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希孟奮筆疾書,把自己的所思所想,悉數告訴朱元璋。事實上官方正版還沒出來,搶先版已經在民間迅速傳播了。
參加審案的百姓,尤其是離着近的,能聽到張相所講內容的,都是大呼過癮,撥雲見日。
要說老百姓真的明白張希孟講了什麼,那也是難為他們了,畢竟這些東西,就算是李善長等人聽起來都很費力氣。
需要掌握足夠的歷史知識,還要眼界足夠,能夠把一切串聯起來,融會貫通,而且裏面還涉及到了許多知識盲區。
這是李善長希望張希孟寫出來,他們仔細研究的原因。
但是聽不懂不打緊兒,大傢伙至少能明白一件事,張相是為了大傢伙好……
這也就足夠了。
其次,這個案子也等於告訴所有人,女人出來做事,乃是大勢所趨,不可阻擋。魏罕被判了斬刑,一同打入大牢的還有那麼多人,從上到下,誰都逃不了干係。
這可不是隨便找個人頂罪,而是徹徹底底,認認真真進行清理,氣魄格局之大,下手明快,乾淨利落,都是前所未有的。
更要命的是張相,李相,都是一樣的看法,包括刑部,都嚷嚷着要重新修訂法條,這一股龐大的勢頭,泰山壓頂,任何試圖抗衡的人, 都會粉身碎骨。
應天的風波, 自然而然, 傳到了洪都前線。
朱元璋招降了胡廷瑞等人,又進攻撫州,大肆開疆拓土, 打得十分熱鬧,徐達, 常遇春, 胡大海, 這些猛將攻無不取,戰無不勝。
又是這麼個爭雄天下的時候, 按理說他們該是當之無愧的主角,可惜的是,外面打得再熱鬧, 跟應天天翻地覆的變化比起來, 也不值一提。
但張希孟把寫的東西送來, 最着急要看的不是朱元璋, 而是老頭朱升。
其實有關提升女人地位的事情,他已經一萬個贊同了, 而且也見識了威力,知道了張希孟的用心良苦。
不過彼之砒霜,汝之蜜糖。
世上的事情就是這樣, 屁股坐得位置不一樣,是非對錯也就不同了。
就拿韓秀娘的案子來說, 直接捲入其中的,不過是江寧縣衙而已, 最多算上那幾個幫着魏罕搖旗吶喊的耆老。
其他人並沒有直接參與,也沒有誰, 能一下子賣通這麼多人!
但是在張希孟發言之前,為什麼大傢伙都有意無意,袒護魏罕,反對讓女人出來做事,都想借着這次的事情,給張希孟難堪……還不是因為千百年的習慣延續下來,已經成了大多數人的本能, 人們已經忘了,最初這麼安排的緣由。
當年為了保護畜力,而把耕牛奉為聖物的人,估計怎麼也想不到, 幾千年後,連牛尿都乾淨衛生了。
張希孟給朱元璋寫的內容,自然要詳細許多,朱升看過之後,自然是恍然大悟,如夢方醒。
男耕女織的傳統,甚至可以追溯到三代以前。
這幾千年來,雖然還都是農業時代,但並非沒有進步……比如春秋時期,井田制就瓦解了。
從秦漢到宋元,中原大地的人口增長,農業技術進步,一個農夫能供養的人越來越多。
這是最根本的生產力發展的邏輯,也是一切的基礎。
朱升跟張希孟聊過不少,看到這些,他也不算陌生,並且能很快把握住其中的精髓。
「上位,都說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可按照張相的看法,等於是重寫了歷史!」朱升讚嘆道:「西漢之時,董仲舒做天人三策,主張大一統,助漢武帝,成就千古一帝。彼時的士人還是好的,仗劍躍馬,在疆場廝殺,謀求功名,一直到盛唐,也多有詩人,盼着能在邊塞建功,封妻蔭子,揚名天下。」
朱升笑道:「我早年讀史書,覺得唐宋相距不過幾十年,怎麼前後恍若隔世,迥然不同。彼時我還是想不明白,只覺得唐代尚武,趙宋修文,喜好不同而已。可現在讀張相這篇文章,卻讓我有了另一番領悟。或許自唐入宋,正好處在了一個轉折上。精耕細作,占城稻傳入,農人耕種田畝,剩餘的糧食越來越多。趙家皇帝偏愛士人,士大夫不用去疆場建功立業,靠着讀書科舉,就能做人上人,享受百姓供奉,又何必冒險?到了趙宋,士大夫已經和漢唐迥然不同了。」
朱元璋的好學,不消多說,而且張希孟還是他的啟蒙老師,因此縱然面對這麼深奧的東西,老朱也能理解幾分。
「果然,按照張先生的意思,儒家在唐宋之間,已經悄然發生了轉變,變成了累贅和枷鎖。」朱元璋輕嘆道:「而理學就是集大成者,和咱們同姓的那位,遺禍不淺啊!」
朱升深深吸口氣,張希孟這份東西的厲害就在於很多人罵朱熹,反對理學,就只是罵人,淺薄得很,不值一駁。
可是張希孟卻論證了理學是個混蛋。
面對農業進步,生產發展,理學不是順應大勢,而是站在了士紳地主的立場上,不斷給老百姓套上枷鎖。
存天理,滅人慾,先讓大家不要胡思亂想,閉上眼睛,裝作世界沒有發生變化,還是歲月靜好。
再接着,乾脆宣揚餓死事小,失節事大,把婦人牢牢圈禁在家裏面,用整個國家的犧牲,滿足士大夫繼續安逸生活的需求。
最終釀成的惡果,就是一敗再敗,讓蒙古人奪取了天下。
面對蒙古鐵蹄,把氣節看得比什麼都重的讀書人,竟然不乏屈膝投降之人。
只要能保證我吃香的,喝辣的,哪管什麼人當皇帝?
至於文人一直視若命根子的綱常,也從規範秩序的準則,變成了士人手裏的工具,反正怎麼對我們有利,就怎麼來……
朱升不斷嘆息,汗透衣裳,無奈道:「上位,若非看了張相的文章,我幾乎不知道文人士大夫之惡,竟然到了這個地步。幸好有張相撥雲見日,否則的話,不趁早把這顆毒瘤剷除,真不知道日後還會怎麼樣!僅僅是這一點,張相就足以和古聖先賢並駕齊驅。上位能得到如此賢士輔佐,真是上天賜給上位的。」
朱元璋略怔了怔,想當初還真是他把張希孟撿了回來,救了他一命,沒想到這小子竟然能幫自己這麼多,果然是老天垂青啊!
「楓林先生,你看該如何是好?要不要把那些混賬東西,都給殺個乾淨!」
「可別!此事還要仔細思量。」
朱升急忙攔住,他當然知道朱元璋的手段,張希孟把那些人的可惡之處全都展示出來,連李善長都下手了,朱元璋又怎麼會客氣?
沒瞧見嗎,這位眼珠子都紅了。
朱元璋在張希孟的講述之中,看到了自家人的影子……一個理論,之所以能夠得到認可,是因為在現實中能找到證據。
就拿張希孟說,地主用土地拴住佃戶,朱元璋立刻就懂了,他們家租種土地,老爹就經常去地主家幫工,他小小年紀,就去給地主放牛,還險些被地主打死。
租種了土地,就幾乎成了地主家的奴僕。
這一點老朱是深有體會。
試想一下,如果當年的朱家,集體到了現在老朱的治下,會發生什麼情況?
首先,大概率不必租種土地,他們會有一塊屬於自己的土地,用不着給地主交租。
其次,朱元璋的母親,大姐,二姐,都是心靈手巧的,可以進紡織作坊,掙錢補貼家用,讓全家人吃飽肚子。
或許自己不用放牛,而是去學堂讀書。
二哥也不用當上門女婿,而是能風風光光,娶一個媳婦,舒舒服服過日子……
朱元璋漸漸眯縫起眼睛,浮想聯翩,彼時還會有造反頭子朱元璋嗎?
應該不會了,沒準憑着他的聰明,還能通過考試,去衙門裏當個書吏……然後在人們的羨慕中,平淡踏實地過完這一輩子。
等到了他老的時候,兒孫環繞,被人尊一聲朱老太爺。
真是好啊!
朱元璋突然咧開嘴角,竟然笑出了聲。
朱升一驚,急忙低聲呼喚,朱元璋甩了甩頭,這麼大人了,還做那個夢幹什麼!他們家已經無可救藥了,不過在他的治下,可以讓更多的人家,過上幸福的好日子,讓美夢成真!
「楓林先生,你攔着咱殺人,自然是有更好的辦法了?」
朱升忙道:「上位,該殺之人,李相那裏不會放過,只是剛剛我突然想到,張相寫得這麼通透,如此之好,只怕早就能夠自成一家。我們又何必沿用宋儒理學陳腐的論調?為什麼不用張相的主張,重新闡釋綱常,制定規矩,教化官吏百姓?」
「教化官吏百姓?怎麼教化?」朱元璋好奇道。
「自然是將這些文章列為必考的項目。」朱升笑道:「上位不是在軍中教導將領們讀書識字嗎?何不乾脆一點,讓各級學堂,也包括軍中,就學張相的文章,然後依據張相的注釋講解,作為考試的內容,這樣一來,也就不愁讀書人不知道這些道理了!要不了多久,理學就會瓦解冰消!理學當死,張學當興啊!」
朱元璋眼睛冒光,大感興趣,忍不住讚嘆道:「這是要用張夫子取代朱夫子!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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