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自盡
府里很快就平靜了下來。伏魔府 m.fumofu.com
就好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
大老爺、大太太對山塘書院的三個侄子,還要比以往更關心。
二房的呂媽媽也經常代二太太過府請安。
除了小庫房的藥媽媽請了長假之外,楊家沒有一點不對勁的地方。
甚至還以四姨娘還願的名義,給慧慶寺送糧送油,大老爺還做主為慧慶寺多劃了十頃僧田。
僧田是不用繳稅的,江南這一帶佛風旺盛,官府一向看得很緊,慧慶寺一次能添十頃田地,已經算是難得地大手筆。
親近的幾戶人家,也好像不知道楊家的這場風波一樣。
張家果然託了李太太上門轉達:由於二郎已經中舉,可以成家,不論從出身還是序齒上,張家都覺得三郎還不夠資格說親。因此,這結親的人選就換成了二郎。
雖說臨陣換人,多少是有失禮儀,但畢竟是從庶子換到嫡子,大老爺又已經先一步答應了下來,大太太也只好點了頭。
連委屈都顧不得委屈了,進了臘月,又有無數的事要忙,今年還要辦和張家的親事,大太太是忙得腳不沾地,連四姨娘都沒法躲懶,已經開始為三娘子的嫁妝用心了。
三娘子連着幾日都不好意思見人,四娘子更是直接稱病,又是進了臘月,家學停課,五娘子、六娘子與七娘子也就成日裏聚在一起玩耍——大太太這時候倒不要五娘子在一邊了,她嫌亂。
雖說府里看似風平浪靜,但幾個小姑娘湊在一起,又怎麼可能不議論大人們私底下的動作。
「聽說小廚房幾個碎嘴的婆子都被賞了啞藥,直接拖到莊上做活」
五娘子時常煞有介事地傳播小道消息。
古代文盲率高,粗使婆子,多半是不認得幾個大字的,灌了啞藥,以後就只有靠手語和他人交流了。
想要傳播主人家的秘事,靠一雙手可不夠。
大太太這是在殺雞儆猴。
「都是在傳話的時候,被曹嫂子拿了個正着。」五娘子就繪聲繪色地描述。「當場就回了太太,沒有半天,滾燙的藥一灌」
「母親也算是心慈的了。」
就連最心軟的六娘子,都是一臉的習以為常。「若是攤在別人家裏,現場就能打死完了報個暴病,一家人遠遠地賣到天南海北去,神不知鬼不覺」
大戶人家,一年出上十多條人命,外頭也是一點都看不出來的。
七娘子眉宇間蒙上了淡淡的陰霾。
「這些事說着怪怕人的!」她勉強一笑,轉了話題,「張家預備什麼時候正式上門提親?」
「怕也就是這幾天了。」說到張家,五娘子倒高興起來,大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條線。「據說他家的二少爺資質不大好,這一次下場只是權且一試,不想倒是掛了個榜尾,也算是走運了。」
七娘子還沒有說話,六娘子就笑話五娘子,「該不會是我們家五姐着急出嫁了吧?三姐說了門好親,你高興什麼!」
「我我是高興李家的幾個世兄也中了!」五娘子就有些驚慌起來。
六娘子本來只是隨口打趣,五娘子這樣着急地辯解,倒露出了馬腳。
七娘子眼神一閃。
封錦中解元的事,被通光大師橫插一槓子,到現在都還沒有引起大太太的注意。
五娘子這樣高興,只怕十分里有九分是為了自己的偶像吧?
萬一在大太太跟前說走了嘴,轉眼那又是一場風暴。
「好了,」她就笑着打圓場,「又不是咱們的親戚,年紀也都大了,就別說外男的事了。」
「假道學。」五娘子第一個不高興。
「小冬烘!」六娘子也跟着起鬨。
七娘子扮了個鬼臉,「現放着許家表哥在邊境喊打喊殺的,誰有心思掛念別家的世兄?」
這話卻是七分假三分真。
這一仗也已經打了一年了,在平國公的指揮下,這一仗已是漸漸地露出了勝機。北戎就漸漸地只能勉強支撐,有了頹勢。
在這樣的情況下,許鳳佳也不至於遇到什麼太大的危險吧。
五娘子卻是立刻就被分了心。
「也是!」她就惦記起了許鳳佳。「不曉得表哥是已經回了京城,還是在西北!」
古代消息傳遞不便,有時候甚至能滯後數年之久,自從桂含春開拔,幾個小娘子就再也沒得到過許鳳佳的信息。
七娘子也不禁面露沉吟。
六娘子左看看右看看,也頗有些穎悟之色。
一時也是凝眉不語,片刻,才緩緩地長出了一口氣。
竟是大有憂思的樣子。
七娘子倒覺得怪,「怎麼,六姐又有什麼心思了?」
六娘子就笑,「我想,今年怕是去不成香雪海了,這樣算起來,就有一整年沒出過門啦!」
古代貴族少女生活的枯燥,可見一斑。
五娘子也被勾引得惦記起了香雪海的梅花,「眼下白梅應該也都開了吧?」
幾個小姑娘長吁短嘆,你一言我一語,說起了在香雪海度過的幾個假期。
不免就說起了年年也到香雪海小住的李家。
「李太太今年就沒有去光福。」五娘子多少帶了幾分不屑,「說是家裏事多」
大太太去光福小住的時候,就不見李家事多了。
七娘子倒覺得李太太未必是虛言相欺。
「李家的大郎、三郎和四郎都中了舉人,一門三舉子,是難得的榮耀,聽說有兩個已經是說過親的,現在要成婚,還有四郎沒有說親的,也很該說媒了李太太肯定是忙得腳不沾地的。」
即使是庶子,中舉之後也不會當尋常庶子看待,更何況還有嫡子的婚事,僅憑李家當家的翠姨娘,是應付不了這種大場面的。
更何況李太太還要為張楊兩家的婚事做大媒。
「連李世伯都忙。」五娘子抿着嘴笑,「現在浙江省布政使的位置還空着呢,父親又哪裏有空管省里的那些事?還不都壓到了李世伯身上,現在蘇州人都叫李世伯『小總督』。」
這幾年朝中多事,大老爺又在這個位置上,從天亮忙到天黑,那是常事。外院的師爺幕僚也是越來越多,這都還是心腹,不是心腹的那些,都在總督衙門裏居住。
幾個小姑娘東拉西扯,五娘子又張羅着切些蓮藕來清清口。
寒冬臘月而能吃到新鮮的蓮藕,也只有楊家這樣的豪門能辦到了。
穀雨才出去沒多久,白露就笑嘻嘻地進了屋子。
「五娘子,六娘子。」她禮數周全。
五娘子同六娘子都笑着點頭招呼,「白露姐。」
這一年來,白露倒像是回到了主屋似的,連小姐們都要給三分面子。
這就叫水漲船高
白露就一邊笑着和屋裏的幾個丫鬟點頭打招呼,一邊給七娘子使眼色。
七娘子會意,「你來得正好,跟我進淨房吧。」
就把白露帶到了淨房裏。
一邊撣着身上的灰,一邊聽白露在耳邊說話。
「梁媽媽剛才來了一趟,說是二太太昨兒晚上想要懸樑」
白露的聲音低低的。
七娘子不禁一個機靈。
「噢?」
「倒是及時被藥媽媽發覺了不過,聽說呂媽媽這段時間也不安份得很二太太的飲食又還是他們自己人在照管,」白露的聲音輕得好像一陣風。「藥媽媽托梁媽媽問您的意思,說是就看您打算怎麼辦了」
「我?」七娘子不禁有些吃驚。
藥媽媽一向在小庫房辦事,很少到正院來,與西偏院也談不上有什麼交情。
白露就只是含蓄的笑,「以後,您身邊的人會越來越多」
七娘子也明白了過來。
大宅院的管事媽媽,誰不是看風頭火勢行事。
連梁媽媽、王媽媽都和自己這樣親善,藥媽媽從前是找不到機會向自己賣好,現在機會一到,也就上門來了。
二太太和七娘子、九哥之間的利益衝突,是誰都能看懂的。
如今,她一心尋死就看七娘子想不想成全她了。
二太太煩躁地翻了個身,面沖向了黑洞洞的床欄。
這是她陪嫁來的酸枝木黑漆螺鈿大床,這一張床就是個小小的天地,床頭圍欄一攏,吃喝拉撒,都不用離床半步。
當時又哪裏能想得到,有一天自己會被囚禁在這張床上?
自從昨晚想要上吊,被藥媽媽發覺,床頭圍欄上就多了一把鎖。
雖不結實,但要扯開,也會有動靜
大房這是鐵了心要和二房翻臉了!
如果自己在藥媽媽的監控下去世死人,就死無對證了。
二老爺也就有了和大房談判的籌碼。
幾個兒子也就不會全受自己的牽連,被大房疏遠。
沒準三年五年,時來運轉,就又有了轉機,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有一天她的敏哥,也能夠高高在上地俯視着大房的女兒們
要不是想到這一點,她又怎麼有勇氣上吊?
想到那一瞬間的失重與窒息,二太太就是一陣的後怕。
不由自主,摸了摸脖子,細細地發起抖來。
「怎麼會怎麼會淪落到今天這一步?」她不禁低聲自問。
現在回首前程,往事就好似掩映在一層薄薄的煙霧後頭,就算她再想看,也都看不清了
四姨娘那個,為什麼要出賣她?
又是怎麼輕輕巧巧地就把庶出的三郎調包成了嫡出的二郎?
秦秀菲難道是死人?心心念念的打壓四姨娘打壓四姨娘,反倒打壓出了天大的笑話!
她不禁不寒而慄。
從大老爺來人請她立刻過府的那一刻開始,發生的一切就像是一個醒不來的噩夢。
就因為一個誤會,她就從雲端忽然跌進了最骯髒的泥潭裏?
不,這絕不是誤會!
四姨娘說話的風格,自己又哪裏不熟悉。
一向是遮遮掩掩,雲山霧罩。
當時她說,「我有什麼心事,就到慧慶寺去悄悄地點幾盞燈發個誓願,求幾包安神的藥是再沒有不靈驗的。當年三姨娘就是因為不尊重神佛,才得了報應。」
「既然二太太這樣愛重我,少不得我就替二太太到慧慶寺走一遭」
沒想到又在大太太跟前碰了釘子,沒辦法親自去慧慶寺為自己操辦。
以大太太和四姨娘水火不容的程度,又怎麼可能串通好了做戲騙她?
但這難道就真的只是巧合?
又想到了四姨娘當時的說話。
「就算是我們家現在不那麼得意,還有官司纏身,但張家的少爺,我是看都不會看一眼的,沒有功名在身,不過就是白衣!哪怕是張家的嫡長子來求,我都不捨得把三娘子給他!」
所以她才會相信,張家的親事,讓四姨娘和她有了再度聯手的機會
否則為什麼這親事的消息沒有傳出來之前,四姨娘裝傻充愣,只做聽不懂自己的暗示。
消息一傳出來,四姨娘就態度大改?
除非四姨娘一開始就在騙她?
可,這四姨娘又怎麼知道自己會來找她?
第一,她何必這樣和自己作對,第二,張家的親事是要過楊海東和秦秀菲的,他們兩個不點頭,也根本沒法操辦。
四姨娘就為了訛她,特地找了楊海東和秦秀菲求情,要把三娘子說到張家?
說不通。
會處心積慮對付自己的,也只有自己真正的敵人。
二太太眼前就又浮現出了七娘子和九哥的面容。
這對長相俊秀的雙生姐弟,都有一雙讓人看不透的眼!
七娘子今年才十歲,她有那麼大的本事算計自己,讓自己連死都死得糊塗嗎?
二太太就咬住下唇,強迫自己靜下心來,仔細地推敲着這幾年來兩房的大事。
本來事情就漸漸出現了轉機
秦秀菲對浣紗塢前的事耿耿於懷,生怕養出了一個狼子野心難以駕馭的庶子,自己借着這點機會,做了無數的功夫,才做得她稍微鬆口,有了看看幾個侄子的心思。
沒想到這時候就出了浣紗塢流產的事,又鬧上了三姨娘作祟的風波。
秦秀菲本來鬆動的一點點心思又不知道去了哪裏對楊善久好像對幾輩子沒見的親爹,恨不得去舔他的腚!
接着就是族裏的二哥來蘇州,秦秀菲發痘子,自己也正巧運氣不好,連着腹瀉,只能派呂媽媽過去獻殷勤。
痘疹一好,秦秀菲的臉色就變了,不但提拔了楊善久和楊棋進她名下,還對自己若有若無地冷淡了起來。
這些事都是小孩子能算計出來的?
能算計得到秦秀菲得了痘疹?
不,不可能。
二太太就又陷入了迷惘之中。
既然派往西北的管家鎩羽而歸,她只好在大房內部尋找盟友,四姨娘對她的提議一開始也很冷淡,是後來出了張家的事,才熱乎起來。
怎麼看,這裏面都沒有一絲一毫可以做手腳的地方
二太太越想越冤,越想越氣,越想就越納悶。
她不過是向通光大師略露一點厭勝的心思,就算通光大師是食古不化之輩出來揭發,也還有個未遂!
憑什麼就直接把府里這些年來的不順全栽贓到她身上?
憑什麼就認定她已是供奉了多年的小鬼?
秦秀菲的這些念頭到底是哪來的?
她總不會傻到聽信楊棋的挑撥吧?
就好像自己也不會傻到直接說楊棋和楊善久的壞話一樣
床內漸漸地昏暗了下來。
天色又黑了。
二太太忽然就有了深深的恐懼。
大房該不會想把自己一直關在床上,直到老爺回來吧?
她已經受夠了這又憋屈又氣悶的日子了!
她就直起身來,要搖晃床欄。
手都伸到了床邊,又硬生生地止住了。
她是書香世家出身的小姐,就算是死,都要死得乾脆利落!
二太太就只好咬着牙又躺了下來。
天色果然漸漸地黑了。
屋內連個燈火都沒有。
黑暗就從四面八方向二太太擠壓過來,讓她漸漸地喘不上氣,有了流淚的衝動。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終於有一點橙光慢悠悠地近了堂屋的窗戶。
就有一縷光漏進了床里。
二太太一個軲轆,翻身坐了起來。
雖然羞於承認,但她的確已經很餓了。
沉重的腳步聲,伴着開門的吱呀、開鎖的叮噹亂響,漸漸來到了床前。
又是一陣清脆的開鎖聲。
床門被拉了開來。
一張平庸死板的臉出現在二太太眼前,大半張臉都藏在了陰影中。
藥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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