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宇鉦見不對路,馬上又令車夫拐進巷子,重新回到了剛才走過的那條臨河小路上。
後面的黃包車很快也順着巷道追來,拐過巷角,來到臨河路上。
西裝麗人見緊追慢追,跟前面的車兒始終隔了十來米,這時她已經對兩名車夫的心態,已洞若觀火,不由更是心焦火起,這年月,咋就沒一個好人呢這是。她連連喝道:「快,快,再給你加一塊!」
謝宇鉦聽了,也連忙加大賞格。
只是,兩人的賞格剛剛開出,兩位汗流夾背的黃包車夫,就不約而同地放慢速度,將車拖到路邊擱了,氣喘吁吁、破罐子破摔似的搖頭晃腦,磕磕巴巴嚷道:「不、不跑了,不跑了,再也不跑了!」
「快走快走!我給你加錢!」
「快快快……」
「不,不用啦,你們兩個……要吵要打,還是先好好吵一吵,好好打一打,都整安逸了,我們、我們再繼續趕路。」
兩人說着,先後一屁股坐在車把子上,一邊揩汗,一邊嘆息:「你們的錢再好掙,但也得我們有命花呀!」
謝宇鉦懵了,見兩名車夫汗流夾背、全身上下的衣裳幾乎全濕了,兩人一邊用汗巾抹着頭額面上的濕漉漉汗水,一邊大口大口喘着粗氣,有氣無力地坐在各自的車把兒上。
看那樣子,現在就是一個半大孩子拎着一柄鏽跡斑斑的缺刀過來,要慢慢割取他們頭顱,他們也無力反抗了。
搞笑的是,都這個份上了,兩名車夫還不忘忙裏偷閒地兩相對望着,連連搖頭晃腦、哀聲嘆氣。
是的,此時無需表白。
因為,所有的不甘和遺憾,都表露無遺。
兩個車夫,一個江西過來的,一個四川出來的,其中江西那個車夫小時候家境好一些,還上過幾年私塾,識得幾個字,到現在還經常追慕科舉年代那些讀書中狀元的事兒。
兩個人都是從窮困的鄉下老家,來到這繁華的金陵城的,都知道一國首都藏龍臥虎,在這討生活大不容易。
但他們做夢也沒想到的是,有一天自己居然也會如此絕望地感受到,這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情,莫過於掙這樣一種永遠也掙不完的錢!
誒,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呀。
謝宇鉦轉頭望向那西裝麗人,只見她已跳下黃包車,飛步上來,邊走邊戴緊鴨舌帽、捋起袖子:
「跑呀,怎麼不跑了?你個慫貨!」
手腳靈便有力,攻擊意圖明顯。
這、這明顯是個練家子。
謝宇鉦決定認慫。
他剛起了個念頭,那西裝麗人已搶步上來。
只見她怒沖沖地奔到黃包車前,見謝宇鉦仍賴在車上不肯下來,嬌叱一聲,伸手便逮。
謝宇鉦往後一蹦,跳到車另一邊地面,隔了輛黃包車,心理上感覺也就安全得多。他一邊揚起兩手,一邊連連告饒:「有話好說,有話好好說!」
「過來,你給我過來!」西裝麗人忿然作色,戟指過來。
她說着就往車後繞,要來捉人。
謝宇鉦一對眼睛四下亂掃,見這條路上寥寥幾個行人也已停下,正準備看場熱鬧,而侯四等人卻還遲遲示來。這計劃趕不上變化,他不免有些舉棋不定。此時看她趕來,忙不迭往車前頭躲。
「別跑,慫貨!」西裝麗人叫罵着,連忙又折向車前面。
她剛到車前頭,謝宇鉦又已往車後閃避。
一個怒氣沖沖地追捕,叫罵不止。
一個滿臉尷尬地躲閃,求饒不已
好像下象棋長捉將一樣,兩人繞着黃包車你追我趕了一會兒,又回到黃包車兩邊,恢復了隔車相望。
「你既然敢惹事,就別怕事!」不知是氣的,還是恨的,西裝麗人胸口大起大伏,一雙清澈的眸子裏邊好像要迸出火來,「你給姑奶奶站下!」
「啊,不敢不敢,好妹妹,不惹事,我們不惹事。」謝宇鉦一邊眼睛四下亂瞄,一邊連連作揖打拱。
就這一會兒工夫,這黃包車附近已人氣頗旺,不但岸上聚了男女老少好些人,就連岸下的河面上,也有好幾條船兒紛紛停篙息槳,停下來觀望
經過這麼一通追逐,西裝麗人原先的氣勢已稍稍斂息些,但謝宇鉦偏偏此時嘴裏又蹦出這一句「好妹妹」,這一下子又讓西裝麗人想起在揚子飯店前,謝宇鉦坐在車上的憊懶模樣來。
她不禁柳眉倒豎、杏眼圓睜,怒道:「你說惹就惹,說不惹就不惹?天底下有這便宜的好事?」
言畢,她騰地跳上黃包車,直向車對面的謝宇鉦撲去。
謝宇鉦呀的一聲蹦到車後,繼續告饒:「哥哥錯了,哥哥知道錯了。」
這當兒,這路段上已經開始堵車了,一輛黃包車拉着一個穿旗袍的婦女,她看了一會兒,下來走上前來勸解:「哎喲,年輕人,莫要這麼大火氣。有什麼話,回家好好說,在這大路頭上,多不好看。」
西裝麗人這時又跳上了車,正腳踏車坐包,戟指着車後的謝宇鉦叫罵,此時聽了這婦女的話,才知道這熱鬧鬧得大發了,有心就坡下驢,就此作罷,便道:
「你要是怕事,就叫老老實實叫我幾聲姑奶奶,今天這事兒才算完!」
「這……」謝宇鉦目光亂掃,舉棋不定,忽地瞥見圍觀人群中侯四和阿海等人赫然在列,侯四正帶人意圖接近那個目標車夫。
他心下一時大定,決定配合一下,便做出一副桀驁不馴的樣子,往旁邊一跳,仰面指着車上的西裝麗人:「看你是個姑娘家,才叫你一聲好妹妹,這給你天大臉面你不接!嘿嘿……」
他拉了個李小龍的架式,伸出大拇指,摁拭了一下鼻子,冷哼一聲:「那哥哥今天就非得出這個手不可了,好好替令尊令堂教訓教訓你,也算做好事了!你快給哥哥下來,我保證不打死你這個潑貨!」
這番話一說出來,在場眾人大多驚得呆了。侯四聽了,自然知曉了謝宇鉦的用意,看看目標車夫,仍坐在車把上坐着,雷打不動,幾個人相互對視一眼,加快速度摸去。
車上的西裝麗人聽了,哪裏還按捺得住,騰地踏上坐包,猛地一彈腿兒,一個鷂子翻身,就向幾步遠的謝宇鉦撲去。
謝宇鉦早有防備,撒腿就跑,返身卻差點兒撞上一輛新到的黃包車兒。
那西裝麗人見了大喜,飛身迫上。
謝宇鉦見此路不通,連蹦帶跳地蹦向河沿無人處,恰見一隻小船兒在岸下經過,慌不擇路之下,他長身一躍,跳到了船上。
船行水中,看起來不快,但還是盪得他一個趔趄,差點兒摔倒,連忙一個就勢下蹲,雙手扶住船板,堪堪穩住身形。
這隻船兒的主人,是一戶水上人家,操船的是一對夫妻,謝宇鉦從天而降,船兒劇烈顛箥起來,眼見就要傾覆,夫妻倆大驚失色,連忙抄櫓擺槳,做丈夫的一邊伸篙抵住岸邊,好歹將船兒穩住,就要責問跳上船來的謝宇鉦:「哎哎哎……」
誰知謝宇鉦看也不看他,一揚手,咚的一聲響,一枚大洋落在他面前的艙板上,叮零零打轉兒:「快開船,過了對岸,再給你一塊!」
這市肆附近的水上人家,哪有不懂事兒的?剛才遠遠見岸上這一對青年男女打鬧,料必是情侶慪氣。此時聽了謝宇鉦被追得上了自己的船,派頭又這麼排場,自然轉怒為喜:「得了,這位爺,你就瞧好嘞!」,使出平生本事,揮篙在岸上只一點,船兒就推着幾排微波,橫着蕩漾開去,轉眼就離岸丈余。
西裝麗人追到岸邊,事起倉猝,她不禁微微一怔。醒過神業,她本想立即起跳,但就這麼一怔的工夫,船兒又盪開幾尺,她自忖沒有萬全把握。左右一看,見幾步外一個舟子持篙立在船頭觀望,他手上的竹篙斜橫着伸到岸上來。
她奔過去,一把攥着竹篙,使勁一抽。
船上舟子正看他們兩個打鬧,見男的身手矯健,正自覺大飽眼福呢,哪料得到她會來搶竹篙,手中竹篙倏地像游蛇一樣被抽走,他霍然大驚。
轉頭望去,就近岸上搶竹篙的女子,倒退幾步,又匆匆向河面奔來。
只見她神情果決,身形輕快。
那一往無前的氣勢,直讓觀者也都忘了她面前的是波光瀲灩的河面。
直到她手中的竹篙奪的一聲,點上失去竹篙的船兒尾艄上,整個人借勢高高躍起,岸上河中的觀眾們看到這時,終於明白過來,全都吃驚得屏住了呼吸。
陽光下就見竹篙先是彎了一個大弧,然後倏地彈起,一條苗條的身軀借勢高高躍起,劃了一道漂亮的弧線,飛到了河面上空。
觀者無不目炫神馳。
這條小河其實不寬,轉眼間謝宇鉦的乘船就要靠岸。
但這西裝麗人飛躍的速度極快,也早算好了提前量,眼見她就要落到謝宇鉦那隻船上,觀眾們正準備大聲喝彩。
就在這一瞬間,有那眼尖的人卻發現謝宇鉦已經奔到舟子婆娘身邊,搶過了一柄長槳,揚手就往水面一撥。
觀眾們見狀,哪裏還不明白他要做什麼?無不大驚失色,同時,心頭油然生出鄙夷之情。好些人紛紛喝道:「不、不要啊……」
謝宇鉦心裏也猶豫了一下,此時飛快地一瞥岸上,卻見侯四等人已到了目標車夫身後,一把按住,也不知道怎麼弄的,那車夫倏地一軟,整個人倒入了侯四懷裏。
謝宇鉦知道到了關鍵時刻,哪敢放鬆,手中木槳倏地加速一撥,船兒又盪開兩三尺。
岸上河面一陣驚呼,一道黑影從天而降,嘭的一聲大響,美人入浴,激起沖天水花,盪得船上的謝宇鉦差點兒也跌落水中。
觀眾們的神情萬分緊張,數十對眼睛注視着顛箥不已的水面,一個個心問:這姑娘要是不會水,那可就糟了。
不一會兒,那西裝麗人終於從水裏掙出,只見她白嫩的臉龐上帶着一絲慌亂,滿頭烏黑的秀髮散浮水面,頭上臉上,便都濕漉漉的,那模樣分外狼狽。她那頂鴨舌兒也脫落幾步外的水中。
一時間,岸上河面觀者如堵,水中美人載浮載沉,不少人紛紛指着謝宇鉦,叫罵起來。一些婦女老人,大聲喝斥,要謝宇鉦趕快將船槳伸出,搭救那個姑娘。
謝宇鉦飛快地往岸上掃了一下,見大家的注意力全在這河面上,侯四等人七手八腳地正往昏暈過去的車夫頭上套麻袋,遠處不少行人也紛紛趕來停下,遠處似乎還有一個黑制服的巡警,正吹着哨子,飛奔過來。
謝宇鉦突然仰面朝天,哈哈長笑一聲,觀眾們正覺得他這人怕是得了失心瘋時,他竟然揚起長長的木槳,就朝水中的麗人腦袋砸去。
圍觀的人們一下子像被什麼扼住了喉嚨似的,全都啞然失聲。
波的一聲,船槳高高舉起,輕輕落下,恰恰伸到那落水姑娘面前,同時一聲斷喝:「抓穩了!」
水面的西裝麗人這時已醒過神來,正掙着身子上來,屈臂伸手,抹了抹頭臉上的水珠兒,然後一甩烏黑的秀髮,展臂長身就往船兒游來。
眼見近了,她居然還有餘力地一揮手臂,嘩啦一聲,撩起一大片水花,擊濺得船上的謝宇鉦滿臉滿身。
「好!」
「好樣的!」
「硬是要得!」
見此情狀,岸上河面群情聳動,響起如雷般的喝彩,久久不絕。
可是,令他們大跌眼鏡的是,船上的謝宇鉦這時竟然一伸船槳兒,貼上了水面那姑娘的腦袋側面,用力地撥弄着,意在阻止她靠近船隻,一邊嘻嘻笑道:「叫聲大爺,便讓你上船!怎麼樣?」
水面上的姑娘儘管水性不錯,立即伸手招架,但她身在水中,又如何是船頭的男人對手?
一時間,她左支右絀,神情
圍觀的人群先是啞然,接着是憤怒,紛紛破口大罵起來,一時間群情洶湧,恨不將謝宇鉦殺了而後快。
附近的船家有那膽大的,便一邊窺着謝宇鉦,一邊撐船過來,打算救人。岸上不少婦女尖聲厲斥,幾個男人則奔到岸邊,紛紛脫鞋脫襪,就要下水救人。
就在這時,岸上侯四等人已經得手,正將一個大麻袋塞上黃包車,七八個人簇擁着跑遠了。如此大庭廣眾,居然無人注意這發生在身邊的劫持事件。連那個同來的車夫,也全神貫注地望着河面,對此沒有絲毫察覺。
謝宇鉦站起身來,將船槳往水裏一拋,正扔在那姑娘面前。
那姑娘正猶豫接還是不接他的好意時,船頭上的他已摸出一塊大洋咚的一聲扔在船中,向船家夫婦一努嘴:「把人拉上來!」
說完,他就在船頭助跑幾步,騰地躍起身子,呼地一聲,掠到對岸上,穩穩停住。見旁邊一人拖着輛空空的黃包車,正看得出神,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走啦,掙錢要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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