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然見到這位給她留下極好印象,象徵着另外一個世界的恩人,冒氏心裏說不出的歡喜,面上卻絲毫不顯,低聲吩咐道:「他們好像是遇到麻煩了,把車停在街邊。╔ ╗」又吩咐送她歸家的冒連:「阿連,你去問問是怎麼回事,看我們能不能幫上忙?」
受人之恩當湧泉相報,雖然不見得能幫上忙,但不聞不問卻是不對。冒氏這個做法十分正常,所以從跟車的許家下人到冒連在內,誰都沒有覺得不妥,而是很順從地選了個陰涼的地兒停下了車,冒連快速整過衣裳之後立即就朝着張儀正等人奔過去了。
冒氏覺得天更熱了,更悶了,令人喘不過氣來,她嫌棄鳴鹿打的扇子不好,一把奪過使勁搧了起來,搧了兩下又覺着自己一個美麗如畫的女子拿着把大蒲扇實在不好看,便又扔了蒲扇,問鳴鶴要過自己的花鳥紈扇,半掩着粉面,微微期待地透過窗紗看着柳樹下正和冒連說話的張儀正。至於期待些什麼,便是她自己也不知道。
當看到張儀正抬起頭朝她這個方向看過來的時候,冒氏忍不住往後縮了縮,隨即又想起,隔着這麼遠,還隔着窗紗,他是看不見自己的,便又往前靠了靠,將紈扇把臉更擋去了些。╔ ╗她看到張儀正十分有風度地朝她這個方向微微頷首,表情很溫和,然後回了頭,留給她一個秀挺的側臉和一道挺拔魁梧。卻又不失風流儒雅的身影。
真是文武皆宜。誰家少年足風流……冒氏的腦子裏突然冒出這麼一句話來,不由羞恥地紅了臉,一時間不由有些走神,就連冒連來回話都沒發現,還是鳴鹿提醒她才回過神來,忙笑道:「阿連,可問清楚是怎麼回事了?」
冒連笑道:「回姑母的話,並非是國公爺遇到麻煩事兒了,而是那對靠賣水為生的母子車軸斷了,一家子沒錢修車。家裏卻還有個病人等着賣了水買藥買糧呢,做娘的一時氣急便打了兒子,兒子不忿,哭鬧着要撞死在這柳樹下。恰逢這國公爺從此經過,見鬧得不像話,就過去問是怎麼回事。我看國公爺的意思,大概是想幫這母子。可真是心善。」
冒氏沉默片刻。輕笑一聲:「他倒愛遇到這些破事兒。」還有一句她沒說出來,仿似是她一出門就能遇到他,然後他每次都在做好事。上一次是救了她們姑侄,這次卻又是要幫一對可憐的窮人母子,怎麼就這麼巧呢?
冒連笑道:「不當是他愛遇到這種事兒,而是他仗義,愛管這種事兒。╔ ╗若是不肯管。不就什麼都遇不上了麼?這位三爺瞧着脾氣不太好,明明是好心,可也總是一副不耐煩的樣子。要不是因為他早前救過咱們,侄兒真不敢湊過去親近。可真的親近了,也沒覺得他有多傲氣,還是很和氣的人。」
冒氏眼看着窗外,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卻也真的有些贊同冒連的說法。其實還是張儀正心善。
柳樹下,張儀正身邊一個長隨模樣的人約莫是遞了些錢物給那個中年婦人,又幫忙把那壞了的水車弄到了柳樹下,那中年婦人同她兩個半大小子都感激涕零地跪在了張儀正面前,用力磕頭。張儀正卻是搖搖頭,蹙着眉頭讓開了,然後翻身上馬揚鞭而去,玉色的袍子隨風飛舞,真是一個濁世佳公子。
這樣的好人,又怎會莫名去招惹許櫻哥?定是許櫻哥和趙家的人先得罪了他才是。天家貴胄,豈容隨意冒犯?冒氏目送着張儀正離去,悵然若失地把紈扇上的流蘇絞了又絞,輕聲道:「拿兩吊錢去給那婦人,怪可憐的。╔ ╗靠賣水過日子,還要養病人,哪那麼容易?」
冒氏雖然平日愛撐面子,但因為娘家窮的關係,其實手十分的緊,這樣主動施捨人錢財還真是少見。鳴鹿微微有些吃驚,卻不敢多問,低頭應了一聲,取了兩吊錢,用帕子包了,下車親自送到那婦人手裏。
冒連笑道:「姑母也是心善。」
「善什麼?這天底下可憐人多了去,我又管得過多少來?不過遇上了便是她的運氣。總不能叫康王府的人說咱們太小氣。」冒氏有氣無力地道:「走吧。」
馬車駛過長街盡頭那座上京久負盛名的酒樓獅子樓時,看着獅子樓旁那兩隻有進無出的漢白玉石雕獅子,冒連艷羨地道:「姑母,聽人說這獅子樓里的席面貴得要死,一桌上等席面就夠一戶尋常人家生活月余了呢。」
冒氏道:「你有些出息好不好!早年這獅子樓也是你祖父和父親常來的地方,但那也只是為了應酬。咱們家裏尋常是不耐煩吃他們做的東西的。╔ ╗」
冒連見她又說起昔年的榮光,好脾氣地笑了:「那時候侄兒也出世了,卻是記不太清了,只記得小時候最喜歡玩的一個白玉玲瓏球實在是可愛,後來搬家時就不知往哪裏去了。」
不是被人偷了就是典賣了唄。冒氏嘆口氣,道:「你一定要好好念書,孝敬你爹娘。」若是娘家子侄成器,她在許家腰杆也能硬一點。
獅子樓三樓雅間,張儀正立在半卷的湘妃竹簾下,沉默地目送着冒氏的馬車離開。有人輕輕敲了敲門,進來輕聲道:「三爺,許家三夫人的侍女送了那對母子兩吊錢。」
隨即又是一陣腳步聲傳來,又有人進來道:「三爺,王家的公子已然到樓下了。」
「唔,就按先前說的辦。」張儀正轉身往外,朝着另一間雅間走去。才推開門,裏面絲竹聲、男女的笑鬧聲和着一股濃郁的薰香味兒就飄了出來。
張儀正輕輕咳嗽了一聲。╔ ╗滿臉堆笑地道:「你們倒是玩得歡樂,也不曉得等等我。」
這雅間裝飾得很雅致,名人字畫,幽蘭名器都是有的,正中一張大圓桌子,周圍坐了四五個衣着華貴,神態肆意,一看就不是尋常人家出身的公子哥兒,另有五六個打扮得或是妖嬈,或是清麗。容顏嬌媚,體態卓約的姐兒陪在一旁,有斟酒的,有彈琵琶的,有唱曲兒的,有撒嬌的,還有一個穿綠襦石榴裙的獨自坐在一旁。將扇子掩了半邊粉臉,微笑着沉默地看着眾人。
見張儀正推門進來,那幾個公子哥兒便都將身邊的姐兒給推開了,起身笑道:「誰叫你這時候才來?看得到,吃不着,可也叫人急死了。你放心,給你留着呢。」一邊說。一邊喚那獨坐在一旁的女子道:「悠悠兒。還不來捧着你的金主?給他滿上三大杯,看他日後還敢遲到麼?」
那叫悠悠兒的女子聞言,方放了扇子,含笑起身行至桌邊,先聘聘婷婷地行了個禮,才將素手執了玉壺,尋出三隻小巧玲瓏的玉杯,滿滿斟了三杯酒。滿面春風地雙手遞到張儀正面前。
張儀正朝她笑笑,正要接過就有人來搗亂:「幹什麼?幹什麼?說是三大杯,哪裏是這一口都不夠喝的小杯子?換大杯來!」
張儀正也不計較,由着他們換了大杯,然後乾脆利落地把三杯酒一一喝了個乾乾淨淨。眾人不由笑着鼓掌,將他迎到主位坐下,紛紛問詢他從哪裏來,因何遲到。
張儀正道:「適才在街上遇到點事,故而耽誤了。」正說着,就有朱貴進來稟告:「三爺,外頭有位王公子要尋您。」
張儀正一臉的茫然:「哪個王公子?不認識。」
朱貴笑道:「他說他是王中丞家的,行六。」
張儀正想了片刻,臉上露出幾分笑意:「原來是他啊。請他進來。」
旁邊一個穿藍袍的紈絝就笑道:「是王懷虛那個傻書呆麼?聽聞他有個友人,是去年攪入郴王案的崔家兒子,這傻書呆傻乎乎地為那短命鬼鳴冤,當街痛罵許大學士,險些得罪了人。王中丞怕他惹禍,狠狠打了他一頓,一直把他關在家裏,最近才放了出來。三哥你怎會認識他?」
張儀正有些不高興地攤攤手,表示無奈:「莫名就認識了。這小子就像塊牛皮膏藥似的貼上來,我又有什麼辦法?我待要甩他幾鞭子,又恐我家老爺子不饒我。」又正色道:「死都死了的人,說他做什麼?留點口德。」
那個紈絝就笑:「三哥說得是。我家老爺子也如是說。」又道:「老爺子們是不能輕易得罪的。」另外幾個也紛紛表示贊同,說起自己的父親如何厲害難伺候。張儀正只是含笑聽着,並不多言。
說話間,門被人推開,一個穿着青布儒生袍服,年約十七八的年輕男子帶着幾分不自在,由着朱貴領了進來,正是他們所說的那個王書呆王懷虛。王懷虛一腳踩到厚厚軟軟的錦繡地衣上,不由呆了又呆,飛速退回去,彎腰將手放到了鞋子上。
眾人饒有興致地打量着這個穿着打扮與周圍環境格格不入的年輕書生,想看他到底要做什麼。卻見王懷虛垂着眼,老老實實地將腳上的青布鞋子脫了一隻,然後穿着襪子踩到了地衣之上。張儀正身邊那穿藍衣的紈絝見狀,用力錘了桌子一下,猛然發笑,哈哈道:「瞧,瞧,他這是要做什麼?莫非以為這地衣踩不得麼?」
王懷虛聽得清楚,臉一下子漲得血一樣紅,提着只青布鞋子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尷尬到了極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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