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俊坐在凳子上烤火,伸長了脖子看宋繪月數銀子——他總覺得宋繪月的腦袋偏於詭異,都淪落到這個地步了,她竟然還能掙下這麼多銀子來。
不僅詭異,而且膽子大,什麼都敢幹。
不過宋繪月幹的事,仔細想來,又好像是非干不可的事。
這個世道,沒有錢,就算有天大的軍功也無用。
他低聲道:「榷場有沒有定瓷?」
宋繪月點頭:「有黑定、紫定、綠定,要哪個?」
「要紅定。」
「你看我像不像紅定?」
銀霄站在屋子外聽他們兩人說話,手裏正在打磨一條馬蹄筋,弓胎已經削好,用馬皮膠粘上了脫落在野外的黃羊角,只需將蹄筋磨好,貼上去即可。
屋子裏兩個人還在磨磨唧唧,李俊也知道紅瓷難得,連宮中都少有,可正是因為少,才有大用:「你留意着,不是現在要,將來有大用,給銀霄用。」
「那我留意着,戰事如何?」
「夏國哈哈哈」李俊打着哈哈說了戰況。
原來遼國想借着這一次的缺糧,試圖打開中原的大門,而夏國是公認的眼大肚小,聽聞有可乘之機,當即就要過來添堵。
夏國的大軍轟隆隆就開了過來,直接對上了遼兵的後軍,沒有給中原添堵,反而給遼兵添了堵。
遼兵不喜歡前後夾擊的滋味,可又不能和夏兵反目——夏兵雖然樣樣都差,但是氣勢洶洶,一言不合就要開打,遼兵並不想在他們身上浪費兵力。
可若是退,也心有不甘。
定州乾旱才緩解,地里的糧食是顆粒無收,漕糧也受到影響,軍馬都吃了起來,千載難逢的機會,怎麼能放過。
於是戰況就此膠着,夏兵和遼兵離的太近,還因為爭奪水源發生了一場小範圍的械鬥,之後又為了各自報仇,互毆了幾場,損失不小。
遼兵和夏兵打的頭破血流,定州反倒是養精蓄銳起來,最後一鼓作氣將這煩人的兩支隊伍給打跑,恢復了短暫的寧靜。
「沒有戰事,榷場的人會多起來,」宋繪月對着門叫了一聲,「銀霄,進來暖和一下。」
銀霄悶頭進來,宋繪月收好錢,喝了兩杯米酒,李俊喝了能有半斤,正迷糊時,就聽到外面有人敲門:「樓大哥。」
宋繪月眨了眨眼睛:「誰是樓大哥?」
李俊立刻拍了拍銀霄的肩膀。
宋繪月恍然大悟,看着銀霄起身開門,連忙和李俊一起伸長了脖子往外看。
門外是個白白淨淨的小姑娘,端着一碗肉凍,遞給銀霄:「樓大哥,謝謝你教我哥哥拉弓。」
說完之後,她又悄悄往裏張望,看到屋子裏還有兩個人,連忙收回目光,臉頰通紅。
銀霄道謝,走回屋中,將凍肉倒在自家碗裏,又給送了出去。
小姑娘還沒走,對着銀霄含羞帶怯的說了幾句,說話聲音太低,只有銀霄能聽見。
銀霄面無表情,既不點頭,也不搖頭,因為聽她說話只是出於自己作為人的一種約束,聽完便罷。
李俊抓了一把瓜子,低聲道:「今天拉硬弓,新來的大部分都拉六力弓,我拉七力弓,銀霄拉的九力弓。」
隨後他又補了一句:「他拉九力弓不是因為他只能拉的動九力弓,而是因為當時最難的就是九力。」
門外的小姑娘磨磨蹭蹭,沒完沒了,於是他那話又接了下去:「也有六力弓都拉不開的,歐陽指揮使讓銀霄教,結果銀霄冷着張臉往那裏一站,那些傢伙就跟見了鬼似的,紛紛把弓拉開了。」
然而銀霄的冷臉並沒有冷走小姑娘如火的熱情,門開着,風往裏面涌,李俊打了個大噴嚏,宋繪月也緊跟着清了清嗓子。
銀霄「啪」的一聲將門關上,小姑娘的話戛然而止,被關在了門外。
李俊和宋繪月張着嘴,全都預備着要笑,可還未等他們笑出來,那門又響了。
銀霄扭頭打開門,這回門外站的不是小姑娘了,而是管飯堂的鐺頭。
飯堂的飯菜內容空洞虛無,鐺頭自己卻胖的很實在,下巴和脖子連成一片,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想要露出個熱情洋溢的笑容來,結果把下巴上的肉堆出來好幾層。
他並不空手而來,先是送出來六個夾肉燒餅——裏面的肉這一次不虛了,很實在,隨後加了小心的問:「有位姓李的小娘子可住這裏?」
宋繪月扭頭看向李俊:「你是個女的?」
李俊迷糊着往自己褲襠看了一眼:「我是女的?」
門外的鐺頭連忙賠笑道:「我姓胡,不知道小娘子記不記得?」
宋繪月恍然大悟——她第一次去榷場時,曾經說過自己姓李。
她立刻點頭:「記得,請進來坐。」
銀霄讓開路,胡鐺頭擠了進來,銀霄給他搬來一條小板凳,他搖搖晃晃坐了下去,肚子上的肉開始在地上四面八方的流淌。
「你找我有事?」宋繪月疑惑。
「是,」胡鐺頭拿帕子擦了擦汗,顯然來之前已經打探清楚消息,對額外的兩人並不避諱,「是小當家,明天晚上想請你吃頓飯,還在老地方,小娘子不要怕,小當家為的是生意上的事情。」
宋繪月沉吟片刻,點了點頭,應了下來。
她還要在榷場來往,並不打算得罪胡金玉。
第二天晚上,胡金玉在榷場中準備了一桌飯菜,等待宋繪月到來。
胡家在河北西路相當有威名,這一次請宋繪月前來,為的是一樁大買賣,他以自己那雙慧眼凝視了宋繪月許久,認為這個小娘子能擔當大任。
他站在曠野中往外看,就見宋繪月穿的十分臃腫,從頭到腳的包裹着,背着一張弓前來。
他知道宋繪月不是獨身一人,還有個當兵的跟在後面護衛,只是此人永遠藏在黑暗中,若非來接宋繪月時現身過,他們誰都不知道草叢裏還藏着這麼個人。
這樣的對手,堪稱可怕,還好不曾起過衝突。
他出門將宋繪月迎進來,引着她進了榷場後的隱蔽之所,裏面大點蠟燭,燈火通明,還坐着個小老頭。
老頭子滿面春風,起身吹向了宋繪月,和藹地請她解下背上彈弓,擦一擦臉,又讓胡金玉坐到自己身邊,好邊吃邊說。
宋繪月解下彈弓,放到自己手邊,脫去身上厚重的灰鼠毛披風,接過下人手中的熱帕子擦乾淨手,將帕子照舊遞給僕人,仍舊是滿面黃沙的坐下。
她的真面目,已經讓定州的沙塵淹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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