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遇春一夜未眠。
赤紅着雙眼盯着面前的一眾部將,咬牙切齒的恨不得把這些傢伙給生吞活剝。
從杭州出發時,他帶着五千人馬。在遇襲前,他此時各部應當是有八千人,但是現在,依令趕到祝家莊前匯聚的人馬,卻不到四千。
不僅有十幾個營頭整營都沒了蹤影,就是趕來的這些營頭,也在路上遭遇了數次襲擊,遇襲讓他們折損了些人馬,還有許多新補充的壯丁趁亂逃跑了。
因為四面八方都是神出鬼沒的敵軍,各營為了迅速來主營聚攏,甚至一路上只得捨棄了許多糧草輜重和搶來的錢財。
這讓李遇春非常不滿。
更不滿的是,那些人稀里糊塗的打了幾仗,到現在連跟他做戰對象是誰都還不知道。
「偷襲我們的那支兵馬打的是海寧義營的旗子。」一名軍官低頭道。
「打我們的那伙賊人,舉的是硤石營旗子。」
「打我們的是嘉興營。」
「杭州義營。」
「澉浦民團。」
「揚州營。」
那個說揚州營的話還沒落,就被憤怒的李遇春一巴掌扇在了臉上,「放你娘的屁,揚州城八十萬人都被屠光了,老子當時親自帶你們一起屠的,揚州還有一個活着嗎?沒有,全成了鬼,哪來的揚州營?」
那人被打的不敢吭聲。
「說啊?哪來的揚州營,難不成是來了一群揚州的鬼?」
「也許是賊人故意假借揚州之名,以迷惑我軍。」那人只好道。
「算你腦子還有點用,裏面不全是屎,可你既然知曉這些,為什麼不幹掉他們,為什麼不抓些俘虜問清楚?」
「對方神出鬼沒,來去如風,卑職不敢窮追,怕有埋伏,又擔心軍門這裏遇險,便暫時顧不得理會那些賊子,急急趕來此處。」
李遇春對這個手下的滿嘴鬼話一句也不信,這傢伙那懦弱的樣,絕對是怕死逃跑。
問了一圈。
這些被半路襲擊的,說出了一堆襲擊者的旗號,什麼杭州營、嘉興營,甚至揚州營和泗州營、南京營都出來了,這不扯蛋嗎?
不過李遇春也從中聽出一些有用的信息,就是襲擊者數量非常之多,這些部下幾乎同時遇襲,且當時處於不同地方,這還沒算上已經失蹤了沒能回來的那十幾營。
能夠同時在十幾二十處發動突襲,那對方絕對是不弱於他的兵力,甚至在他之上。
他有八千人,加上五百韃子騎兵,那對方怎麼也應當有萬人,甚至是兩萬人。
可這鬼地方,什麼時候出了兩萬人馬?
難道是之前傳聞的在崇明太湖一帶聚集的南明殘兵敗將們南下了?
不過李遇春認為不太可能,因為那些明軍殘兵敗將不是潰入太湖就是逃進了長江口的海島上,他們沒這膽量聚集南下到杭州附近的嘉興來,更別說若是真的大舉南下,這沿途的蘇松等地肯定早有警報才對。
李遇春百思不得其解,難不成還這海鹽縣還真的就遍地皆反,那些士紳地主老百姓都反了?
不可能啊,憑什麼,哪來的勇氣?
而且就算他們真有這膽量,可哪來的本事在一天內,就吃掉了他幾千人,甚至好些個營都是直接全殲的。
雖然他也清楚自己的手下都是群貨色,這次也過於輕敵大意,各營拉的較開,分的較散,三五百一營人馬卻也不少,那神秘的敵人要想吃掉一營,且是全殲,起碼也得有個上千人吧?
而同時幾十個戰場,那來的幾萬人?
又回到了死胡同了。
李遇春罵罵咧咧,最後也只能頹然的坐下。
「給杭州的張總督、田總鎮,還有博洛貝勒上報。」
「如何上報?」隨軍的一個秀才也茫然了。
李遇春咬咬牙,「就按這些該死的傢伙所說的如實上報,這嘉興遍地反賊,反了天了!」
秀才打了個冷戰。
如果真的這樣報上去,而且杭州也認同了這個報告的話,那麼接下來嘉興可能就要遭逢大禍了。
果然,李遇春咬牙,「既然遍地皆反,那皆可殺。老子倒是要看看,是他們的脖子硬,還是老子的刀利。」
「就從這個祝家莊開始,老子要血屠嘉興三百里,斬盡殺絕每一個亂民!」
秀才手抖,忍不住出言勸說,「軍門息怒,還請三思,從賊作亂者畢竟少數,絕大多數百姓都是無辜的,況且,若是軍門殺光了這嘉興三百里的數十萬百姓,將軍這嘉興協鎮總兵,又還怎麼當呢?」
李遇春扭頭瞪着秀才。
「老子看你也是想私通叛賊,來人,把這個狗秀才給老子砍了。」
「將軍饒命,小的都是為將軍好····」
李遇春拔刀,一刀斬落,秀才頭顱落地。
「聒噪!」
收刀入鞘,李遇春目光從手下軍官們身上一一掃過,「既然那些人要跟我們為敵作對,那就讓他們知道後果嚴重,今日天黑之前,給我拿下祝家莊,莊中賊人,年輕女人充做營妓,其餘人不論老弱,斬盡殺絕一個不留!」
「告訴弟兄們,打下祝家莊,放鬆三日,可任意而為,三日後封刀!」
一群軍官齊聲應命,眼神里都透着兇惡猙獰。
······
朝陽升起。
相隔數十里外的澉浦城中,朱以海打着呵欠走進前廳。
昨天晚上城中並不太平。
朱以海下達了搜索全城的命令,城中的各方勢力明顯並不願意接受明軍的示好,他們不肯交出自己聚斂的財富,更不願意放棄多年苦心經營的地盤,也不想交出武器。
他們仗着地頭蛇的地利,還企圖在城破後潛入地下抵抗。
可惜澉浦畢竟只是一座小小的所城,雖然這裏的鹽業買賣興盛,但終究只是小城。
張名振等軍官帶兵將小小一座城團團封鎖,然後犁地三尺的掃蕩搜索,任何妄圖抵抗的傢伙都會被無情的鎮壓。
迎接他們的是亂槍飛箭,長矛大刀。
血流了一夜。
到了早上,那些彪悍的傢伙,也終於膽寒了。
越來越多的傢伙,終於畏懼的走出來投降,或者是被搜捕出來。
那些頑抗者,基本上都被捕殺,毫不留情。
這一夜的大搜捕,也收穫頗豐。
大量的鹽、糧、布匹,以及金銀等被抄出來,可以說澉浦這座城的財富基本上被抄出來了。
反正在這次動盪中,城中的大戶、商賈、鹽商、幫派、會社甚至是行會等,並沒有一個清白無辜的,他們之前為了爭奪澉浦的控制權,明爭暗鬥,甚至展開巷戰火拼,最終卻都沒逃過大明監國朱以海的鐵拳。
街道上,一隊隊的明軍在巡邏。
有軍中文書在敲鑼宣讀最新的監國安民告示。
「澉浦城中的那十幾個大戶家族,都表示願意聽從管束,並還送來了禮單,還提出願意捐獻錢糧助餉充軍。」
「他們知道我們的身份,應當很驚訝吧?」朱以海問。
「確實,甚至一度懷疑這是假的,他們都想來拜見殿下。」
朱以海不屑的搖頭,澉浦所城可以說是一座私鹽中心,所以這裏的大戶豪強,其實沒有一家跟關私鹽有關,也沒有一個是什麼良民百姓。
這些家族在之前跟烏龍會等的爭鬥中,已經有兩個家族落敗,被烏龍會借做亂奴變會的手,把這兩個家族滿門誅殺,直接抹除了。他們被迫聯手,組成了支武裝。
昨晚還曾試圖抵抗,但很快被擊敗。
不過這些人確認來的是一支大明官軍後,倒是迅速轉變態度,他們本就是白道上的,天然的跟官府親近,所以想要按照一慣行事,拉攏這些官軍為他們所用,借用力量來打壓烏龍會、奴變會等敵對力量。
只是他們沒想到的是,這次來的不是一般的大明官軍,而是大明監國殿下。
「把城中各方勢力都召集起來,孤統一接見,到時重新定一下這澉浦的秩序。我不管他們過去是怎麼劃分地盤的,但以前那一套都不管用了。」
「澉浦要儘快立起澉浦厘金局衙門,負責設立征厘之事,另外,澉浦的鹽運衙門也要重新立起來,負責澉浦鹽的執照的審批發放,以及鹽的運銷的管理、徵稅之事。」
「之前的那些佬亂七八糟的烏龍會等各種幫派、會社、行會統統解散,孤也禁止這些鹽販走私,以後孤允許鹽商販鹽銷售,但前提是先納鹽稅。」
大明的鹽政,發展到明末,其實已經成了官員權貴們的斂財之法,他們通過奏討占窩,壟斷開中,多支夾帶、販賣私鹽等手段,大肆侵佔國家利益,官商勾結,損公肥私,使的明末出現了富可敵國的淮揚鹽商集團,以及他們背後那個龐大的官僚利益集團。
明末時普通人根本別想沾染賣鹽的買賣,明末的綱鹽法改革,鹽銷區的劃分和鹽引額的分配,都被那些官商勾結壟斷。
明代後期的鹽法,實際上就是鹽商身份的壟斷,是代理商和經銷區等劃分,根本不給普通人機會。
一切都是規定的鹽商,在固定的鹽場,用固定的鹽引份額取鹽,在規定的路線運輸,然後在規定的鹽區銷售。
只不過這套看似很好的鹽政制度,早就成了那些官商勾結的工具,他們通過占窩,也就是壟斷鹽商身份,控制鹽引數量,再用多支夾帶,甚至自己販賣私鹽等方式偷逃鹽稅。
到如今,這大明天下都沒了一半了,揚州的大鹽商們也都倒在了揚州大屠殺中,這套鹽法也自然是亂了套。
朱以海現在暫時管不了太多,但既然他已經佔領了澉浦這個小鹽城,那自然就得另行一套新制度,都是為了鹽和鹽的那點稅錢。
朱以海也懶得管什麼鹽區鹽商這些了,他現在一切從簡,只控制鹽這個源頭,誰都可以來這裏買鹽,不需要先取得鹽經銷商的身份,不要執照這些了。
誰都可以來販鹽去賣,前提是買多少鹽先交多少稅。
鹽運輸和販賣時再交厘金就是。
只要製鹽的百姓,都把產出的鹽專賣給他,存入他的鹽倉,鹽商只能找他買鹽,買鹽的同時先把鹽稅交了。
然後隨便你去哪賣,隨便你走哪條路線運輸銷售,一概合法合理。
這本質上就是回到了隋唐時代的鹽政了,一切從簡,少了許多明代鹽政里的那種金融產品的味道,但也更好控制,減少了不必要的環節,增強了可控性和保證公家利益。
讓鹽回歸為一項正常的商品,也讓鹽稅征的方便些。
澉浦有今天的這種局面,本就是在明朝那複雜而又混亂的鹽政下導致的畸形產物,所以正本清源,只要打破原有的利益分配格局,那麼澉浦也就能舊貌新顏,最關鍵的是,通過新的鹽政,朱以海能夠獲得一個新的收入來源,而且還不少。
等以後收復兩浙甚至兩淮後,這個鹽稅收入只會越來越多,而歷朝歷代,鹽稅若是能收好了,完全足夠供養國家軍隊了。
本來明朝那套鹽法,正常來說是能夠斂更多的財的,鹽商身份能賣一筆錢,鹽引又能賣一筆錢,鹽引甚至還能超發,跟印鈔票一樣爽。
只是這套鹽法被那些官員們鑽了太多漏洞,早就成了他們大肆斂財的工具,朝廷反而鹽稅不如從前了,所以朱以海便也乾脆棄用,另起爐灶用套簡單的辦法。
澉浦雖小,卻有一個大鹽場,每年的私鹽產量更是驚人,這麼一隻下蛋的大金雞,對如今沒有正常財收的朱以海來說,豈能放過。
「李遇春現在何處?」
朱以海很快把注意力重新轉移到了李遇春身上,眼下當務之急,還是殲滅這支偽軍。
「各營紛紛傳來捷報,我們昨天一天,就已經殲敵數百,俘虜了兩千餘,另外還收容了上千被李賊裹脅強拉的壯丁新兵。」
「殿下,僅僅一天,我們就殲滅了李賊一半人馬,李賊八千餘人馬,現在僅四千不到了。」
朱以海倒很淡定。
「現在高興還太早,小勝一場而已,李遇春的首級沒擺在孤面前,都還稱不上勝利,尤其別忘記了,這次韃子還有五百騎兵來了,這些北虜騎兵,才是我們的大敵。」
朱以海仔細聽完戰況匯報後,對着地圖盯着祝家莊的位置。
這個李遇春看來也並非完全草包,在昨天被打的這麼狼狽的情況下,居然還沒失去理智,現在一面向杭州奏報求援,一面卻開始把部隊聚攏集結,然後拿祝家莊出氣。
看似是無能狂怒的表現,但朱以海卻認為沒這麼簡單,這個李遇春現在被打的搞不清四面狀況,並沒有輕舉妄動,反而是集中兵力打身邊的祝家莊,他認為李遇春這是想要先找一個可以據守的據點,這樣才可攻可守。
拿下祝家莊,既然緩解一下被打懵的部下各營,安撫一下士氣,還能搶掠莊園,補充下損失的物資錢糧,並且可以獲得一個可以防守的據點。
這傢伙有些東西。
「殿下,我們下一步怎麼辦?」
「我原計劃是先拿下澉浦這個李遇春必經之路上的城池,到時來個引君入瓮再瓮中捉鱉,可現在看來,這李遇春倒是很謹慎,沒摸清情況前,他可能不會再移動了。」朱以海看着地圖上的祝家莊位置。
相距三四十里而已,也就半天距離,不過李遇春現在做起縮頭烏龜,並沒有憤怒的派兵四下掃蕩,反而是龜縮抱團了。
「既然他不來,那便我們去!」朱以海敲着地圖道。
「殿下,李遇春還有四千人馬,尤其是身邊有五百虜騎,萬不可輕敵。」
「海鹽雖一馬平川,可水網密佈,韃虜的騎兵並不得利,只要我們小心些,不懼也。」朱以海不可能就這樣坐等,現在不趁勝亂拳打死這幾千人馬,真要等到杭州再派人馬增援,到時可就更麻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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