財大勢大的城關村古家,是典型的官紳世家,自從前清時期,通過科舉出仕後,家族就一直致力讀書當官。正所謂有志者事竟成,種瓜得瓜種豆得豆的古家,到了北洋時期甚至混成了李鴻章的嫡系,後來更是多方下注,袁世凱小站練兵,民國廣州軍政府北伐……總之,古家人積極投身其時興的社會改革運動,收穫頗豐。
如今的古家,就更是不得了了。
除了在縣政府里佔據幾個職位外,多有子侄在省府和周邊省份任地區方面的大員,其中最顯赫的,當然是那個在南京國府國防部任職的古二爺了。
古二爺年少時投身先總理的同盟會,後來追隨先總理回國,協助常委員長建軍,參加了東征北伐,定鼎金陵後,入國防部任職。
只是,美中不足的是,風傳古二爺因長年在外,不免對膝下兩位公子疏了管教。兩位公子不喜讀書,專好遛鷹走馬,遊手好閒,年紀稍長,便出入煙花柳巷,只作當家常便飯。
鴇母金魚眼眨動,將謝宇鉦兩人看了又看,思緒瞬間百回千轉,心裏想:「莫非,眼前這對活寶,便是古二爺的那一對公子?」
心裏這樣想着,卻見對面的那年幼的公子似是不耐煩起來,眼睛一瞪,面色一寒:
「怎麼?憑我古家在國防部的招牌,還保不了你區區一個怡君館?莫非,那駱屠戶能關你的門,我古家就關不了?」
盧清一副頤指氣使、胡作非為的樣兒? 鴇母非但沒有絲毫不滿? 反而把一張臉笑得花兒一般燦爛,好像菊花開滿樓? 樂得差點兒笑出了豬叫聲:「哎喲? 原來是古家少爺駕到了,老身真是眼拙呀? 竟沒認出來……,既是二位少爺到了? 事情那就好辦了……」一對金魚眼在桌上的銀元上溜了溜? 樂呵呵地說道,「哎呀,兩位少爺久在南京,好容易回一次鄉? 能來光顧我、我們怡君館? 那可是、可是天大的面子呀……」
鴇母興奮得都有些結巴起來,對面的謝宇鉦把臉一板,皮笑肉不笑地道:「靖衛團一張封條,好大的事?也值得阿母在這裏聒噪半天?沒事就下去罷,也好讓我們跟兩位小姐姐好好聊會兒天!」
「哦? 對,對? 少爺說得是!」鴇母樂得一對金魚眼兒都快跟眉毛擠到一塊去了,忙向兩位頭牌姑娘使了個眼色? 不迭地告辭,出了花廳? 又吩咐下人們閉緊側門? 若有人前來騷擾? 一律以靖衛團勒令閉門謝客為由,加以拒絕。吩咐廚下整治美味佳肴,給兩位貴公子送去。今夜的怡君館,只為兩位貴公子設個清淨的專場。
不多時,廚下將菜餚流水價般送上來,兩位頭牌姑娘曲意奉承,但兩位公子卻滴酒不沾,說是良辰難得,豈可醉酒誤事?席上稍顯冷清,但兩位頭牌是何等樣人,很快就轉變花樣,席上一會兒又變得喜氣熱鬧起來。
吃過席面,談話的地點換成了樓上,不過,那位小公子卻提出一個意外的要求——要求四人到一個房間裏就寢,這可實在令兩位頭牌姑娘好生為難。
不過,這位小公子解決問題的方式非常直接,直接掏出了一把銀元……如此一來,為難的事情也就不再為難,在一眾鶯鶯燕燕的竊笑當中,四個人先後進了一個房間。
幫忙運遞籠箱的龜奴下得樓來,一邊拋着手上的一塊大洋,一邊掩着嘴,吃吃地笑着,等大家都不耐煩地他才壓低聲音,小聲說樓上兩位公子少爺,可是從金陵大上海那種大地方回來的,玩得就是花樣。
房間裏很快就鬧出非常誇張的動靜,樓板咚咚亂響,灰塵撲簌簌地往下掉落,樓下的人又驚又怒,但他們早得了鴇母吩咐,知道樓上的貴人得罪不得,一個個只好忍氣吞聲。
好在兩位公子整出的動作誇張,但卻沒維持多久。也就約摸十來分鐘,樓上就漸漸消停下來,樓下眾人又是一陣掩嘴竊笑。
良霄苦短,轉眼間就拂曉來臨,怡君館平時就因為職業原因,往往都睡得很遲。現在被貼了封條,一干人索性睡到八九點鐘。
這時,太陽已經開始熱辣起來,龍泉江上的煙波幻起一圈圈的光暈。龍泉閣前,兩省六縣剿匪報告大會馬上就要開始了,廣場上擠滿了看熱鬧的人群,很有些人山人海的模樣。
一聲銅鑼響過,龍泉閣前燃放起了萬響鞭炮,噼哩啪啦的火藥炸響聲,一陣陣的硝煙瀰漫,將龍泉閣周邊都完全籠罩住了,遠遠近近充滿了節日的氣氛。
由於關窗不及,一團團濃厚的硝煙灌進屋內,嗆得窒內四人都劇烈咳嗽起來。謝宇鉦和盧清站在窗前,無遮無擋,所以咳得尤其響亮,床上兩位姑娘咳得就斯文得多,因為她們不但蓋着薄綢被子,還被緊緊縛住手腳,儘管硝煙嗆眼,令淚珠兒滾滾而下,但嘴裏塞着的枕巾,令兩人的咳嗽牢牢地堵在喉嚨裏頭,幾乎令兩人背過氣去。
好在謝宇鉦迅速合上窗子,盧清拿毛巾蘸了茶水,胡亂給兩人揩了揩臉頰口鼻,總算好過了些。
但兩位姑姑被禁錮了整整一個晚上,手腳酸麻也就算了,最難堪的是,臨睡前喝了不少湯汁,到了半夜時兩人都內急起來,但兩位原先斯文溫存的公子少爺,卻毫不理會,只顧着在客廳里呼呼大睡。今早起來,兩人就一直在窗前觀看着廣場下方,不多時又從隨身的籠箱裏取出兩支精緻小巧的步槍,鼓搗起來。
窗外的龍泉閣前,在開什麼表彰大會,窗前的兩人在鼓搗槍支。
到了這時,就是傻子也明白了。
兩位姑娘心裏又驚又怕又後悔。早上時,龜奴倒上來,送了趟早點飯菜,但那個年幼些的公子卻只讓送到門口,說是兩位姑娘宿睡未醒,未便打擾,龜奴似乎又得了一塊銀元,只聽他千恩萬謝樂顛顛地下樓去了,吩咐任何人不得打擾貴客清淨。
一對頭牌姑娘正五內如焚,忽地面前一暗,抬眼望去,見是那個年幼些的公子來到床前,晃着手上一枚寒光閃閃的短刀,在她們面前比劃着,兩人驚恐得掙紮起來,卻發現手腳早已酸麻,半點兒也動彈不得了。想要叫感,卻又發不出聲。
兩人驚恐得完全失去了自主能力,目光只能本能地隨着匕首的晃動而晃動。
「老實點,兩位小姐姐,這位哥哥說,要給你們松一松繩子,免得捆壞了。輪流來啊,別亂動,要不然小心劃花了臉,那可就不好玩了。」
說着,這位年幼公子就將匕首叼在嘴裏,伸手就替那小家碧玉將繩子鬆開。
這當兒,就聽窗邊那男子輕聲道:「快過來,正主兒快出來了啦。」
「哦,這麼快?我馬上來。」年幼的公子臉上明顯一喜,想要起身到窗邊去,便又手忙腳亂地要將人綁上。
窗邊的男子回頭一笑,說道:「不用麻煩了,我保證她五分鐘內動不了。」
年幼的公子應了一聲,丟下小家碧玉,到窗邊去了。、
也就到了這時,小家碧玉才發現,這兩個男子又將窗戶打了開來,窗外的鞭炮已經燃放完畢,廣場上嘈雜的人聲又重新像浪潮一樣拍擊過來。
房間中間的大杉木桌,早被他們抬到窗前,年幼些的公子返身到了桌邊,端了條板凳坐下,然後抄起桌面上的步槍,聚精會神地瞄準起來。
窗邊的男子又避邊了一些,完全讓開了窗口。
「看到了嗎?目標在十二點鐘方向,中山裝,注意分辨,三個穿中山裝的,那個瘦一些的和那個油膩些的兩個,都在打鐵鋪見過。一個是國府特派員,一個是譚教官。」
小家碧玉試着活動一下手腳,發現雙手雙腳果然酸麻得動彈不得,只好靜靜地躺着,耳朵支起,將兩人的小聲對話聽了個點滴不漏。
「打不打?」端坐在桌前的年幼公子聲音平穩,有些鴨公嗓,
「不打!我們的目標只是駱屠戶……」窗邊的少爺聲音古井無波,看着背影,小家碧玉都能想見他說話時那張僵硬的面癱臉。這時,只聽他繼續說道,「等一等,目標正在講話,被譚教官擋住了,講完話他應該會回到左邊的位置,那樣才是最佳時機!」
「打吧,我能擊中他的腦袋!」
「等等吧,機率太小!」
小家碧玉大口大口地喘氣,悄悄地活動手腳,漸漸地她的手腳終於有了一點兒知覺,她大喜過望,連忙加快速度,但是,手指還是不大聽使,只是不爭氣地痙攣着。
她只好放棄掙扎,一邊等待手腳恢復知覺,一邊平靜地積蓄力氣。這時,桌前的年幼公子輕咦一聲,說道:「靖衛團的怎麼騎上馬了?他們手裏挑的是什麼?」
「哪個?那大樹下邊是麼?」窗邊的男子似也有些奇怪,但馬上就小聲驚呼起來,「哎呀,天殺的,那是駱家的家丁,他們正挑着幾顆、幾顆腦袋,在、在遊街誇功……」
年幼的公子靜默一陣,突然痛苦地呼喊道:「啊,是虎哥浩哥他們的……天殺的,我要殺了他們!」
窗邊的男子一個箭步,到了桌邊,撥開了桌前那年幼公子的手:「小不忍則亂大謀,別忘了我們的目標!」
「叭嗒」一聲,步槍砸落桌面,桌前那年幼的公子痛苦地抱着腦袋,抓着頭髮,嘴裏發出一陣陣野獸般的悲鳴。
站立的男子沒有說話,只將一隻手搭在他肩頭,目光仍牢牢地投向窗外的廣場。
室內靜默得令人悶煞,過了好一會兒,桌前的公子似乎大病初癒一般,有氣無力地慢慢坐直身體,重新端起了桌上的步槍,躬身瞄準着。
站立的男子這時已回到了窗邊,又是嘆息,又是咒罵:「娘的,怎麼又來了個老傢伙,把目標擠到那邊去了?」
「打吧,再不打他就跑了!」
「這怎麼打?再等等吧!」
「不等了,我先讓老傢伙倒下,那樣就有空檔了!你準備補槍!預備!」
桌前年幼的公子不再說話,聚精會神地瞄準,窗邊的男子也不再說話,端起了手中一支一模一樣的長槍。
江風自江上猛灌過來,將窗葉吹得嗒嗒作響,小家碧玉忽然福至心靈,知道現下是最好的時機,她試着活動一下手腳,發現自己已經能動彈了,便悄悄地褪了腕上腳上的繩索,掀開被子,躡手躡腳地滑下床,剛趿起床前的繡花鞋兒,桌面上倏地閃出一朵細微的光焰,同時「通」的一聲大響,整個室內都嗡嗡迴響。
小家碧玉猝不及防,一下子驚得摔跌在床沿。
咔嚓,桌前的公子手花閃動,步槍發出清脆的機械摩擦聲,他迅即恢復為瞄準狀態。
「嗵!」
桌面立即又閃出一朵小小光焰,窗邊的男子驚喜地叫喊:「打得好,中了!」
桌前的年幼公子沒有說話,只是連連操控着步槍:嗵,嗵,嗵!
下方的廣場陡然大亂起來,慘叫、怒吼、呼喊,亂成一片。
「別打了!快走!」窗邊的男子開了幾槍,突然邊拔弄步槍,邊回頭嚷道。
桌前的公子似乎壓根兒沒有聽見,從衣兜里摸出一排黃澄澄的子彈,嚓嚓的壓進步槍裏面,繼續瞄準射擊。
「別打了,快走!」窗邊男子回到桌邊,怒吼道。
「你看哪,姐姐來了,姐姐來了,你看呀謝指揮,她幹掉了老八那個,幹掉了那個叛徒!她正去搶頭顱……幫她,快幫幫她!」
「在哪裏?」年長些的男子返回窗邊,「不好!臥倒!」剛剛返回窗邊的男子大叫一聲,同時仰面一跤,摔倒在地,震得木板樓顫動不已。
嘩啦一聲,桌前的年幼公子也聞聲而動,連人帶板凳地向後撞倒,整個人脊背着地,滋溜溜地向後滑行,一直滑到小家碧玉的繡花鞋前。
這時,廣場上響起一陣連續的槍聲,噠噠噠噠,噠噠噠噠!
篤篤篤,篤篤篤篤!
一陣急雨般的子彈打在窗下的木質牆面上,將牆面鑽出一個又一個的透明彈洞兒。子彈射進室內,威勢沒有絲毫減弱,將床邊的一個景德鎮瓷瓶兒擊得粉碎。
小家碧玉怔怔地盯着樓面,她想弄明白,躺在自己腳前的盧清和躺在窗下謝宇鉦,究竟有未受傷,如果受傷了,傷得有多重,自己是不是能乘機逃路。
如果沒受傷,又是誰讓他們摔得這麼快這麼狠?
但不等她看明白,她就感到面前的空氣忽然變形,忽然就扭成一根極細極直的繩索。
她正自奇怪,啾的一聲尖嘯,一枚鑽過木牆得子彈余勢未衰,倏地扎進了她光潔的額頭,留下一個小小的血洞兒,宛如飛紅。
她整個人都被貫得飛起,腦後噴出大片的血漿,好像一束龍泉江邊上常常見到的湖洋花,妖冶而悽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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