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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槐關外的守軍大營里,提了柄無鞘長刀來來回回在營中四處巡視的臧成德,臉色不太好看,附近沒有戰事,他那柄長刀的刀鋒上卻有乾涸成紫黑色的血跡,身後帶着二十名目光冷冽的親衛,無一例外,個個手裏提着的兵刃都不棲鞘室,他們走到哪裏,哪裏的喧囂人聲就會迅速寂靜下來。一筆閣 www。yibige.com 更多好看小說
臧成德最近一段時日很煩躁。
人在一處地方聚得多了就難免會有不一樣的聲音傳出來,放眼四海,民間是這樣,朝堂是這樣,士子清流更是以各抒己見、言路暢開為榮,臧成德本以為他一手調教多年的青槐關守軍可以免俗,沒想到還是低估了麾下那些妄想着積攢軍功更進一步的校尉。
其實臧成德能夠理解。
對大周一十四州遼闊疆域而言,小小一座青槐關,實在滿足不了麾下將士想要名留青史的期冀,守將才是一個正四品的雜號懷威將軍,在這裏呆一輩子,祖墳上冒了燒山一樣的青煙,也不過是混個正六品的校尉,至於正五品的青槐關都尉,是得經兵部衙門首肯才能授予的官銜,儘管營中所有人都知道如今這位作為副將的宣武都尉,是臧成德出銀子替他打點來的,可這種好事絕對不會落在自己頭上。
郭奉平帶兵路過青槐關時,曾跟舊日部將臧成德長談過一次,這樁子事情讓營中幾位校尉乃至官銜更低一等的副尉都動了心思,可惜不管怎麼勸,臧將軍似乎都打定了主意按兵不動,沒有絲毫要帶兵去溱川城爭一份剿滅亂軍功勞的意思。
既然勸不動,幾位校尉就在各自部下心腹的苦勸下,開始琢磨着去溱川城投靠郭大將軍,聽說郭奉平從青州、濟州、燕州調來的兵卒不大聽指揮,於是就自以為是的覺得,郭大將軍當下正缺校尉一類的中低層軍官,那可是近三十萬大軍啊,前程似錦。
然後,臧成德就發現自己以前瞭若指掌的大營中開始有了種種不安分的苗頭,先後含淚斬了兩個跟隨他多年的校尉,沒想到不僅沒有起到以儆效尤的效果,反而讓這種苗頭以燎原之勢席捲了整座大營,想着趁夜出營前去溱川的人前赴後繼,到今日已經殺了三十多個,其中多是有官職在身的,職務最低的也是能統領五十人的小旗官。
這個原因其實說透了很簡單。
臧成德當眾斬了那兩位校尉之後,大營中有些聰明人就意識到,這位懷威將軍看來是不打算跟兵威正盛的郭大將軍坐一條船了,憑這個消息,不用跟謀逆作亂的北境邊軍打生打死就能夠去溱川換一頂官帽子,前有車後有轍,臧家先不仁,就休怪我等賣主求榮了。
說郭奉平兵威正盛,是因為前陣子柳同昌以雷霆之勢拿下武威城之後,先帝那位自視甚高的二皇子李敬威率數萬騎兵,兩度截殺那八萬連夜趕往武威的邊軍悍卒,付出了極為慘重的代價,險些打光了校尉墳那號稱六萬之眾精銳騎兵的家底,然後就被突然出現的郭奉平一方人馬拾了個便宜,據說最終平安走到武威城的邊軍,只剩三萬餘。
柳同昌氣急敗壞,揚言要先殺李敬威,再回頭去奪溱川,可至今都不見動靜。
詭異的是,郭奉平勝了這一場並未派人回京報捷,反而有意封鎖消息,給臧成德寫來一封信,言辭懇切里透着一股冰冷的威脅意味,不許青槐關放行任何一人,但臧成德陽奉陰違,青槐關大門根本不禁修士往來。
臧成德已經顧不上太多,把藏在山坳里的那三千兵馬調出來,讓那些早在兵部花名冊上勾去姓名的老卒紮營在青槐關守軍大營西側百丈處,橫斷了那些蠢貨想要投奔溱川的道路,饒是如此,營中每夜都會有人想試一試,他殺的人越多,這種勢頭就好像越強烈。
這讓懷威將軍在煩躁之餘,逐漸對自己產生了懷疑,都說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可這還沒到危急關頭,自己潛心練就出來的五千甲士就迫不及待想要另覓高枝,實在讓他很有不能說出口的挫敗感,日夜不肯卸甲,連睡覺都在枕邊橫一柄刀心裏才踏實。
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兵者,兇器也;古人說的果然有道理啊。
所幸今天有個從雲州傳回來的消息值得高興,攜帶小半個家產南下的臧平攸不負期望,在百花山莊所在的那條山谷外面找到了個合適地方,已經跟玉龍衛一位姓錢的副統領見過面,正拿銀子去麗水城聘請工匠修建一處宅院,進展算得上順利。
夜裏睡不好,白天就難免有困意侵襲,臧成德在大營里轉了一圈,剛想回大帳里打個盹兒養精蓄銳,就聽見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回頭看去,是個姓唐的小旗官,此人祖籍就在青槐關頗具規模的小城鎮上,父母健在,這樣的人絕不會犯傻冒着殺頭的風險去投奔溱川,所以被懷威將軍重用,負責與關內城中傳遞消息。
小旗官快步走到近處,單膝跪地拱手稟報道:「稟將軍,營外有人求見,自稱姓蔣名固維,看着像個讀書人,說與將軍是舊相識。」
臧成德頓時皺了皺眉。
為求地位穩固,他每年都要三番兩次去京都城走動打點,文華閣大學士府是絕對不肯漏下的,只是每次都見不到那位「紫衣榆木」,迎來送往的多數時候都是蔣家大公子,所以蔣固維自稱是他的舊相識並非信口開河,只是彼此之間交情不深,臧成德想不明白這樣養尊處優的公子哥,怎麼會在這時候到青槐關來,難不成是想來見識見識軍中氣派,寫三五首邊塞詩回京搏個好名聲?
以前臧平攸就揶揄過幾次,京都城或是江南那些所謂的才子都是些沒膽子的貨色,要寫邊塞詩得去雍州北境那道二十三里長的城牆或者西北大漠裏走一走,青槐關算哪門子邊塞?想來是不敢去北境惹謝逸塵心煩,又畏懼涼州境內橫行的馬賊,才故意把青槐關說是憑弔前朝古事的好去處。
臧成德思忖片刻,問道:「就他一人?」
姓唐的小旗官面帶慚愧,回道:「只有一駕馬車,車廂里還有什麼人,標下不清楚。」
按理說這種富貴門閥的子嗣出行都得有個前呼後擁的排場,一來是炫耀顯赫家世,二來也是出於安全考慮,臧成德記得那位蔣大公子是個沒修為傍身的文弱書生模樣,他不可能有這種孤身進出青槐關的膽量才對,可想而知,車廂里一定有高手修士隨行。
思忖片刻,臧成德猜測蔣固維來寫邊塞詩的可能性不大,八成是如今暫代次輔之職的文華閣大學士有話要說,不禁覺得心頭苦澀,先是郭奉平,再是年輕鎮國公爺,現在又是蔣之沖,好像原本一直無人問津的青槐關,突然在別人眼裏成了搶手的香餑餑。
「請他來本將大帳說話。」
小旗官這才鬆了一口氣,他很怕將軍會追究他打探不明的過失,實在不是不想問清楚車廂里還有什麼人啊,是那位姓蔣的公子態度尤為強勢,根本不肯回答他的問題,只說耽誤了將軍的大事,他一個區區小旗官擔不起。
那駕沒有車夫的馬車很快就駛進了青槐關守軍大營。
車廂里,蔣固維微微挑開帘子往外看了一眼,有些詫異,他覺得大營里該是日夜操練不休的號子聲才對,可這裏分明沒有任何士卒訓練的動靜,取而代之的是一路聽不真切的竊竊私語,好像營中所有人都在密謀着些什麼,尤其是不少人看向馬車的探詢目光,既灼熱又冰冷,讓他有些坐立不安的不寒而慄。
像是個被馬賊劫掠回寨的黃花閨女,群狼環伺。
那老者倒是神情很從容,似乎不太把讓蔣固維覺得心驚肉跳的五千甲士放在眼裏,馬車在小旗官的帶領下走到臧成德的大帳前面,蔣固維回過神來想要請那位世伯下車時,駭然發現車廂里不知何時已經只剩了他一個人,忙不迭挑開門帘鑽出去,跳下車就往大帳里跑。
如果老者是來對懷威將軍不利的可就慘了,他能不能刺殺臧成德說不準,但只要一有異動,這五千甲士肯定會圍殺過來,到時候蔣大公子就算突然有了年輕鎮國公那樣四境八品的卓絕修為,也夠嗆能討得了好去。
會御劍升空的修士之所以怕大軍圍殺,就是怕弓箭,對大周的任何兵種來說,想要掙軍功都得會用這種方便攜帶的遠程殺器,否則哪裏能攔得住修士逃遁,蔣固維看得很清楚,那位帶路的小旗官身上就背着一張硬弓和一壺箭矢。
他匆匆跨進大帳,才總算放下心來,不肯透露姓名的世伯就在門口處站着,沒有特別的舉動,臧將軍正坐在條案後打量來人,跟之前見過的幾次都不同,去京都城走動打點的臧成德往往臉上都帶着很謙遜有禮的笑意,而現在興許是滿身甲冑的緣故,看起來很有不怒自威的氣勢。
「冒昧前來,還請臧將軍不要見怪。」
蔣固維穩住心神,儘量表現得有翩翩公子氣度,勉強笑着拱手行禮,臧成德把目光挪到他臉上看了兩眼,這才緩緩起身,甲冑嘩啦作響聲中繞過條案走上前,笑問道:「末將還以為那小旗官說錯了人,固維公子怎麼會到青槐關來?大營中沒有好茶,委屈了公子,快請入座,這位是?」
蔣大公子對臧成德的客氣態度很滿意,但他確實不知道該怎麼介紹身旁的老者,剛要開口顧左右而言他的糊弄兩句,沒想到世伯突然自報家門,那個名字讓帳中兩人都感到一陣難以置信的眩暈,「老夫姓白,駐仙山白行朴。」
好像帳外有一聲轟然作響的天雷。
蔣固維駭然轉頭看向這位世伯的側臉,瞪大雙眼張着嘴,嗬嗬有聲,就是說不出話來。
白行朴?駐仙山白行朴?
燕州那座駐仙山?傳說中凌虛境修為的高人掌門,白行朴?
臧成德比他好不到哪裏去,邁出的一步剛剛落下還沒站穩,整個人僵在原地,維持着一種看起來很滑稽的奇怪姿勢,這時候如果有人在旁邊輕輕推一把,懷威將軍就會摔倒,可他偏偏站得很是穩當,立地生根一樣的穩,仿佛是一尊雕塑。
終於,懷威將軍踉蹌兩步重新站穩,看向蔣固維,「公子這是···」
後者接連咽了兩口唾沫才艱難出聲,傻笑道:「白···白世伯說,要來給將軍吃一顆定心丸。」
白行朴自顧自走到大帳里召集眾將議事時才會有人做的一張桌子後面,抬頭瞥了眼懸掛在一側木架上的涼州地形圖,那張足有六尺見方的圖畫每一筆都畫得很精細,哪裏是山峰、哪裏是河流一目了然,上南下北,井水城南有一處硃筆打的叉,那應該是陳無雙斬殺謝逸塵的地方。
溱川和武威兩座城池,被人用黑筆圈起來,在地圖的左上角,有一處標明楊柳城字樣的城池用更加濃重的筆跡圈起來,顯然是反覆描了幾遍,很顯眼,想注意不到都難。
看了幾個呼吸時間,白行朴旁若無人地點了點頭,走到地圖近前,拿手指順着西北崑崙蔓延出來的山川走勢從左到右虛虛前行,沒有太在意楊柳城的存在,在武威城頓了一頓,又往東在溱川城頓了一頓,最後停留在最右側的青槐關。
「老夫聽說,北境邊軍這些日子折損了不少?」
臧成德不知道他到底想要做什麼,只好湊上去幾步,神色複雜地回答道:「鎮國公爺在井水城南百里處一劍斬了逆賊謝逸塵,北境邊軍群龍無首,柳同昌大抵是起了擁兵自立的心思,分兵瞞過郭奉平的耳目,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拿下武威城,這一步將邊軍分成了四個部分。其一是仍然駐紮在清涼山上的兵力,估摸能有十幾萬人,想來是謝逸塵留的一條後路,見機不妙可以退回雍州;其二是井水城的人馬,粗略算起來也在十餘萬之眾,當下謝家長子、次子爭的熱鬧;其三是柳同昌麾下奪了武威城的十二萬人,這個不用多說,攻打武威沒造成太大損失,狗日的涼州巡撫和都督早就棄城而逃;其四,就是柳同昌留在溱川城以東,來迷惑郭奉平的八萬悍卒,損失最大的就是這一部分了。」
說到這裏,臧成德飛快瞥了眼白行朴的臉色,見他神情和緩,才繼續道:「柳同昌得手以後,那八萬步卒連夜拔營想要去武威城匯合,先是在路上被先帝二皇子李敬威的校尉墳騎兵截殺兩次,各自損失都極為慘重,據說屍橫遍野、血流成河,李敬威退去,郭奉平又率兵截殺一陣,八萬驍勇邊軍死傷大半,僅餘三萬眾。」
白行朴搖頭嘆息一聲,「天下之大,大好男兒何處死不得,偏就埋骨在涼州黃土,可惜!」
臧成德眼角餘光看見蔣大公子仍然在低着頭髮愣,也跟着搖了搖頭,白行朴嘴上說着可惜,但是沒見過兩軍交戰的沙場到底何等血腥的人,很難體會到刀劍無情,死了幾萬人,聽起來只是一個乾巴巴的數字。
沉默了一會兒,白行朴伸手在地圖上青槐關外的的空地點了點,「老夫雖涉獵過幾本兵書,要說能學以致用卻有心無力了,想守住青槐關,還得看臧將軍。這種時候,就別再留着一身本事壓箱底了,做事情要麼不做,要麼就堅決到底,猶豫不定是大忌。」
這位懷威將軍微微一怔,「白掌門的意思是···」
白行朴回頭饒有深意地看了看他,輕聲笑道:「將軍是聰明人,該明白老夫的意思,三心二意的話,那位請旨北上的不會饒你,他是個什麼性子,老夫很清楚。不說這些,就青槐關而言,清涼山謝家兩個子嗣想要斗出個勝負來,得先死一個,如此一來,井水城的邊軍暫時構不成威脅,將軍要提防的,就只有溱川了。老夫別的幫不上你,倒有手段給你吃一顆定心丸,大概能管一個月用。」
臧成德立即就反應過來,白行朴居然是來給陳無雙擦屁股,「還請白掌門明示。」
白行朴笑着指了指大帳之外,「老夫能在外面布下一座劍陣,這是駐仙山秘而不宣的手段,只是沒有沾染了歷代祖師氣息的靈性兵刃做陣眼,威勢自然就比燕州的護山大陣差了些,好在,一經動用就可以調用周遭方圓百里的天地靈氣化作鋒銳劍氣殺敵。」
臧成德雙眼一亮,「敢問白掌門,能擋住多少人馬衝鋒?」
白行朴擺擺手,「擋不住多少人。但是有句話,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嘛,打他痛了一次,很長時間內郭奉平都不敢再往前了,這就是賭,賭他從你的舉止上看不出心虛。」
懷威將軍明白了,是個狐假虎威的好法子!
結合虛而實之的兵法,其中大有文章可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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