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森的父親彼得是一名了不起的技師。雖然和波琳娜的大技師稱號相比遜色不少,但作為工業區里首屈一指的技師,他仍然是個非常受人尊敬的人。
彼得從來沒有讀過書,他從八歲開始就在工業區的工廠里當學徒工。他從出生開始就沒見過父親,母親的工作是清洗女工——每天用一雙手和一塊又黃又硬的肥皂,把工廠里單身漢們的衣服洗乾淨。
鐵一樣顏色的長褲和髒的根本看不出原本顏色的襪子,都能在母親手裏被洗的雪白。發黃且佈滿皺褶的襯衣,也能在母親的手裏變成挺立的仿佛能去參加貴族舞會的襯衫。
常年洗衣,讓母親的手難以自如伸直彎曲。八歲的彼得早早進入工廠當學徒工,也是為了替母親減輕一些負擔。
雖然當學徒工並不賺錢,但至少師傅家會包吃包住。僅憑這一點,就能讓母親減少一些辛勞。
也就是憑着這一點心思,彼得咬着牙堅持了下來。每天的睡眠時間不足五小時,幾乎所有的體力活他都得干。甚至連師傅妻子的便盆他也得去倒——更不用提洗衣做飯,打掃衛生之類的活計。
師傅甚至在一次喝醉之後指着彼得的鼻子破口大罵,說彼得就是個寄生蟲,每天幹些屁用都沒有的活計就一副忙的要死的樣子,甚至公開宣稱,彼得肯定會在幾年之後就因為受不了工作而逃跑。為了讓自己每天付出的三片黑麵包有所回報,彼得必須比以往更加努力工作。
彼得什麼話都沒有說,只是不停的點着頭。
第二天早上,他開始把自己的睡眠時間壓縮到了四小時。
十九歲那一年,師傅因為長時間酗酒,最終在一個冬夜裏吐血而亡。師傅的妻子帶着工廠里所有的錢,拋下了自己的女兒跑了。其他的學徒和幫工卷跑了其他值錢的東西。只有彼得留了下來。他用鉚釘和薄鐵皮,為自己的師傅釘了一口很有上阿爾賓工業地區特色的棺材,然後和只有十四歲的師傅的女兒,一起用繩子拖着棺材,將師傅安葬在了三哩外的小土坡上。
沒有依靠的女孩,和十九歲的彼得成了夫妻。彼得把自己的母親也接了過來,一家三口人開始咬緊牙關努力討生活。
師傅的女兒為彼得生下了一子一女。而在生下小女兒後的第二周,她就因為產褥熱去世了。
二十九歲的彼得成了鰥夫。他要自己一個人掙出四口人的生活。
一直能面帶微笑的彼得開始變得沉默。儘管知道師傅就是喝酒喝死的,可在面對灰暗且根本看不到一絲希望的生活時,這個上阿爾賓漢子卻實在找不到排解內心深處苦悶的方法。
他也開始喝酒了。
一個醉醺醺的技師是不可能在工業區里獲得穩定地位的。彼得把自己控制的很好。他只在第二天早上不需要工作的夜晚飲酒。而且從來不去湊熱鬧和其他人一起喝酒——每天晚上想要喝酒的時候,他就會在自己的工具房裏點上一盞油燈,然後對着妻子留下的唯一一張照片一杯接一杯的喝酒。
一個人扛起老母幼子的彼得心裏到底想了些什麼,如今無人可知。但他仍然在努力用自己的雙手,向命運發起挑戰。
省吃儉用,壓縮休息時間,彼得最終買下了屬於自己的蒸汽機床。當托爾史密斯公司的員工帶着機器設備,來到彼得的工坊時,他們全都被嚇住了。
以往托爾史密斯公司的客戶,至少也會有兩棟獨立廠房,一般規模小一些的工廠都不可能花大價錢去買托爾史密斯的產品。。
彼得是自托爾史密斯公司成立以來,第一個作為個體加工廠擁有者而成為他們客戶的人。
托爾史密斯的公司員工在完成了安裝之後,對彼得認真說道,「選擇了我們的產品,這絕對是您做過的最好的決定之一。我相信,這台機器一定能為您和家人帶來更好的生活。」
托爾史密斯的機床,成了彼得家的活招牌。兩年內,工業區裏的每一家工廠都知道——如果要做高精度的加工,找彼得准沒錯。
生活似乎真的如同托爾史密斯公司職員說的那樣,正在越來越好。彼得的臉上重新開始有了笑容,他甚至有錢給母親和女兒買新衣服了。
然後,他接到了自己從業以來最大的一筆訂單。
哈羅德勳爵的管家坐着蒸汽馬車到了工廠,他用一條繡着精細花邊的白色絲綢手套輕輕捂住口鼻,手持一根光滑發亮的烏黑手杖。然後和聲和氣的向彼得下達了訂單。
「老爺要你生產一批部件,這是加工圖。」他用兩根手指捏着藍圖遞給了彼得,然後說道,「三個月內要完成生產,加工的金屬錠要從我們指定的工廠購買。我們預付七成訂金,剩下的三成在三個月後交付。」
這是一筆非常豐厚的訂單,一千兩百個加工部件的總費用是八百七十二金鎊。按照彼得的估算,拋去動力煤和潤滑油以及更換刀頭和購買金屬錠的費用,他這一筆生意下來,至少還能賺個120金鎊。
「沒有問題!」彼得激動的想要和這位管家老爺握手,但是對方卻直接把手給晃開了。彼得稍微愣了一下,然後滿臉堆笑的拍着胸脯保證道,「您放心,我一定保質保量完成訂單。」
「嗯。」管家點了點頭,然後打了個響指。
馬車夫從車後拿出了兩份合同,一瓶開過封的紅酒,並且還順帶拿來了一個高腳杯。
「為了防止紛爭,違約金設定為合約金的三倍。把你的名字寫在這裏。」管家指了指合同下面的簽名欄,然後說道,「你要是不識字,那就按個手印。」
「自己的名字我還是會寫的。」彼得賠着笑點了點頭,然後用馬車夫遞來的蘸水筆歪歪扭扭的寫上了自己的名字。
看着彼得寫好了名字,管家終於笑了起來。他向高腳杯里倒入了半杯紅酒,把酒杯遞給了彼得後,管家說道,「既然已經簽好了合同,那就趕緊去買材料吧——那邊的工廠我已經跟他們說好了,付了錢就能提貨。」
將紅酒一飲而盡的彼得拿着厚厚一疊金鎊,感覺自己似乎成了全天下最幸運的那個人。
當天晚上,在採購完原材料之後大約三小時,彼得躺在自己的床上過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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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勳爵先生,這裏面有問題。」在杜桑德身旁聽完了所有內容的托德低聲說道,「酒里可能下了毒。」
「有問題的恐怕不光是酒。」杜桑德雙手抱胸沉吟道,「別忘了,哈羅德和恩里科是一夥的。」
這其實是個非常簡單,甚至不屑於進行任何遮掩的陰謀活動。杜桑德甚至不需要搞什麼推理就能看出這裏面有事兒。
八百七十二金鎊的三倍違約金高達兩千六百金鎊,用這種巨大金額來對雙方進行約束明顯是不合適的——這麼一筆巨款,別說彼得,就算是哈羅德勳爵都未必能馬上拿得出來。
預付款七成,也就是六百一十金鎊的現鈔是哈羅德在這個局裏放下的誘餌。按照彼得一開始的估算,這一筆加工訂單中,他所需要支付的成本是七百五十金鎊左右,其中包含了更換刀頭、潤滑油和購買動力煤的費用。
用哈羅德的錢在他指定的廠家購買加工原料,價格肯定是虛高的。而這些原材料對哈羅德來說甚至可能完全不需要成本——只要原材料供應商也欠了他的錢,那這麼折騰一頓,無非是把六百一十金鎊倒了一手而已。
然後,彼得就背上了兩千六百金鎊的債務,而這一筆債務是他這一輩子都還不清的——就算加上羅森和羅森的孫子,這個數量級的債務他們也不可能還得上。
而作為代價,哈羅德連半個便士都沒有花。
「這是連環套啊……」想明白了其中關鍵之後,杜桑德倒吸了一口冷氣,他也大概明白為什麼哈羅德會對自己有這麼大敵意了。
在這個局裏,哈羅德是操縱者,是放貸機構。而恩里科老大和他的爪牙則是保證被套路了的債主們不會直接掀桌子的有力保障。在哈羅德的操縱下,一家又一家稍微有些資產的工業個體戶就都會成為他的奴隸。
甚至可能世世代代都為哈羅德的家族服務,永無翻身之日。
事實上,杜桑德嚴重懷疑哈羅德會不會放着這些「奴隸」們為自己工作並且創造服務。那樣的「回款周期」太長了,還不如直接剝奪他們所有的財產,然後在帝國法律允許下,將他們統統賣到礦井裏當奴工。
反正來紐薩爾討生活的人絡繹不絕,通過破產法院低價賣出去的設備在不久的將來,還能再為尊貴的哈羅德勳爵再創造一輪又一輪的收益。
而這個理論上完美無缺的循環過程,被突然捲入進來的杜桑德給毀了個七七八八。
雖然哈羅德仍然可以通過法院來主張羅森需要對這兩千六百金鎊的債務負責,但羅森有杜桑德撐腰,法院不可能無視安德羅妮男爵夫人的存在而閉着眼睛亂判。這一筆債務經不起任何官方機構的調查,只要有官方機構介入,那麼最終這一筆債務就很有可能被認定為存在欺詐行為。
建立在欺詐之上的債務是無法獲得法院認可的。
恩里科集團被連鍋端掉,哈羅德就失去了讓自己的「奴隸們」保持沉默和恭順的最終保障。而新建立起的羅森公司則完全被他理解成了來自杜桑德的挑釁——我幹掉了你的私人武力,並且建立起了自己的。
如果那些該死的欠賬不還的傢伙決定徹底造反,轉頭去尋求羅森公司的保護,那哈羅德現在最主要的現金來源就會被徹底掐斷。這讓哈羅德非常緊張且焦慮。
從這一點來說,哈羅德勳爵確實因為杜桑德的行動而蒙受了巨大損失,損失金額甚至很有可能不止幾千金鎊這麼簡單。
要知道,公爵閣下是不會對一個失去利用價值的勳爵有什麼好臉色的。每個月都能給公爵閣下贊助五百金鎊的勳爵,和每個月都在苦苦支撐自己、甚至要請公爵贊助的勳爵完全是兩種不一樣的生物。
如果無法保持自己的「用處」,哈羅德毫不懷疑自己會在數月之內丟掉勳爵的貴族身份。而失去了貴族身份的保護,那些對自己恨之入骨的奴隸絕對會第一時間衝破他的莊園,把他像一條死狗一樣拖出來然後活活咬死在落日廣場上。
不幸中的萬幸是,安德羅妮男爵夫人一系是威廉侯爵的附庸。而威廉侯爵……和公爵一向是敵對關係。
只要把杜桑德的行動當成是威廉侯爵的派系對公爵威嚴的挑釁就行。哪怕安德羅妮男爵夫人本身並沒有這個想法,他也必須讓對方和自己一起跳這麼一支危險的舞蹈。
一支……以其中一方徹底失敗,甚至死無葬身之地為結尾的,名為「政治傾軋」的華麗舞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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