歪理 第33章 野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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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許糯躺在病床上,有點輕微腦震盪。愛字閣 m.aizige.com小臂骨裂鎖骨骨折,外加斷了三根肋骨,軟組織挫傷不計其數。不知道應該說是滾下來的角度太刁鑽,還是應該說她的肉身太脆弱,導致現在她現在七零八碎的,像個石膏娃娃,現在連腦袋都需要一個支撐架。

    她好像睡了很長一覺,但醒過來還是暈的,可能是麻藥勁兒還沒過,不疼,她有種飄在天上的感覺。韋伊不知道去哪了,她還有意識的時候,幾個警察正在按着他,可能也去接受治療了。

    許糯抬眼望着窗外,太陽還沒落,天邊瀰漫着餘輝,萬紫千紅煞是好看。

    這還是同一天嘛?真是漫長,她殺了個人,來醫院做了骨折手術,怎麼一睜眼天還沒黑呢。

    門外傳來聲響,許橙推門進來了,他眼睛通紅,護士看了一眼急忙在一旁提醒「病人剛清醒,不能情緒過激。」

    他站在許糯床邊,伸手像是想摸摸她的臉,只不過剛剛碰上就立馬收回了手,像是被燙到一樣。他眼淚忽然掉下來,一顆一顆大的像是飽滿的雨滴。

    許橙和她不一樣,他不愛哭,上次見他哭的這麼直接,還是奶奶去世的時候。

    許糯想安慰他,但忽然發現自己一半僵硬一半虛弱,竟然沒有手可以拍拍他,不知怎麼視線也開始模糊了。

    「我不應該去跑步的,哥以後都不跑了。」

    許橙的聲音帶着濃重的哭腔,聽起來也像是含血一般。

    就是這麼陰差陽錯,因為一件兩件事搞的他睡不着,天沒亮就出門跑步,想要排解一下。他出門的時候沒看見趙德,誰也沒看見,白石郎給他打電話的時候他正在早餐鋪買油條。

    為什麼非要買這個油條呢?要是早一點回去會不會就沒有這樣的事了呢?

    「為什麼會這樣呢?糯糯,為什麼會這麼苦呢?」

    許糯聽他自問,她有些愣怔的也順着想了下去,究竟是哪裏做錯了呢?那個環節沒付出善良,還是她待人方式太過魯莽,條條大路通羅馬,怎麼她這條就這樣坎坷呢。

    為什麼會走到這一步呢?

    但凡任何一個人早來些,但凡她害怕的時候能發出聲音,但凡有一位鄰居早起倒垃圾,可能都不是現在這樣的局面。這一環扣一環嚴絲合縫的意外,最終將她引到了這裏。

    答案只有命運弄人,是無解的坎兒。

    -

    不知道過了幾天,經過了一輪又一輪的筆錄之後,許糯從一開始連不成句,到現在可以完整的複述整個過程。這種被逼着回憶每一個動作每一個細節,無異於另一場折磨,脫胎換骨這個詞都有些過於文雅,更像是抽筋扒皮。

    她殺了人,所以也要把自己殺一遍,血淋漓的刨開自己,四平八穩的攤開,讓人審查。

    而這一切,都是正規流程,她無法拒絕。

    審問自己的是小張警官,之前救年糕時遇見的那位,緣分真是妙不可言,誰能想到再次相遇會是這樣的場景呢。

    許糯能在他的眼睛裏看見明晃晃的同情,他和自己說,樓道里的鄰居安裝了監控,這份證據對她非常有利,而且他也會找出之前她見義勇為的案底做輔證。但他也告訴她,正當防衛非常非常難判定,一年也沒有幾例,她極大的可能性是被判為防衛過當。

    許糯有很多想問的,但問題擠在喉嚨口,每一個問出口都可能收穫一個讓她更絕望的答案。於是她什麼也沒問,她只是輕輕點頭道謝,再說一句,「好的,我知道了。」

    無奈就這樣組成了日常。

    殺了人這種刺激□□件總是引人注目,許糯住院的當天,消息就傳遍了整個住院部。雖然查房時護士們極力擺出平靜的表情,但是許糯還是能從她們的臉上讀出來一些憐憫。

    醫院裏人來人往,繁重的工作讓醫生護士的臉上總是籠着一層疲憊,有時候還能看到些麻木。實習的小護士被一些奇葩病人折磨成了壞脾氣,語氣總是冷冷的,但給許糯換藥的時候語氣動作總是格外輕柔。

    僅僅幾日,她就消瘦不少,躺在床上用大眼睛看人的時候,有種「我見猶憐」的感覺,是一種無論男女看着都會心疼的模樣。

    從針管里注入身體的藥劑,盡心盡責的流遍全身,想要修補她的身體。黑夜安靜,許糯甚至能聽見自己身體裏液體流淌的聲音,如海浪拍岸,嘩啦啦的帶着些脆響,自己像是在飛速的長大了。

    但她還沒做好準備,真讓人害怕。

    慌亂間她打開了燈,忽然就多了怕黑的毛病。

    -

    偶爾換藥的時候,小護士們之間會聊天,說現在有一種新型肺炎,傳染性特別強,最近醫院發熱的病人明顯增多了。她們聊得熱火朝天,神情也前所未有的緊張。

    讓許糯也緊張了起來,但只有一會兒,她現在很難專注的在意一件事情,她不在乎,她的日子過的渾噩,有一部分永遠的留在了那個早上。

    再見韋伊,已經是大年初三了。

    除夕初一不知道什麼時候過去的,她都不記得自己吃沒吃餃子。醫院裏沒有多少年味,畢竟現在還在住院的都沒什麼心思過年了。

    韋伊也瘦了,面無表情的時候戾氣更重了,前來換藥的護士都不敢和他對視。下巴冒出來點青色的胡茬,許糯以前從來沒見過,她抬起那隻沒裂的手摸了摸。

    許糯知道這幾天他過得也不好,醒那天她就問了小護士,小護士說他去接受急性治療了,許糯不知道躁鬱症的急性治療是什麼,但是肯定不好受。

    「眼睛怎麼了?」

    許糯問他,韋伊眼球有好大一塊充血點,看着像是動漫里的寫輪眼。

    「不要緊。」韋伊搖了搖頭,像是絲毫不在意,醫生說他是情緒過激才充血的。他坐在許糯床邊,用手勾了勾她的手指,一旁看管的警察立馬緊張了起來。

    他見過韋伊失控的樣子,無意中挨了一拳,牙疼了好幾天。

    「我讓我爸請了最好的律師。」

    還找了找關係。

    後半句他沒說,抬頭看着許糯的眼睛,「你不要害怕。」

    許糯點點頭,她信他,這個瘋小子見到她殺人的第一反應是幫她頂罪,還有什麼不能相信呢。

    韋伊摩挲着她的手背,許糯的手比他小太多,嫩生生的好看,手指修長宛若青蔥。他沒說過,但是他每次牽她的手都覺得很幸福,潛意識裏就覺得自己把握住了一個頂頂好的人。

    就是這隻手捅的刀,他牽起來吻了吻。

    他有些殘忍的想,怎麼沒把趙德整個腦袋割下來呢,那樣的人都不配有全屍。

    林青之那事之後,他負氣想過,以後遇見那樣的事再也不要幫忙了。於是他就沒趕上許糯,老天爺在懲罰他,可他明明不是真心想的啊。

    真過分。

    不過還好,還好,許糯還在這兒。

    韋伊攥緊了許糯的手,掩飾自己控制不住的手抖,電擊治療還是太過了,給他造成了短暫的後遺症。韋伊很慶幸許糯沒看見自己四肢被綁住的樣子,一個控制不住自己的人,沒人會相信他有愛人的能力。

    同時他又有些卑鄙的想,她殺了人,和自己一樣有了污點,他們是不是能長長久久了呢?這樣陰暗的念頭剛冒出個頭,熟悉的自我厭棄便裹緊了他,一呼一吸之間都帶上對自己的不屑。


    什麼樣的人會這麼想。

    怎麼會這麼卑劣。

    於是韋伊抑制不住的乾嘔了起來,應激反應來的劇烈。雙相障礙混合發作的時候,他很難成為一個自視甚高的人,因為身體幫他嚴格管控着每一個可能自我輕鬆的念頭,無論陰暗還是光明,都不行。

    護士沖了進來,有些慌張的把他帶走。

    許糯焦急的喊他的名字,但他沒回頭。

    韋伊不敢回頭看她,自己的念頭太髒。

    -

    韋伊走了之後,值班護士又來了一趟,說李晴來了,在外面,想看她。李晴從她住院那天就來了,許糯不知道怎麼面對她,於是一直拒絕。

    許糯本來想再拒絕她,但想了想又同意見她了。她禁不起折騰了,可着今天擔驚受怕吧。

    就這麼兩天沒見,李晴老了不少,和剛回來時的憔悴還不一樣,現在她臉上真的有老態了,頭上竟然隱約能看到幾縷白色。

    她的肚子又大了一圈,看得許糯有些心驚,她甚至懷疑裏面可能是雙胞胎。

    李晴進來之後沒說話,眼淚先掉下來了,想來未語淚先流這句詩也真是令人悲傷。許糯靜靜的看着她,從來沒有一次像現在,她看見李晴哭只覺得麻木乏味。

    「他有鑰匙你知道嗎?」

    李晴沒回答,只是哭。

    趙德有鑰匙她是知道的,當晚許橙要鑰匙的時候,她也想起來了,但是想着以後回來看看兩個孩子,她就沒說。誰知道會發生這樣的事,趙德一直不算膽大,也不知道怎麼竟然敢一大早的就去。

    許糯動了動脖子,想給她找找紙巾,但受制於護頸環,一低頭就看見了自己滿是石膏的手臂。脖子隱約傳來一陣疼,不尖銳,但是麻麻的也不好受。

    許糯忽然有點想笑,抬頭看着眼前這一幕。

    她的眼淚都像是背叛之後的討饒。

    李晴開口第一句話,「媽對不起你。」

    五個字,沒一個字許糯願意聽。

    她為什麼沒有早早的發現呢,她爸死了之後,李晴無縫銜接早早背叛她愛情的時候,她和許橙就已經成了累贅。那個風雪深夜,李晴沒留下,選擇要和趙德一起走,就已經是把她放在了無關緊要的位置。

    李晴早就為她解釋了她那顆心的向背。

    她一直一來在執着什麼呢?躲在病房不敢見她,是怕聽到什麼答案,還是怕聽到無意義的道歉呢?

    許糯看着李晴,覺得自己的心跟被硬生生撕裂開了一樣。

    她知道自己在人情世故上一向有些不開竅,她不像許橙那麼圓滑,也不知道什麼人與人相處的技巧。她只有笨方法,記着別人的好,再還回去。

    但李晴是她媽啊,她應該要對自己好的啊,她們之間不應該講究這些的。

    可除了小時候那幾年,她都不像個媽媽。許糯總惦念着童年那短短几年的好光景,傻傻的想着李晴要是累了,就回心轉意了。她還會送她去跳舞,在台下給她加油,告訴她你是天底下最棒的小姑娘。

    「我都和警察說了,能說的我都說了。糯糯,是媽對不起你,要不是我領他回來,也不會有這種事。許橙在公安局說要和我斷絕關係,你勸勸他。」

    「我真的不知道,我也沒想過他是那種人啊他是喝酒之後確實就跟變了一人一樣,但是我怎麼怎麼都沒想過他會又回去啊。我和他家裏人說好了他們他們不會索賠的。」

    李晴邊哭邊說。

    她急於解釋,都沒想着問問許糯的傷怎麼樣了。

    許糯看着她,忽然很失望,非常失望。

    她真情實感的生出了一股怨氣。

    「媽,你不要說了。」

    許糯狠着心,說出來自己有生以來最傷人的話,「你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啊?是爸爸把本來的你帶走了嗎?我感覺你根本不像是我媽了,我現在管你叫媽,這個字一出口,我都覺得很違心。」

    這句話一出口好像是產生了真空,李晴愣了好久幾乎是尖叫着說道「許糯,你是不是恨上我了?你怎麼能說這樣的話?」

    「我怎麼不能說這樣的話!」許糯對着她喊了起來,她能清晰的聽見自己腦海里理智崩壞的聲音,像是烈火燒着枯木的炸裂聲,「你和他走的時候,那一瞬間你在想什麼?你有沒有想過我?」

    「你是我媽,應該是我的靠山!你為什麼要走!你他媽的告訴我!給我個理由!」

    「李晴!天底下的人都可以背叛我!都可以不要我!但你不行!」

    許糯喊得自己有些耳鳴了,帶着傷口都開始發疼。小護士在門上的玻璃後面偷偷看着,猶豫了半天沒進來。

    許糯緩了一口氣,伸手捂住自己臉,捂住滂沱的雨,留下遮住狼狽的暗。她語氣呢喃,充滿不解,小聲道「你是我親媽啊,你怎麼能走呢?」

    李晴張了張嘴,她忽然發現自己沒法解釋,說自己和趙德借了網貸已經是一根繩上螞蚱嘛?說自己懷了趙德的孩子,已經妥協命運了嘛?好像都不是什麼答案。

    人生的一道道選擇題,她又做錯了而已。

    許糯感覺到她的沉默,深吸了一口氣,強忍着哭意,從嗓子眼裏擠出來的聲音又小又抖「你是我媽,我沒法兒恨你。但是我真的……真的很怨你。」

    「你……以後不要再來見我和許橙了,就當我們死了,可以嘛?」

    這話太重了,李晴覺得自己的脊樑一下子就被壓斷了,沉默了一會兒,點了點頭。

    許糯拽起被子蒙住了頭,至少這兩年,她不想在見李晴了,

    她沒敢再看李晴,怕自己心軟。

    李晴什麼時候走的許糯不知道,有人掀開她的被子,是許橙。

    他臉上帶着點傷,前幾天就有了,不知道是怎麼弄的,他膚色白,現在看着也觸目驚心的。許橙什麼也沒問,但眼睛裏全是難過。

    「哥。」

    她喊了一聲,嗓子啞的發疼。

    許糯順着他的手坐了起來,勉強牽了牽嘴角,但怎麼也假裝不出來輕鬆的樣子。幾年前,許橙對她說的話,這次輪到她說了。

    「我們真成野孩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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