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千里的大運河,流的不只是碧綠的河水,更是帝國的血脈,南糧北運,每年幾百萬石的漕糧,無數綾羅綢緞,維持着京師達官顯貴的優沃生活,也維繫着天子守國門的豪言壯語。
圍繞着運河,形成了強大的利益集團,從沿岸的百姓,到形形色色的漕口幫會,再到運河衙門,士紳豪商,編織成一張密不透風的大網。
就像是月有陰晴圓缺,什麼都不可能長盛不衰。隨着運河維護成本越來越高,運力提升不上去,加上南北貨物運輸的需求成倍增加,不只是唐毅,還有很多人都看到了改變漕運的必要。
唐毅和這些人不同的地方,是他提出了解決的辦法,那就是維持現有運量不變,多出來的部分轉移到海運。
這個方案一下子就得到了大多數人的擁護,隨着整個開海的計劃推行,天津就成了門戶和試驗田。
就像任何改革都會觸動既得利益集團者,哪怕唐毅再小心,影響也是有的,而且還不小。
吳天成就給唐毅說道:「雖然運量規定不變,可這也只是漕糧的運量,至於南北往來的商船,朝廷可管不到。走運河雖然安全,可是速度奇慢,關卡林立,運費又高,大家早就苦不堪言。據我在江南的調查,有五成以上的商人希望走海運,直接從天津向京城發貨。官府的漕糧船隻不過是維持運河工人的生活而已,真正有油水的是商船,您說他們能不着急嗎?」
「還不止如此,眼下的天津三衛是鄰着運河建造的,如果開海之後,城區要擴建,碼頭那邊肯定繁榮起來,陸太保直接把碼頭的土地都給圈了起來,還大肆招募工人,徵用賬房書吏。原本指着運河吃飯的人都跑到港口去了。要我說陸太保就是在京城待久了,以為凡事只要有權力,一級壓着一級,就能把事情辦成了。可地方和京師不一樣,地方有豪強,有士紳,有幫會,有宗族。不把這些都弄明白了,貿然出手,肯定會遭到反噬的。」
唐毅呵呵一笑,「聽這話,你是很清楚了,給我說說,究竟有哪些勢力攙和進來,他們是不是鐵板一塊?」
吳天成連忙舉起了大拇指,讚嘆道:「師父就是一陣見血,實不相瞞。在四五年前,賣酒賣家具,咱們和沿線的商人就有往來,交通行建立之後,七爺和我們都下了一番苦功夫。按照您的吩咐,主要經營三條線,沿江,沿河,沿海。這運河上下,不敢說門清。也弄得七七八八。眼下在天津沖在前面的是聞香教,而聞香教還有三大助力。」
吳天成抓起水杯,潤潤喉嚨說道:「這第一股就是漕幫,他們以運河為生。擔心日後海運越來越發達,會把他們的飯碗子砸了,有聞香教挑唆,就跟着跳了起來。第二股就是天津當地的士紳,他們多數也都在運河周圍有產業,比如錢莊。客棧,貨倉一類的,海運興起,他們既擔心利益受損,又想吃海運的利益,跟着起鬨,也是待價而沽。」
唐毅點了點頭,他其實也有推測,只是沒有吳天成親身經歷,說的這麼明白。
「至於第三股,這個就麻煩點,主要是天津三衛的軍戶和世襲的將門。」吳天成說道:「本來開海對他們沒什麼壞處,可壞就壞在一些朝廷的大官身上。」
「怎麼回事?」唐毅好奇問道。
「是這樣的。天津開海的消息傳出來,有人就料定天津的地價會上漲,就有朝廷的達官貴人逼迫天津三衛的指揮使,指揮同知,指揮僉事,還有千戶百戶等人,把衛所的田產都轉給他們,甚至把軍戶變成佃農,替他們耕種。」吳天成譏誚地說道:「這幫大人也是當大爺當慣了,他們以為這些軍頭都是芝麻綠豆大的官,不值一提。可是別忘了,軍頭們都在天津生活了一兩百年,根基深厚,到處都是三親六故。而且這些年來,軍頭們已經把能吞的田都吞了,誰願意從自己身上割肉啊,這不,聞香教一煽動,他們也跟着鬧了起來。」
唐毅總算心中有數了,笑道:「天成,你說的頭頭是道,要是你又該如何處置?」
「我啊,當然……」吳天成把話吞了回去,憨笑道:「我哪懂啊,還是師父您運籌帷幄,弟子干點跑腿的活兒就成了!」
「哼,就會耍滑頭!」
唐毅捅了吳天成一拳,沒好氣說道:「去看看飯菜送來沒,吃點東西,又要忙活了。」
「哎!」
吳天成屁顛屁顛跑了出去,這時候,素衣的侍女已經準備好了酒菜,特別的,她又準備了特大的一盆雞湯鴨舌羹。
等到菜上齊了,她沒急着退下,而是躲在門外,偷偷張望。她很像再欣賞一下唐毅狂放而滑稽的吃法,她做菜的時候,耳邊不斷響起吸溜吸溜的聲音,越想越覺得可笑。
只是這一次她註定失望了,人家唐毅正襟危坐,慢條斯理地吃着,每一筷子夾的不多不少,餐具絕對不發出一絲的聲響,從頭到尾,一副受過嚴格家教的模樣。看得素衣侍女緊着鼻子,暗中鄙夷:「虛偽,裝蒜,你就算裝得再像,也騙不了姑娘!」小姑娘仿佛知道了什麼了不得的秘密,生怕讓唐毅看到,悄悄溜了。
唐毅和吳天成還沒吃完東西,陸俊就風風火火趕了過來。
「唐大人,聞香教的人來了。」
「嗯!」唐毅笑道:「你先去吧,我隨後就到。」
陸俊一走,唐毅對吳天成說道:「按照咱們商量的辦法,你馬上去找那些人,和他們聊,無論他們要什麼,都先答應下來。」
「遵命,對了師父,聞香教本身實力也不弱,而且我還聽到一個秘密。」吳天成壓低了聲音,「師父,千萬別死人,據我所知,有些地方士紳在串聯,貌似朝中有人鼓動,如果死的人多了,他們先上萬言血書,然後彈劾的奏疏跟着就上去。」
「知道了,擺明了就是個套,偏偏我還鑽了進來,命苦啊!」
唐毅帶着哀嘆,離開了館驛,在一隊騎兵護衛之下,來到了原本天津錦衣衛千戶的衙門。霍建功正等在這裏,小心翼翼把唐毅請了進去。
一路來到了大廳之上,只見陸炳陰沉着臉,坐在中間,在他的右手邊,坐着三個人,為首的是個小老頭,留着稀稀落落的鬍子,一雙眼睛透着精明,另外兩個,一個是穿着勁裝的大漢,渾身耗子肉,孔武有力,再有一位是個年輕人,不到三十的樣子,斯斯文文的。
唐毅走了進來,就見那個小老頭站起身,連忙陪笑着說道:「想來您就是我大明有史以來第一位六首魁元,新任順天巡按,翰林侍讀學士唐毅唐大人了?小老兒有禮了!」
唐毅輕蔑一笑,「不錯啊,還知道先弄清本官的身份,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可本官卻對你們一點興趣沒有,知道為什麼嗎?因為你們不配!別以為什麼阿貓阿狗的,都敢跳到枱面上充大個兒的,你們要是有腦子,就該知道自己的分量,趁早罷手,還能保住一條狗命,不然,哼哼,只怕連埋的地方都找不到!」
這番話覺得夠勁,夠囂張,聽得陸炳都大呼過癮,把肚子裏的悶氣跑了不少。
對面的大漢牙齒咬得咯咯作響,就要發作,那個年輕人把他給按住了。
小老頭陪笑道:「唐大人,和您比起來,我們當然不值一提,說我們是阿貓阿狗,也不算錯。可是您別忘了,這世上活得最好的就是野草,不管旱澇,不管晴雨,都能活着。不像牡丹菊花,要悉心照料,還不一定什麼時候就養死了,您說是不?」
唐毅臉色一變,怒道:「別跟本官鬥嘴斗牙的,說,你們想要什麼?」
「夠乾脆,很好!」老頭得意地說道:「唐大人,陸太保,小老兒聽說朝廷要設立錢莊,負責開海的交易,可有此事?」
「沒錯。」唐毅答道。
「那好,我們就要錢莊的七成乾股,只要把乾股給了,我們鼎力相助開海,要人有人,要錢有錢,絕不含糊。大人只管收銀子就是,天底下就沒有這麼容易的事情,小老兒就是不明白,你們還猶豫什麼!」
「呸!」
唐毅一拍桌子,豁然站起,「癩蛤蟆打哈欠,你們好大的口氣。津門開海,每年物資千萬,往來金銀幾百萬,你們佔了錢莊七成股份,光是放貸就能撈到幾十萬了,你覺得本官能答應嗎?」
小老頭毫不示弱,「唐大人,您不能光看賊吃肉不看賊挨打。開海要船工,要力巴,要賬房先生,要大海船,這些小的們都能辦了。再有,徵稅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你們只要把錢莊給我們,稅銀一分錢不差,全都上繳朝廷。你們立了功,升官發財,封妻蔭子,小的們一點不羨慕,您總要留點湯湯水水給小的們吧!」
陸炳氣得直翻白眼,「你們要的是湯湯水水?你們是吃肉啃骨頭,讓本座喝湯好不好!」
「就是,三成兩成還有商量,七成沒得商量!」唐毅隨口說道。
「那好,就要三成!」那個斯文的年輕人突然站起來,笑道:「唐大人,你說話可要算數,唐六首可不能出爾反爾啊?」
唐毅一時瞠目結舌,不知道如何回答。(未完待續。)
html|sitemap|shenma-sitemap|shenma-sitemap-new|sitemap50000|map|map50000
0.0213s 3.9204M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