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求籤
「二房倒也真有臉!」白露向七娘子轉述的時候,一片氣憤,「多少年前的事了還當個寶貝似的嚼舌離間!」
「大太太還不就吃這一套?」七娘子俯首端端正正地寫完了最後一行字,擱下筆,語調清淡。看小說網 www.kanxiaoshuo.net
白露漸漸氣平。
「不要臉!」到底還有些余怒,「好歹也是大家小姐出身倒沒個丫頭知廉恥。」
「越是不要臉,就越難對付。」七娘子也不禁嘆了一口氣,「二嬸的心機深着呢你看這一向她和九哥親近,可曾賞過他一口茶,一塊點心?」
只要二太太放鬆一點,九哥都會抓住機會來一場腹瀉。
兩邊都有話柄,大太太對二太太也會提高警惕。
誰知道這一年多以來,二太太卻是一點機會都沒有給他們,平時對九哥雖然和氣,卻從來也不沾手他的吃喝。
還是小看了二太太!
剛進正院的時候那低劣的手段,只是為了迷惑大太太而已。
二太太真正的手段,雖然也說不上多高妙,但因為太不要臉,一時反而很難應對。
七娘子總不能給八娘子下藥,來分二太太的心吧?
不要臉的人就是有這樣的優勢,二太太能成年累月的在大太太耳邊說九哥的不是,七娘子卻不能如法炮製。
看來還是要在三姨娘的死上做點文章。
七娘子又掀開了一頁竹紙,凝神靜氣,注視着筆尖在紙面遊走的軌跡。
娟秀的小字一個接一個跳了出來,漸漸的,七娘子浮動的心緒平靜了下來。
等,唯有等,等二太太的疏忽,等更好的機會。
「三姐今年也有十五歲了吧。」她就找了個話題,和白露閒聊,「這幾個月倒沒有聽說有人上門說合。」
「聽說都是為庶子來說合的,不要說四姨娘,連老爺都看不上。」白露一邊為七娘子磨墨,一邊與七娘子說閒話,「說來也是,雖說是咱們楊家的女兒,但到底是貨真價實的庶女」
比不得初娘子、七娘子,還有個正院的名頭在。那些想攀龍附鳳的小官,自然會把目標放在她們身上。
三娘子不過一個庶女,身份相差不遠的官宦人家,自然也只會以庶子來求。
「像王家那樣的庶子也難找。」七娘子有幾分心不在焉。「四房就沒有什麼別的話?」
「太太鎮着後院,老爺又忙着衙門裏的事,四房也鬧不出多大的浪。」白露抿唇笑了笑,「心底怎麼想的,那就不知道了。那是個聰明人,沒有十足的把握,也不會鬧起來的。」
七娘子就若有所思地嗯了一聲,俯首靜靜地抄起了佛經。
過了十多天,京中來信,說是幾個少爺已經寫了一隻船啟程回鄉,恐怕過了重陽節,就能到蘇州了。
五娘子有些吃驚,「還以為二嬸要上京探堂哥們,不想原來是堂哥們回蘇州!」
二太太就笑着說,「現在京里也不太平,與其二嬸上京,倒不如把你哥哥們接回家來團聚。」
「十妹妹沒有跟着一道回來?」五娘子有些詫異。
二太太臉色就難看了起來。
十娘子是香姨娘的第二個女兒,與九娘子一樣,極為得寵,據說吃穿用度,倒比幾個嫡出的哥哥都強。
「十娘子年紀小,離不開生母,就不回來了。」
五娘子還要再說什麼,大太太已是不輕不重地看了她一眼。
她就住了口,望向了七娘子。
七娘子只好笑着說,「香姨娘也有些太捨不得了,以二嬸的為人,肯定是不分嫡庶都一視同仁的。不過,畢竟九妹妹早夭想必香姨娘也是怕十妹妹養不住吧。」
這話明着是捧二太太,其實還是戳九娘子的傷疤。
五娘子胡攪蠻纏,倒是對付二太太最合適的人選。二太太一味拿浣紗塢的事說話,五娘子就永遠以九娘子的死做文章。
二太太被搞得很沒趣,沉了臉不說話。
大太太看戲看得興致勃勃,望着七娘子只是笑。
七娘子難免也有幾分不好意思。
這幾年來,大太太有什麼為難的家事,倒也會找她來說說話,兩個人的關係雖然不能說極為融洽,卻也是日漸一日熟稔起來。
大太太和七娘子之間,也漸漸的多了一份隨意。
七娘子就對大太太皺了皺鼻子,露出了小女兒的嬌俏。
以七娘子的身份,不管私底下有什麼圖謀,和二太太不睦當然是很自然的事。
大太太不禁樂出了聲,「幾位少爺要回家,怎麼說都是好事。至少今年過年人就齊全多了。」
二太太也就拋掉了那一點難堪,和大太太說起了重陽節祭祖的事。
幾個小女兒們就互相說起了閒話。
現在楊家女兒儼然分了兩派,三娘子與四娘子自然是自成一派,每日裏嘰嘰咕咕,有說不完的話。
自從二娘子出嫁,五娘子漸漸也就靠向了六娘子與七娘子,這三姐妹之間若即若離,雖然每日裏同進同出,但卻比不上三娘子與四娘子的親近,下了學就很少往來。
今日恰逢休沐,出了正院,六娘子就邀姐妹們去小香雪盪鞦韆。
「明日去寒山寺上香,你們打算穿什麼,」六娘子有些興奮,嘰嘰喳喳說個不停,「上回李家兩位姑娘過來做客,說今年最時新的是繡湘竹的八幅裙,我已是得了一件了,想必你們也都有吧?不若都穿起來,也齊整好看。」
五娘子自顧自地出着神,對六娘子的建議不置可否。
七娘子就笑着點了點頭,「好,自從得了這裙子,還一次都沒有穿過呢。」
五娘子一路出了神,也不說去不去小香雪,默默跟在兩姐妹身後進了梅林,便靠在一株梅樹邊上想心事。
六娘子就和七娘子咬耳朵,「也不知怎麼回事,自從進了九月就是這個樣子,時不時就出半日的神,和遊魂兒似的,不知道喜怒。」
七娘子也有幾分好奇,「平時素來是不信這些神啊佛啊的,從來不和太太去上香五姐最近怎麼大改了性子。」
五娘子就回過神來,瞪了兩個妹妹一眼,「嘟嘟囔囔的,編排我什麼呢?」
七娘子與六娘子相視一笑,六娘子道,「五姐,樹上有蟲爬到你衣領了。」
畢竟種了花花草草,雖然屋裏常年灑着雄黃粉,燃着香,很少看到蟲蟻,但林子裏有條把青蟲也很正常。
五娘子就嚇得跳了起來,仔仔細細地拍過了身上的衣服,才埋怨六娘子,「死丫頭,得了閒也只會捉弄人。」
三個小姑娘就輪流蕩起了鞦韆,到了快吃午飯的時候,五娘子和七娘子才告辭離去。
五娘子又是一路的魂不守舍。
七娘子看了奇怪,忍不住就問,「五姐心裏到底有什麼事兒——不嫌棄的話,說給我聽聽?」
兩個小姑娘雖然很少交心,但畢竟是正院的女兒,五娘子要說心事,也只能找她了。
五娘子就看了看七娘子,想了想,臉上不由得一紅,又哼了一聲,扭過頭去。
「天色不早了,吃了午飯就歇着吧!」
才說完,五娘子就加快了腳步,繞進了通向月來館的小徑。
七娘子站在當地望着五娘子的背影,深覺有趣。
大家女眷上香,是最沒故事的。
以楊家的身份,寒山寺早早就屏退了閒雜人等,一併寺內只有小沙彌里里外外灑掃,除了幾個德高望重的老僧外,一應年輕僧人一律迴避。
大太太帶了幾個女兒直進大雄寶殿,眾人便各自在蒲團上跪了,先為佛祖上了三炷香,方才起來瀏覽景色。
大太太是來為二娘子求保胎符並發願的,自然有一套儀式要走,幾個女兒家卻是各有各的心事,都各自散開去尋對路的神仙。
七娘子素來不信鬼神,拜完佛祖,又繞到佛像背後看了寒山拾得的石刻,便陪六娘子尋到供奉了觀音的小殿內參拜。
六娘子也不過是想出來走走,做做樣子拜過了觀音,就拉着七娘子出了殿門,嘻嘻哈哈地站在檐下,商議着是去看楓橋夜泊的碑刻,還是去藏經樓里抄幾本經書,又或者到楓江第一樓里看看運河的景色。
若是依了七娘子,自然是想到藏經樓里抄幾本難得的經書,這一年來她的書法有了進益,正是想找東西抄寫的時候。六娘子卻眼巴巴地望着七娘子,一張如花的小臉上,寫滿了懇求。
七娘子也只好妥協,「不如叫上五姐,一道去楓江第一樓看河景吧?」
六娘子燦然一笑,「還是七妹疼我。」
分明是姐姐,六娘子的口吻卻是一團嬌痴。七娘子亦不由得莞爾,「是你可人疼。」
六娘子就嘟起嘴,作勢要親七娘子,「哪有你可人疼!」
兩個人打打鬧鬧,就進了弘法堂。
五娘子已是參拜了一圈,正和弘法堂里的小沙彌說話,「這一簽該怎麼解?為什麼會是中中籤?」
那愣頭愣腦的小沙彌便接過籤詩看了,與五娘子解釋,「施主這一簽是姻緣簽,看簽詞的意思,倒不大像是什麼好事,您所求的乃是虛無飄渺之物這樁婚事怕是不成了。」
六娘子禁不住吃吃的笑,五娘子看了她們姐妹一眼,急得跺腳,「哪個求的是姻緣簽了?我求的分明是科考!我我我想知道大姐夫這一科能不能考中!」
去年的鄉試,乃是皇上整壽加開的恩科,今年才是正科,大姑爺也的確已經啟程去杭州準備應考。
六娘子倒是止了笑,「這是應當的,我們都該為大姐夫拜一拜,願他這一科能中!」
小沙彌卻堅持,「若是做學簽解,就更不通了,南無世界若虛舟,不用張帆任去留,俄聞曉唱絲綸後,月落空垂一釣鈎,這籤詩意境飄渺,不沾紅塵氣,所求者多半也是虛無縹緲之物,若求佛緣的,才算是求中了。施主求籤時,心意怕是不誠吧?或許是那位尊親今年出了什麼事,不能應考,也是有的。」
五娘子就住了口蹙眉不語。
倒是六娘子有些不悅,「哪有您這樣說話的,大姐夫人都到杭州了,哪裏會不應考!」
「這樣虛無縹緲的東西,計較什麼,成與不成,還不是看大姐夫自己。」七娘子只好打圓場,又格外多看了五娘子一眼,「還是去楓江樓看河景要緊。」
五娘子便丟了賞封給那小沙彌,追着兩姐妹出了屋。
「看河景看河景!這裏的簽一點都不准!下回我們到觀音山去!」五娘子猶有些不快。
七娘子心中不由一動。
以五娘子的粗疏,又哪裏會想得到給大姑爺求籤?
再說,未出嫁的女兒為姐夫求籤,始終也有幾分怪異。
七娘子就想到了封錦。
不過,張先生說封錦年紀太小,這一科還是不會放他出來應考。
七娘子就看着五娘子笑了笑,附和着,「下回去觀音山——還沒有去過!」
幾個小娘子之前到寒山寺來上香,沒有不來楓江第一樓看河景的。熟門熟路,撩起湘裙次第上樓。五娘子推了樟木雕八仙的窗子,就與六娘子擠擠挨挨,在向着河邊的一扇大窗前搶着看河裏來往的行船。
運河這一段已進了蘇州,一向極是熱鬧,河裏行了無數小船叫賣小吃雜貨,又有遠自廣州裝了洋貨來的大船,在小船群中緩緩前行。
船上水手不乏高鼻深目者,六娘子與五娘子看得大呼小叫,嬉笑聲傳了老遠,難得地現出了孩童的天真。
七娘子獨立在一扇小窗邊,望着窗外的景色,不由也會心一笑。
大家女眷,一向很少出門,尤其是她們這樣的小娘子,一年能有次把兩次出門的機會,已屬難得。
更不要說是看着這些最底層的老百姓,忙忙碌碌地掙着自己的生活。
雖然衣衫破舊,蓬頭粗服,但畢竟這些人臉上的笑就是笑,懊惱就是懊惱,要行便行,要停便停,當街可以咆哮大喊,也能縱聲大笑。
比起這些深宅大院裏錦衣玉食的花瓶小娘子,他們要活得簡單得多,也更自在得多。
七娘子就不期然有幾分悲哀。
縱使今世錦衣玉食,仍與願難足。
誰叫她身為女兒?又是這樣的一個庶女。
七娘子就淡淡地嘆了一口氣。
不論在哪裏,都要好好活下去。又何必一味傷懷已經註定失去的東西?這一世,她也不是沒有收穫。
她就慢慢地合上小窗,踱到了楓江樓臨着寺內的那一面。
寒山寺畢竟是千古名寺,寺內的風景,也稱得上優雅,遠遠有幾個小沙彌正擔了水往齋堂行去,淡青色的袈裟掩映在山水小徑里,遠遠的就像是一抹煙。
樓下烹茶的幾個小沙彌就議論起了今日的水,「到底還是虎丘的石泉水泡茶好吃。」
「到虎丘大半天的路,哪個閒了無事給你擔來泡茶?」
「今日阿誰招呼客人?」
「大方丈親自去蕭大人府上誦經,二方丈來招待客人。」
幾個小沙彌的聲音里都還帶了稚嫩,說起大方丈、二方丈,仰慕之情,都快要滿出來。
「蕭大人上門請了三四次!」也不知在炫耀給誰聽。「前朝他家裏有鬼作祟,聽講是被打殺的一個小丫鬟,朝朝日日在院子裏飄蕩,晾出去的衣服,收進來就是一股血腥味!有兩三個姨奶奶不在意,穿上去就是一場大病。」
「聽大方丈講,這是極厲害的魘鎮,要誦念七七四十九日金剛經方才好得。」小沙彌就笑,「誦經班子又有事做了。」
話鋒一轉,又開始議論今日的齋飯,「又輪到明淨師兄做飯,鹽也捨不得多放兩顆。」
「明淨師兄自己晚上跑出去買五峰齋的豬頭肉嚼,齋飯哪裏還煮得經心。」
七娘子就關上了窗戶,回身倚着板壁出起了神。
眼底波光流轉,無限思緒,隱隱露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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