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案本 第250章 有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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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鄭敬風盯着段聞的屍體,喉嚨乾澀得就像大漠上的風石:「……結束了。」

    他仰起頭,污髒的老臉上想擠出一個笑。

    可是熱淚卻先涌了出來,順着他的皺紋淌下臉龐……

    結束了吧。

    這一次是真的結束了。

    段聞死了,段璀珍的意識消散了,她的腦電波停止之後,這座島的能量控制總閥就會熄滅。

    一切沉入深淵,都該結束了……

    鄭敬風緩了一口氣,仰頭疲憊地閉上眼睛,他——

    「老鄭,小心!!」

    鄭敬風一個激靈睜開眼,還沒反應過來,就被旁邊襲來的謝清呈重重拉着往後摔去,護在身後。

    ——是賀予!!

    賀予竟在鄭敬風神識略微放鬆至極,橫過手中刺刀,以疾風之勢向鄭隊襲去!

    他仍然沒有解除控制……

    謝清呈的感官極敏,他比老鄭更快地感受到了這凌厲兇狠的煞氣,電光火石之間,他已阻擋在鄭敬風面前,他面對着已經失去了自我的賀予,在刺刀斬來的同時,他抬起手上抄來的槍!

    這個距離很近,哪怕雙目已渺,以這些精神伊波拉病人的異能疊加,謝清呈也能將子彈精準命中賀予的胸膛。

    刀光逼近,黑洞洞的槍口相迎。

    「賀予,停下!」

    但血蠱無用,謝清呈的力量脫胎於賀予,沒有辦法控制住他。

    交鋒因此未止,眼前蒙着雪白繃帶的男人就這樣孑然立着,而賀予襲上前,一束實驗室的光照下來,斜照於二人之間。

    這個情勢,若賀予再不清醒,那麼不是他死,就是他亡!再也沒有回寰的餘地了。

    空氣緊繃,箭在弦上,死神的鐮刀越逼越近——是誰將殺誰?

    退路已斷。

    賀予的尖刀戮向謝清呈。

    謝清呈的手指搭上扳機……

    二號異能強大到變態的聽覺,讓他能判斷出賀予心跳所在的位置。

    他瞄向他的胸口,指尖顫抖着……

    突然——

    「哥哥。」

    「謝哥。」

    「謝醫生!」

    「謝清呈……」

    耳邊好像回濺起無數破碎的聲音,自那些未經血跡沾染的舊時光里紛至沓來。

    謝清呈失去了光明的眼眸前,突然重新浮現了賀予的身影。

    童稚時,少年時,海戰時,重逢後……那些身影交疊重合着,在一聲一聲呼喚里,最終定格成了賀予當年向他表述衷腸時,那張真誠地讓他幾乎不忍與之對視的臉龐。

    他想起賀予曾對他說過的那些掏心掏肺的話——

    「謝清呈,我都卑微成這樣了,還要喜歡天上的雪……」

    「謝清呈,你抱抱我好嗎……」

    「謝清呈……」

    他怎麼忍心下得了手呢……

    這個人,雖然有這樣那樣的不好,雖然……他剛剛才知道,原來賀予最初喜歡的人竟是謝雪……

    但是,他們之間經歷過太多事情了,他明白後來賀予都是真心。他不疑他,他知道只有這個人,在愛上他之後,無論經歷過什麼,依然無數次地奔向他,無數次地擁抱他,無數次地挽留他,無數次地保護他。

    他追着他走,千難萬苦,跌跌撞撞,當初的少年最終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賀予清醒時,最後一句對謝清呈說的話是,對不起,我又連累了你。

    可其實初皇比血蠱重要的多,賀予從來也不曾連累他,哪怕在最脆弱時被催眠,也緘默地守好了初皇的秘密。

    謝清呈儘管知道了謝雪的事,儘管被賀予當面說了「你不過是填補內心空缺的替代品」,他也知道那並不是賀予完全的真心話,他也不會懷疑後來賀予對他的感情。

    他也……根本無法對他扣下扳機。

    永無可能……

    所以,賀予持着刺刀襲近謝清呈身前咫尺時——

    謝清呈最終做出了選擇。

    他,垂下了槍口。

    在這場大戰開始之後,謝清呈冒着生命危險籌謀一切,但是他並沒有放棄過活着的希望。

    因為他知道賀予很需要他、世上只需要他    ,所以他竭盡全力也想要活下去。

    這一刻他也仍相信賀予眼裏的光,相信賀予淌下的淚,相信賀予發自肺腑的告白,相信賀予為他流的血豁的命付出的一切。

    他都信。

    他不責怪他,沒有誰生來就是愛誰的,總會有一些理由在其中。

    他都知道。

    賀予只是沒有告訴自己,最開始的時候,他愛過誰。

    僅此而已。

    但或許也就是這個僅此而已,讓謝清呈在最後一刻,做了這樣的抉擇。

    他仍信他深愛他,他也願意保護他。

    但在這一瞬間,謝清呈似乎放下了一種執念,他內心深處,或許覺得自己是否活着沒有那麼重要了。

    一隻破破爛爛的熊偶,真的有那麼重要嗎……

    哪怕再自信,被丟棄了一次又一次,在最後一次落進冰冷的水潭裏時,它也會看清自己滿身的縫痕,敗絮破舊。

    它也會生出一種再也不想被拾起來的疲憊感。

    所以………

    或許他並不僅僅是為了保護賀予,才做出了這樣的選擇。這千鈞一髮間,他激發的更多的是一種本能,而不是理性的思考。就像李芸撲過去也是本能一樣,都是內心世界最真實的投射,誰也掩藏不了。

    謝清呈本以為自己會對賀予被洗腦時說的東西並不在意。何況大局面前,他在得知那個消息時,連多震驚多消化一會兒的時間也沒有。

    他以為他都能忽視。

    但其實,他什麼也沒有躲掉。

    他不怪賀予。

    只是………

    心其實很疼。

    第一次,像一個正常人那樣,那麼痛………如刀絞。

    他忍着心疼,忍着刀絞,忍着回憶里那一聲聲的「謝哥,我離不開你」,「我只有你」,「我只要你」,「謝清呈,我需要你」。

    我需要你……

    我愛你。

    我只愛你。

    你是……不可替代的……

    那些聲音在他心裏不斷盤旋,想要堵住他內心的缺口,卻讓他更痛了。

    他失去了眼睛的那個位置滲出溫熱,卻連淚也再不能流出。

    他還深愛他,卻好像,無法再那麼愛自己了。

    謝清呈的手,終於慢慢地鬆開了,掌心裏的槍應聲落地。

    男人的嘴唇一啟一合,在蒼白的光束中,輕聲念了一句:「小鬼……」

    賀予一怔!

    忽然,他的顱中扯起了極強的痛意,但那痛意好像又不是從顱內生出的,而是從心裏爆開,瞬間湧上了腦海。

    他心下驟驚,好像有一條巨龍在思想鋼柱下哀鳴嘶吼,咆哮呼號着。

    不要……不要!

    別殺他!你會後悔的!別殺他!!

    兩人距離已在尺寸之間,賀予的刀只差分毫就要刺進謝清呈的胸膛。

    謝清呈躲不開了,賀予的速度太快,刀尖閃着逼人的寒光——刺下!!

    別殺他——!!!

    他是你在世上唯一的橋樑,他是唯一一個那你當作普通人看待的人。

    他是你愛過的人,是你說哪怕死去也不會放手的人。

    他是你的謝醫生啊,你忘了嗎。

    誰能替代他的位置……

    巨龍在他心裏淌下了鮮血和熱淚,龍爪撕扯着他的內心,刺痛他的靈魂。

    曼德拉打下的鋼柱,在這一刻,搖搖欲墜。

    你忘了那種感情了嗎??!!

    刀,倏然停了下來。

    在距離謝清呈只有不到半毫米的距離,急剎而止,點於胸前。

    「……」豆大的汗珠從賀予臉龐上淌落。

    他頓時又陷入了極度非人的折磨中,裂骨蝕心的劇痛在撕扯着他。他渾身都開始顫抖,痛得發戰。

    這一刀最終還是沒有刺下。

    「……我……不殺你……」他雙目混沌,勉強從喉嚨中擠出這幾個沙啞的字來。

    「你走吧……!!」

    太疼了。

    五臟六腑都像是被塞入了一個絞肉機,生生絞碎,扯爛。

    「快走!!!」

    他的自我意識還沒完全回來,天人交戰間,他朝他發出怒喝。


    或許是感到了血蠱的反意,忽然間,賀予身後的那個配合着他進行攻擊的掩體裝置打開了一道黑匣,裏頭寒光一閃,謝清呈雖瞧不見,卻能聽到那動靜,感到那股寒意。

    那是一柄刺刀!那個機器裝置徑自向謝清呈戮來一柄刺刀!!

    鄭敬風越過謝清呈的肩膀,看到眼前這一幕,他感覺自己渾身的血液都在一瞬間被一個無形的強力水泵抽空了,連同靈魂和感官也一起抽了出去:「不——!!!」

    那仿佛是一個電影的慢鏡頭播放。

    刺刀從機械中彈出,直錐謝清呈的腹部!

    在這千鈞一髮之際,賀予忽然回身,抽刀反手,竟擋住了那柄刺刀的攻擊!

    「鐺!」的一響!

    他護着他……生死關頭……哪怕是被洗腦了,賀予也仍條件反射地護着他……

    可這一行為直接觸發了洗腦裝置的底線處罰!!

    接刃之後的下一刻,賀予就大叫一聲,胸口和耳上的控制器都迸濺出猩紅色的強光!最大功率的洗腦力量霎那間全湧向了他的血肉之軀,仿佛根本不在乎他能不能承受……

    這個機器的運轉法則就是——血蠱這種東西,哪怕死了,也好過背叛。

    賀予渾身痙攣,眼睛在瞬間失去了焦點,這已經不僅僅是在洗他的自我意識了,那個裝置甚至要在這一刻抹去他的個人人性,將他變為一個徹頭徹尾的機器!

    誰讓他觸及底線!

    誰讓他心裏還有殘存的愛!

    賀予雙瞳驟紅,呼吸不上,那機器在綁架他,在佔據他,在侵蝕他的生命他的尊嚴他的記憶他的人性……侵佔所有!!

    他劇烈顫抖……顫抖……鮮血再次從七竅湧出,眼珠上翻,幾乎瞧不見黑瞳——最終,歸為死寂。

    他掙扎了這麼久,終於還是完全被洗腦裝置所吞噬了……

    下一秒,他替謝清呈阻擋攻擊而鮮血淋漓的手,忽然重新掣起了刺刀!

    無心。

    無眼。

    無意識。

    無自我。

    一切的發生都在電光火石之間,在所有人都還來不及反應的時候。

    映在鄭敬風瞳孔中的,是謝清呈站在他面前的背影,而賀予手中握着的那一道雪亮尖利的刺刃,那柄……原本是他為他擋住的刺刀……

    那刺刀被完全喪失了任何意念的賀予反握着,徑直從謝清呈腹部直刺下去!!!

    這一次,沒有任何奇蹟發生了……

    只聽得「嗤」的一聲!

    一瞬間,因為力量的爆發,他們身邊離得最近的一個藥物母反應胚裝置的玻璃被衝破了,漫天飛濺的淡紅色藥液像花雨般灑落。

    而謝清呈站在那雨里,就那麼直兀兀地站着。

    賀予的刺刀洞穿了他的腹部,刀刃從前刺入,背後穿出,淒艷的鮮血如斷了線的珠子,滾滾不絕地從鋒利的刃身上滴落下來……

    血珠落到老鄭的臉上,眼裏。

    「不……不……謝清呈,不!不要!」

    老鄭猛地回過神,爬起來,衝上去!但是在這一刻,謝清呈說話了。

    謝清呈沒有躲開賀予這最後一刀,或許他要真的竭盡全力,是有可能躲掉的,但他能感到血蠱控制器已經逼得賀予七竅淌血,勒着賀予的心臟起搏。它已經解鎖了最後的自毀系統,謝清呈能聽到那細微的動靜,聞到微妙的氣息——似乎是一根淬有劇毒的鋼針,從機括里彈了出來。

    賀予如果再有任何本能護着他的行為,甚至哪怕一點點微弱的念頭,這台機器就會直接要了賀予的命!

    所以,這一擊,他不能避。

    他也不想避了。

    他不能再延長戰鬥,讓賀予的本能有再為他而掙脫的機會了……

    謝清呈面對着賀予,喉嚨里溢着血,發出來的聲音很微弱,但很堅定,他對身後的鄭敬風說:「當心……!段璀珍……在你身後……去……殺了她……老鄭……去……殺了她!」

    鄭敬風在驚怒悲憤中驀地回頭,腦袋裏嗡地一聲——

    他怎麼就忘了!

    薇薇安!!

    剛才他沒有攻擊到薇薇安時,段璀珍就自己主動離開了被侵入的薇薇安的大腦!段聞死後,這地穴中還有一個她連接過的,非常方便轉移的軀體,那就是薇薇安啊!!

    果然,幾秒過後,那紅衣女人大笑着,再次從原地站了起來。

    她身後是重重疊疊的曼德拉試驗裝置,rn-13,聽話水……死了的試驗體……那些裝載着曼德拉發明的恐怖醫藥的巨大溶液水塔,亮着幽暗的光芒,將她纖瘦曼妙的身影籠罩在這些半透明的光暈中。

    她就像從這些溶液里游出來的怪物。

    像從遠古汪洋里游出來的魔鬼,像每一個人類大腦中都生長着的扭曲的欲望……

    她抬起頭來,獰笑着。

    「還沒有結束,賀予——打開你的血蠱掩體,帶我的身體出去然後炸了這裏,把他們全部活埋!所有東西!我都不要了!只要我還活着,一切都可以重頭來過!!過來!!」

    賀予沒有絲毫表情,只是臉色蒼白,幾秒之後,欲抽出刀刃依言照辦。

    可是他發現自己動不了了。

    下一秒,他就發現自己心口處的那個總控,竟被謝清呈攥在了掌心裏!!

    這是謝清呈唯一能觸碰到賀予胸膛的機會……

    賀予驀地抬眸,對上那個男人的臉。

    他看不到他的眼睛,只看到那紗布之下的血滲得愈發鮮明,到了最後,有淒紅順着那蒼白的面頰淌了下來。

    「我會救你出去的……」謝清呈輕聲對他說,「沒事了……我……幫你把束縛解開……」

    血淚滾落,源源不斷地滴在地上。

    血,鮮紅的血。

    在地上開出無盡夏。

    在謝清呈伸手觸碰着賀予的核心裝置時,在賀予胸口開出玫瑰花。

    「小鬼……沒事了……結束了……我幫你解開……」

    「只是……你以後……你以後,不要再覺得自己是孤獨的……是沒人要的……好不好……?」

    「你別再想起我曾經對你的那些不好聽的話……不要再記得我盼着你去死……尤其是……不要再記得……我在海戰時騙了你……好嗎?」

    說到這裏,謝清呈的聲音更咽了。

    「我不是故意的……賀予,我那時候真的不是故意的……」

    血淚淌下。

    「對不起,我……」

    手背青筋暴起,抖得不成樣子——那是謝清呈曾經為賀予受過一次重傷的手臂——他仍在竭盡最後的一絲力量,要把洗腦裝置拆下來。

    那東西終於被謝清呈牽動了。

    他先是摸索到了那個細小的自毀機括,他顫抖地,觸碰着,辨明着聲音,按下了它活動的機芯!

    他阻止了它自毀毒殺賀予……

    但他的手,仍然沒有落下。

    他要親自摘下這個控制器……這個洗腦裝置……

    就快成功了……

    謝清呈蒼白的手背聳着弓着,幾乎要將他身上最後一絲用以呼吸的力氣,都轉移到對賀予的救贖上。

    「……有我在……別怕……別動……」

    指尖扣入控制器的旋鈕,動了一下。

    謝清呈嗆出一大口血來,卻還固執地不肯停止。

    馬上就要摘落了。

    馬上……

    會好的。小鬼。

    一切都會好的。

    我以前……我以前幫過你解開過那麼多次束縛……這一次……一定也……

    但謝清呈的劇烈顫抖忽然停止了。

    一秒過去。兩秒……

    「賀予……別怕……我在……我會替你解開……」

    「我替你……解開……」

    最後的聲音輕而更咽,幾不可聞。這是他最後一心想要做的事情,就像他曾經是唯一一個沒有把幼年賀予當做怪物的人,他想要將他從控制病人的拘束帶中解開抱出來那樣。

    可是這一次,傷痕累累、精疲力竭、油盡燈枯的他,沒有能夠做到。

    他只最後固執地重複了這一句微弱的呢喃,像是想要提醒自己,必須把這件事做完。

    他要做完。

    然而,他終究是撐不住了……他毀掉了那個裝置毒殺宿主的系統,卻沒有能夠摘下整個控制器。

    下一秒,謝清呈的手就從賀予被浸得鮮血淋漓的胸口滑了下去。

    「……對不起……」

    他哭了,最後一滴血淚無聲無息地滴落在地。

    「我……是真的……還想……再保護你……」

    「我知道我不是最好的……要是以後……你心裏的那個空缺……慢慢地……還能夠……有所替代……」

    「那我……」

    我什麼呢?

    他沒有說完。

    哪怕知道了賀予最初喜歡的人,謝清呈也沒有什麼後悔。他知道賀予是個很痴情的人,他真的愛上一個人,就只是愛那個人而已。

    風雨之中賀予愛上他是真的,那少年攥着他的手腕時,那更咽着一遍一遍說的喜歡,都不是裝出來的。

    這些謝清呈都清楚。

    可是……他在這一刻,仍會覺得痛楚。

    那一句替代品,終究還是傷到了他。

    謝清呈再也說不出任何話來了,他失去了最後一絲力氣,秀長的指尖停泊着無盡的遺憾,滑過了賀予胸襟,滑過賀予身前,在賀予眼裏,在鄭敬風眼裏……像是以極緩的動作——

    驀地,重重地……

    垂落了。

    我愛你,希望你能夠往前走下去。

    在我泉下朽爛之後,在你慢慢走出悲傷之時,我希望你還能從頭來過,再真摯地愛上一個人。

    就像你曾也努力走出過失落,也曾真摯地愛過我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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