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九年冬月,由右相張希孟主持修撰的宋史,總算完成了大體內容,伴隨着報紙的傳播,宋史的主要內容,不斷流傳開,民間漸漸看到了這部史冊的廬山真面目。
隨之而來的,是激烈的議論,從朝堂到民間,哪怕中書省諸位尚書,面對這部史書,也是目瞪口呆,頗為驚訝。
「太,太過了!」
這是禮部眾多官員看過之後,一致的看法。
要說自從大明立國以來,遭到摧殘最多的,不是管錢的戶部,也不是管人的吏部,更不是管兵的兵部,而是這個看起來人畜無害,萌萌的禮部。
不得不說,高端的作死,往往只需要最樸素的方式。
讓禮部很難接受的有兩條,其一,針對大宋的歷代皇帝,在新的宋史裏面,基本上持批評態度。
只有趙匡胤等寥寥幾位,以及一些諸如支持變法,積極整軍經武,開邊禦敵等措施,得到了讚賞,剩下的就一片罵聲,基本沒有任何好的評價。
其次,在新的宋史中,那些昔日的名臣,被推崇的士林表率,名家大儒,在張希孟這裏,也被罵得狗血淋頭。
前面提到的那些就不用說了,程氏兄弟,朱熹,這些人物,也一併被抨擊,指責他們禍國殃民,遺禍無窮。
從帝王到士林,幾乎可以說是全軍覆沒,沒有誰能倖免於難。
三百年的大宋朝,到了張希孟這裏,簡直一無是處,一塌糊塗……
咱拋開事實不講,三百年的大宋江山,就沒有一點可以稱道的地方嗎?
張希孟下手也太狠了。
大宋皇帝沒有一個好人,把陛下置於何地?他們可都是同行啊!
大宋朝臣沒幾個好東西,那我們又算什麼?官員體面丟盡,那些老百姓會瞧不起我們,不再敬畏士大夫。
這可是動搖國本的大事情!
張相這麼幹,實在是太過了。
算來算去,也就是對他張相公有利。
程朱理學被駁倒了,就剩下張相之學。
這一部宋史,不過是張希孟給自己封聖之作吧!
「李相公,前幾天,陛下剛剛欽點江楠擔任商業部尚書,以女兒之身,位列尚書高位,屬實讓人五體投地。如今張相修宋史,書成之日,斷千古是非,定青史道德,何等文採風流!當真是神仙伉儷,當世第一啊!」禮部左侍郎楊訓文語氣誇張說道,臉上還充滿了仰慕。
可是這話聽在李善長的耳朵里,顯然不是這個意思。咱老李也是多少年的狐狸了,這點捧殺的小手段,就不用跟我使了。
但是李善長對於江楠進入中書省這事,實在是有點難以接受。
就在他和張希孟分道揚鑣之後,中書省足足推了八位官吏上去,請求朱元璋圈選。
這裏面有好幾個政績突出的官吏,李善長琢磨着朱元璋應該會猶豫一下,畢竟作為新成立的商業部,責任非常重。
讓一個女流之輩來管理,或許會出差錯。
可李善長完全想錯了,名單是下午遞上去的,第二天早上就批閱完畢,直接送到了中書省。
不出意外,江楠的名字被大大圈起來。
老朱還特別加了批語:當世奇才,足堪大任!
好傢夥,這還沒上任呢,就得到天子如此評價,這位江尚書還真是不同凡響,陛下給張相的面子,也是夠大的。
實際上李善長也是猜錯了,之所以會這樣,根本不是張希孟的面子大,畢竟他的面子再大,也比不過馬皇后。
江楠真正的靠山,是這位皇后娘娘。
「江楠可是給我們女人掙面子的關鍵,她德才兼備,為人又正直,你要是敢不用她,我跟你沒完!」
面對馬皇后的威脅,老朱慫的那叫一個乾脆,毫不遲疑,就把尚書給了江楠。
老朱心裏也有盤算,商業這種事情,非常複雜,裏面大有藏掖。
尚書選擇,除了要德才兼備之外,還必須和各方瓜葛最少,能夠一顆公心,一心謀國。
在這一點上,江楠甚至比張希孟還要可靠。
她一個女官,註定沒法和其他人同流合污,身為張希孟的夫人,又沒人敢和她結黨營私。算來算去,江楠幾乎是整個大明朝,最超然,最沒法收買的人。
新成立一個商業部,不讓這個人當尚書,還讓誰啊?
如果不是害怕刺激中書省諸公,老朱甚至打算給江楠加個參知政事的頭銜。
不過即便沒有這個頭銜,光是張希孟的夫人,就夠嚇人的了。
江楠在中書省,只要堅持凡事按規矩辦,就事論事,就已經讓一群老傢伙應接不暇,招架不住。
你說辦事能力不如江楠的,會感到慚愧,畢竟連女人都比不上,也太無能了。
可要是比江楠強太多,處處壓制這位江尚書,也不是什麼好事情,欺負女人,算什麼英雄好漢!
反正左右都撈不到好話!
而且事實上他們想碾壓江楠,那也是不可能的。
別忘了身為張希孟的夫人,這些年許多政務的安排,法令的制定,有什麼考慮,出於什麼目的,中間又有什麼樣的流程……江楠一清二楚,甚至比許多尚書都明白。
簡言之,江楠就是個收買不了,得罪不起,能力比不過,辯論說不贏的超然存在。
她在中書省待着一天,從李善長,到各部尚書,就沒有一個能舒服的。
上一個讓大傢伙集體厭惡的人,貌似還是狄青!
他以配軍的身份,靠着戰功,一點點升遷,達到了樞密使的高位,成為了天下賤兒的榜樣,大宋的全民偶像。
而且狄青的戰功頗為有趣。
他是在和李元昊作戰中,一點點崛起的。
李元昊叛亂,建立西夏,期間打了大宋多少名臣的老臉,也就不用說了。那些一個個名滿天下的賢相,國家柱石,鼻青臉腫,損兵折將,將西北大面積的土地丟失不說,還要繳納歲幣,苟且求和。
就在文人集體丟人的時候,一個配軍出身的武夫,靠着忠勇和智慧,在一片灰暗當中,殺出了一條血路,逐漸嶄露頭角。
其實此刻的狄青還沒有那麼讓人厭惡,甚至有些文臣還願意提拔教誨他,把他視作一個不錯的工具人。
可接下來的事情就麻煩了。
儂智高作亂,嶺南之地,遍地潰爛,無可救藥。
好幾位領兵文官,一如他們在對付李元昊的時候那樣無能,被打得狼狽逃竄。
到了這時候,被李元昊羞辱的噩夢,再次襲來,為了避免嶺南也冒出一個「西夏」,再交一份歲幣的尷尬。
大宋顧不得以文御武的祖制了,只能派狄青出戰,讓武夫統軍。
可偏偏就是這一招,起到了決定性作用。
狄青領兵,順利平定儂智高,德勝凱旋。
平定了嶺南之亂,狄青攜着戰功,回到開封,榮升樞密使,執掌軍務。
到了這一刻,狄青也就無可避免地成了所有文臣的眼中釘,肉中刺。
他的存在,時刻提醒着人們,一些所謂名臣不光彩的歷史。
他的戰功,又在說明,讓文人領軍,壓抑武人的荒唐。
他坐鎮樞密院,如果真的再次建立功勳,滅了西夏,那就天塌了,地陷了,士大夫的文明都要終結了。
事情到了這一步,狄青必須被毀滅了。
因為毀滅狄青,後果很可怕,大宋朝可能完蛋。
但是不毀滅狄青,後果更何怕,士大夫的好日子就沒了。
兩害相權取其輕,只能看着狄青被消滅了。
然後六一居士歐陽修就出手了,作為十處打鑼九處到的士林領袖,歐陽修還算厚道,說狄青沒什麼大的過錯,只是不合適留在樞密使的位置上而已。
這個事情的荒唐程度,幾乎就是岳飛莫須有的提前預演。
未有顯過和莫須有,又是何等一脈相承,何其相似乃爾!
張希孟在修宋史的時候,有關狄青的這段公案,是他着筆非常重的地方,甚至跟文彥博那句與士大夫共天下,非與百姓共天下放在了一起。
張希孟直言不諱,趙宋士人,不是想和天子共天下,而是把自己看得比天下更重。
為了自己的名聲,羅織罪名,陷害無辜。
自毀長城,毀掉名將。
這背後不是愚蠢,而是自私自利,是禍國殃民,是居心叵測……是把士人凌駕於百姓之上。
狄青一案,同風波遺恨放在一起,就是他立論的基礎,自秦漢以來,罷黜百家,獨尊儒術,這條天子和士大夫共治天下的路,走絕了,沒法繼續下去了。
原因就是士人不再把自己視作天下的一員,不再替天下蒼生考慮。而是把自己放在了至高無上的地位,宋亡於士人,正是這個原因。
如果繼續縱容士人,不過是重複大宋三百年的悲劇罷了。
朱標看着這一段,只覺得汗流浹背,渾身顫慄。
他閉目思量,那些翰林名臣,當世名家,沒有一個人,能像張希孟這麼書寫史冊,解讀歷史……看得人心冰涼,不寒而慄!
儘管朱標很喜歡歐陽修的文章,也崇敬這位的文采,可是到了此時此刻,他的心中,歐陽修的印象,終究變成了一個劊子手!
「先生,您這些日子修史,只怕還不知道吧!在應天的茶樓,有一齣戲正在上演。」
「戲?」
「對,就是狸貓換太子,先生要不要看看!」朱標站起身,臉上含着怒色。
張希孟微微一怔,輕笑道:「也好,我也好長時間,沒有看戲了,就當是放鬆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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