弄過去,眼神下意識略過先生手中的書,在看到【敬梓】兩字之後改變了想法。
文人大多惜字,絜青先生曾說過【改我一字,男盜女娼】,文字不能改,文字中的意思就更不能隨便曲解了——想來這位素未謀面的【敬梓先生】,也必定極討厭別人誤解他文字中的意思。
陳宴看了看先生手中的書,又看了看先生嚴肅的表情,低下頭來。
有些事情,是不能隨便的。
更何況是這些代表着真正正義和善良的、決不能被曲解的【文字】。
他抬起頭來,開口道
「刺貪刺虐入木三分,這故事自然罵的是這腐敗和虛偽的天下吏治。」【注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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