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桓一直牽着他手,將他引到自己座前。
他自己先行坐下,然後看向李綱諸人,笑道:「都坐下說話吧。」
說話間,薛強等人已經搬着椅子進來,一一擺放停當。
李綱等人謝過,一個個坐定。李綱雖然年過七十,精力眼神仍是很好,在燭火下打量了趙桓幾眼,便道:「陛下清減了許多,雖然國事操勞,也需保重身體。「
其實趙桓雖較以前偏瘦,最近大半年來,每天堅持鍛煉,身體比之以前已經好過太多,只是這老臣勸諫,趙桓知他好意,含笑答道:「李卿所言極是,朕知道了。」
說罷,卻又問了幾句李綱的生活起居,勸他好生注意身體。
見李綱對答從容,不以皇帝現在的態度為特別的榮寵,而在言談間提起當年靖康事時,也並不露出不滿的表情。提到當前的局勢時,雖然寥寥數語,往往切中其際,極陳利害,鞭辟入裏。
趙桓心中暗自讚嘆,後世高官大員他也見過不少,只有當着這李綱,才真切的感受到,什麼叫古大臣之風!
稍談一會,他便向李綱道:「李卿為海內人望,當日若聽卿言,斷然沒有北狩的事。朕每常想起,很是後悔。」
李綱眉頭微皺,欠身答道:「陛下蒙塵,是臣等無能。如今陛下既然回駕,臣以為,往事不提也罷。」
他提起這個話頭,原是向他公開致歉,李綱將話頭輕輕一卸,也是表示自己不想計較。
趙桓微微一笑,心中很是讚賞對方這樣的態度。因又道:「朕此時已知前事之非,欲令李卿為平章軍國事,抗金大事,盡托於卿。」
李綱急忙起身,拱手道:「陛下,臣絕不敢當此重任。」
趙桓皺眉道:「卿擔當不得,這天下還有誰能擔當?」
李綱從容道:「依臣愚見,陛下欲與金人相抗,不過省冗費,實權責,練精兵九字便可。我大宋國力遠在女真之上,只要陛下宵衣旰食,勵精圖治,選賢任能,據川陝望河東河北,徐徐圖之便可。臣,不過尋常老臣,怎敢平章軍國大事。若陛下一意如此,臣只好請辭還鄉,絕不敢在朝中逗留半日。」
他如此堅決,卻也在趙桓料中。當下笑道:「李卿不必推辭,朕意已決。當此非常之事,行非常之事。以李卿人望,以示朕決意抗戰之決心。自李卿後,不再除授大臣為平章軍國事,詔命言明朕意,後人不得效法,也便是了。」
李綱還要再說,趙桓含笑問道:「李卿可認為朕是庸懦之主麼?」
他如此一說,不但李綱坐不住,張浚等人亦都站起,齊聲道:「臣等不敢。」
趙桓又道:「朕非暗弱之主,李卿縱是平章軍國事,朕亦不怕,只要申明朕意,後世不得再設,眾卿又何懼之有?」
話說到這裏,眾人都是面面相覷,不知道如何做答是好。
李綱不想成為類似權臣的存在,而趙桓衡量當前的大局和人心的向背,卻無論如何,也要把他推到前台,成為靶子。
皇帝決心一定,李綱也沒有話說,他一面為皇帝如此決心抗戰而欣喜,一面卻也隱隱不安,覺得這其中還有深意,只是一時想它不到。
當下卻只得低頭俯首,跪伏於地,向趙桓叩謝道:「臣惶恐,只恐有負聖心。」
看着他滿頭白髮,顫巍巍跪伏於自己身前,趙桓竟是生出一絲不忍,他站起身來,親手將李綱扶起,笑道:「朕絕不疑李卿,李卿也不必自疑。」
這樣皇帝與臣子交心的話,極是難得。李綱站起身來,眼光卻正好與趙桓的雙眼相對,只覺波光晶瑩,溫暖和熙,與自己映象中那一雙充滿了惶恐,冷漠、驚疑,自大,陰狠的眼神,絕然不同。
他心中感動,一時說不出話來,只覺得喉頭哽梗,幾欲落淚。
看着他的神情,趙桓微覺得意。這個宦海老臣,城府深沉崖岸高峻,自己卻終於打開他的心防,此後使此人全心效力,當不是難事。
他笑吟吟回到座中,一時心情大好,正高興間,卻見趙鼎上前幾句,拱手道:「陛下。」
「趙卿何事?」
「臣蒙陛下任重,委以樞密重任,陛下返回長安,三衙親軍如何駐防,統兵將軍既不來臣處備報,也不招呼,甚至臣聽人說,日後三衙親軍不歸樞官統管。臣以為,陛下此事處置失當。」
以文臣樞密統管軍隊,這是當年太祖定下的規矩,趙鼎與張浚慪氣,語氣極為不敬,若是皇帝反駁,他便立刻以祖制來說話,若是皇帝仍然不依,便決意辭職。
他這邊心情緊張,場中的氣氛一時也極為凝重,趙桓卻是微微一笑,答道:「朕道何事。趙卿身為樞密,禁軍也好,三衙親軍也好,自然全是趙卿統管。先前不和趙卿知會,不過是朕要隱瞞行蹤,不想過早被人知道,方才如此。」
趙鼎面露得意,稍稍回頭斜視一眼張浚,卻見對方氣的面色鐵青,心中更加高興。
當下又向趙桓道:「既然如此,臣自然不負陛下所託。」
趙桓笑道:「這是自然,趙卿為朕之股肱,朕信而不疑。」
見趙鼎就要退下,趙桓反倒將他叫住,拿起適才放在几案上的紙稿,向他笑道:「卿等來前,朕卻正在看趙卿的新詞,朕很喜歡。」
說罷,又拿眼去看了那詞稿幾眼,臉上笑容卻是慢慢收了,輕聲吟道:「香冷金爐,夢回鴛帳餘香嫩。更無人問,一枕江南恨。消瘦休文,頓覺春衫褪。清明近,杏花吹盡,薄暮東風緊。」
趙鼎面色微窘,這首小詞格調不高,原是傷懷感時之作,士大夫之間傳誦吟哦就罷了,居然還有好事者遞到皇帝眼前,着實讓他覺得有失大臣體統。
卻見趙桓臉色凝重,嘆息道:「朕知道,這詞作於揚州事變之後,當是趙卿傷感國事,激憤之作。」
「啊?」
趙鼎的眼睜的老大,心中詫異莫名,不知道皇帝怎麼把一首春花雪月,傷時感懷的婉約詞,理解的如此偏差。
他正自驚異,趙桓也不理他,只又道:「更無人問,一枕江南恨。只此兩句,揚州之變悽慘情形仿佛曆歷在目,朕心也覺側然。」
除了趙鼎之外,旁人哪裏知道他做詞時的心境。
他自己不便解釋,旁人自然對皇帝的分析大加贊同。各人議論紛紛,提起揚州變化時,金兵萬餘人在長江邊上大殺特殺,屍體橫列整個江岸,江水為之血紅一片。
而積累的大量物資,甚至留存下來的宮室儀仗,典籍物品,糧食甲仗,也是損失一空。
各人不便公然指責趙構,話里話外,仍然是將矛頭指向於他。
趙鼎心中覺得冤枉,只是眼前話頭說開,他此時縱是有天大膽子,也是不敢否認了,看着唾沫橫飛的同僚,心中只是哭笑不得。
張浚適才失了面子,哪肯跟着皇帝讚賞趙鼎的詩詞,只一直拿眼去看趙鼎,見他神色有異,他也是聰明絕頂人物,一瞬間已知趙鼎被皇帝陰了一道,心中暢快之極,忍不住面露微笑。
趙桓知道此事已經定局,當下概然道:「朕意已決,除了趙卿的詞,當派翰林四處搜尋,凡有提及諷刺時事的,不論寫的如何,一律刊印成冊,四處頒發。」
說罷,將几案上的一個小冊子拿起,命人遞給諸人觀閱,笑道:「這是最近朕身邊近侍搜羅來的,朕看,雖然格調平仄未必多好,只要有益於民心大局,便可多多刊印發行。」
李綱接過一看,翻了幾頁,只見開頭的幾十首詞,全是讚頌富平之戰大捷,皇帝親征威武,不乏過度溢美之詞,而且顯然不是精心雕鑿,很多都是平平之作。
只是他與趙桓心思相同,覺得只要能鼓勵人心,就算是意境稍差,卻也不必強求。
皇帝與李綱都贊同此事,其餘各人雖覺得不妥,卻是一時想不出來哪裏不妥,也只得罷了。
見各人都無意見,趙桓很是興頭,當下又道:「除了詩詞,朕也有明文詔書,一同刊印,還需多編話本小說,甚至以白話配畫,於坊間田頭,四處發行。總之朕要天下人都知道,朕決心已下,絕不允許胡塵南下,辱我華夏!」
由李綱帶頭,房中各人心思各異,帶着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一起躬身行禮,用整齊劃一的聲音向皇帝道:「陛下聖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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