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陰冷
端午日,眾位小兒女系長命縷,額前畫王,配了艾虎喝過雄黃酒,便進了百芳園玩耍。書神屋 www.shushenwu.com
八娘子怯生生地找五娘子,「五姐姐,我端午後也要到家學上課了哩。」
這孩子也長高了不少,不過較之同齡的九哥、七娘子,依然是怯弱得多,說話間,帶着嗽喘之音。
五娘子還有些不解,「來了就來了嘛!」
六娘子卻是一把拉起了把八娘子的手,笑吟吟地和她手拖着手咬起了耳朵。
初娘子就笑着把五娘子叫到身邊,和她說起了私話。
三娘子與四娘子遠遠地在聚八仙那頭采瓊花。
七娘子也樂得清靜,索性遠遠地踱到浣紗塢跟前,和人群拉開了距離。
端午是大節氣,百芳園裏處處都很熱鬧,連一向深居簡出的大姨娘和五姨娘都穿了淺紅色的絹裳,在假山下靠着太湖石說話。
看到七娘子經過,兩個人都露出笑容,恭謹起身。「七娘子!」
這兩個姨娘除了每天給大太太請安外,每日裏只在長青樓潛心修佛。
但對府內的局勢,卻把把握得很精到。
此時再面對七娘子,就多了形於外的敬重,好似以往對二娘子的態度一樣。
七娘子心中一動,索性站住了腳。
大太太既然說了,三姨娘的事不方便對一個沒出嫁的小女孩透露,其實就等於是給了她知情權。不過礙着嫡母的面子,沒有明說罷了。
大姨娘是早於三姨娘被抬舉的老人了,問她,不比問誰都妥當?
看到七娘子欲言又止,兩個姨娘也交換了幾個眼色。
都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看來是有備而來了七娘子也沒有太過訝異。
她到現在才想到這一點,並不代表大姨娘和五姨娘也這麼遲鈍。
七娘子平時事務繁多,要應付的人形形色色,但大姨娘和五姨娘幾乎已經完全退出了舞台,一心修佛能麻煩到她們倆的事,也並不太多。
她就笑着問過了兩位姨娘的好。
「今年熱得早,才進了五月,就要穿紗衫了!」和兩位姨娘寒暄了起來。
大姨娘和五姨娘都說是七娘子年紀小,禁不住熱。「到了咱們這把年紀,還沒有過立秋,就恨不得套上棉襖了。」
七娘子就笑着打趣兩個姨娘,「母親都還沒有說老,你們怎麼就說上了。」
大姨娘和五姨娘連忙自責,「失言了,失言了。」
在深宅大院裏,什麼事都講究個身份地位。以七娘子如今的身份,也只有在大太太和大老爺跟前要低頭伏小,在這兩個失了寵的姨娘跟前,她就是高高在上的小姐。
「輕紅閣收拾了一番,倒是襯得那幾樹毛桃格外的青。」七娘子就指了不遠處的小樓,和兩個姨娘拉家常。「也不知道往年這桃子都是什麼時候紅起來的,倒叫我進進出出,看了嘴饞。」
大姨娘不由失笑,「七娘子說笑了,您屋裏還能短了幾個桃子?」
五姨娘卻面露沉思。
七娘子微微一笑,沒有答話。
五姨娘就小心翼翼地提起了往事,「想當年三房在世的時候,這十多株桃樹是年年都不打果的過了花期,就把小小的果苞全打下來,免得耗盡了樹的精氣,來年的桃花就開得不好了。」
能在深宅大院裏混出個姨娘來,就算老實,也都有限。
七娘子就好奇地應了一聲,「原來如此。」
「其實也都是三房的窮講究!」大姨娘望着輕紅閣的目光里,有緬懷,也有一絲絲的恨意,「那時候她得寵!連太太的面子都敢落老爺也由着她折騰,可惜,怎麼折騰,都還是個姨娘!也只好在這樣的地方講究着了。」
「老爺是真被鬼迷了心竅!」五姨娘餘悸猶存,「那時候我還是太太身邊的丫頭老爺連着四五個月宿在她屋裏,一門心思要給她個子嗣,好讓她下半輩子有個依靠。什麼四姨娘、六姨娘,都要靠邊站!」
三姨娘當年居然如此受寵!
「那時候五姐都還沒出生吧?」七娘子也做感慨狀。
大姨娘就冷笑起來,「何止五娘子,連四娘子都沒影兒呢」
大太太和四姨娘都還是可以生育的年紀,也都只有一個女兒。
肯定把三姨娘當成了眼中釘、肉中刺。
現在後宅的這點爭鬥,和當年的腥風血雨比起來,恐怕都不算什麼了。
「七娘子怕是不知道,三姨娘原本是江浙一帶最當紅的清官人」大姨娘有些不好意思,「唉,您還是孩子,我們是不該多說的!」
七娘子就垂下眼,也露出了幾分羞澀,「倒是聽說過她出身不大乾淨」
五姨娘就笑着拉起了七娘子的手,三人一道,款款往人跡罕至的假山深處行去。
「這樣出身的女兒家,恐怕都吃過來路不明的藥三姨娘一直沒有生育,心裏也很着急。」她頓了頓,「在後宅里,除了老爺外,她沒有一個能說得上話的人,恐怕就是這樣,事情都悶在心裏,終於有些瘋瘋癲癲起來就做出了些見不得人的事。」
七娘子就配合地做出了驚訝又好奇的表情。
她也的確很好奇。
能力壓大太太與四姨娘,霸寵後宅,看來這三姨娘並不是什麼簡單人物。
想必她的死,也充滿了故事。
五姨娘正要說話,卻又閉上了嘴,露出了傾聽的神色。
七娘子這才注意到有足音往假山方向傳來。
接着,幾個人都聽到了初娘子的笑聲,「自從出嫁了,走過最遠的路也就是從這畝田走到那畝田,好久沒爬假山了。」
大姑爺木訥的聲音傳了過來,「來年帶你去爬天目山。」
兩個姨娘忙和七娘子一起繞出了假山,向初娘子、大姑爺行禮。
「原來七妹在這裏。」初娘子眼睛就是一亮,「方才四處都沒見你,六妹還念叨來着。」
「大姐。」七娘子禮數周全,「大姐夫。」
李意興就又紅了臉,吃吃艾艾地說不出話來。
初娘子就埋怨地白了他一眼,「算啦,你回余容苑歇着吧!」
到處都是女眷,大姑爺也的確不方便在百芳園裏行走。
李意興如蒙大赦,一邊擦着腮邊的汗,一邊急匆匆地順着假山走向了萬花溪上的小竹橋。
初娘子又笑着招呼七娘子,「五妹、六妹、八妹都在小香雪盪鞦韆,三妹、四妹在萬花流落里坐船,你就陪姐姐在假山上坐坐吧。」
七娘子欣然從命,與大姨娘、五姨娘作別,跟着初娘子輕盈地拐上了假山。
大姨娘與五姨娘目送她們進了四宜亭,這才相視一笑。
「初娘子還是那樣有心計。」大姨娘就感慨。
五姨娘忙拉了拉大姨娘的衣袖,「在園子裏說話還這麼不謹慎」
大姨娘也有些後怕,兩人左右張望片刻,見來往行人,都沒有留意到大姨娘的那句話,這才相攜遠去。
初娘子這次歸寧,倒是給身邊的丫鬟與媽媽都放了假,兩人進了四宜亭,連個端茶倒水的人都沒有。
七娘子只好隨口招呼了假山下的丫鬟,讓她去西偏院傳話,叫白露進小廚房端些茶水點心進來。
初娘子就含笑看着七娘子分派下人,有條有理地招待着七娘子。
雖然年紀差別很大,但初娘子歸寧是客,的確應該由七娘子來安頓她。
看來,這孩子年紀雖然小,但處事卻的確很老成。
白露很快就帶着立夏,端了食盒、茶水進了四宜亭。
「初娘子最愛吃曹嫂子做的乳酥拌紅果,」白露看來和初娘子也十分熟稔,笑吟吟地邀功,「我泥了曹嫂子老半天,才請動了她下廚初娘子拿什麼謝我?」
初娘子就笑着擰了擰白露的手背,「就拿這一擰謝你得了。」白露一扭身,笑着就逃下了假山,立夏不言不語地跟在後頭。
七娘子心下納罕:想不到白露和初娘子之間居然這樣言笑無忌。
「當年白露是託了姚媽媽的面子才進正院服侍的,姚媽媽是我的養娘她常來看望,一來二去,也就有些情分。」初娘子似乎看出了她的疑惑,笑着讓七娘子,「難得曹嫂子還記得在紅果上裹一層糖汁我口甜,這酸紅果,非得加了糖汁才能入口。你嘗嘗看,好吃就多吃幾個。」
七娘子果然就叉起了一個小紅果放進口中。
從四宜亭上望下去,聚八仙的瓊花開得是真美,團團如扇,更如雪。
初娘子一時就看得痴了。
七娘子也沒有說話。
初娘子一見她來,就打發大姐夫回了余容苑,又拖着她來爬假山,當然不是無的放矢。
看她這樣沉得住氣,初娘子對她卻是又多了幾分欣賞。
「你這孩子倒是古怪。」她就笑着和七娘子拉家常。「雖說庶女總要老成些,但卻也沒見你這樣,和大姨娘、五姨娘說得來的。」
「兩個姨娘都很和氣。」七娘子也和初娘子打起了太極,「我性子古怪,反倒是和長輩們更談得來,與同輩的姐妹,就有些格格不入。」
「你是太太身邊的小錦囊嘛。」初娘子抿唇一笑,「太太還和我誇你來着,說是自從你進了正院,她遇事就有了商量的人,等你再大幾歲,恐怕大小事情,都要交到你身上了!」
「有五姐在,又哪裏輪得到我管家。」七娘子不以為然。「太太不過是當着姐姐的面,不好意思說我的短處罷了。」
這大宅門上上下下,千頭萬緒,很多事都不是她一個庶女能夠涉足的,大太太如果不是在家事上耗費了太多心思,也未必就不能獨自應付後宅的爭鬥。
初娘子眼神一閃:這孩子小小年紀,進退得宜,又深知分寸
她的笑容更溫和了。
說不定,七娘子還真能鎮住楊家的後院。
兩個人又客套了一會,初娘子像是不經意,就提起了輕紅閣的往事。
「剛才五姨娘的話,我也聽到了一耳朵這三房也的確有些陰魂不散,人去了這麼多年,還出來作祟,累得我們家的四少爺都遭了血光之災。」
七娘子不由得精神一振。
身為這樁風波的當事人與嫌疑人之一,大太太是肯定不會把事情真相與她分享的。
初娘子身為大太太身邊的錦囊袋,這次回門,大太太說不準就原原本本地把這事的來龍去脈,告訴了初娘子,讓初娘子來給她分析局面、找出真兇。
她就渴望地看向了初娘子,「不瞞姐姐,這事雲山霧罩的,我到現在也沒有弄明白,怎么九哥受傷,又能扯到三姨娘頭上」
「三房當年在後院,實在是太囂張了。」初娘子卻沒有搭七娘子的話頭。「那時候五妹都還沒有出生,二妹才剛剛懂事,我也就是你這樣的年紀。」
七娘子只好做洗耳恭聽狀。
初娘子黑白分明的杏眼裏,也多了少許傷懷,「三姨娘是老爺親自贖的身,才進門的那幾年,真是風頭無二,千恩萬寵別看四房現在儼然是『副太太』的樣子,當年在三房跟前,連聲大氣都不敢喘。除了太太,她竟是誰都不放在眼裏了。就連對老爺也都是一時好一時壞,好起來如膠似漆,壞起來,竟是能把父親趕出輕紅閣,鎖了門不讓父親進去!」
聽起來,三姨娘很有幾分性情中人的樣子。
「母親那時候心急着想要個子嗣,卻不想,三房雖然得寵,但連着七八個月,都沒有傳出喜訊。」初娘子微微一笑。「那時候父親已經是江蘇布政使,也過了而立,二叔、二嬸都有一對兒子了,我們大房也還沒有承嗣子。父親心底想必也是着急的很」
她嘆了一口氣,「我也就不瞞七妹了,當年是我向母親獻策,請她與四姨娘聯手。不過,也就是出了這麼一個主意沒有多久,就傳出了三姨娘給父親下藥的消息。」
要說七娘子不驚奇,那是假的。但她更驚奇的,還是初娘子居然這樣坦然地就揭開了此事的內幕。
大太太和四姨娘都還在育齡,對擋路的三姨娘,恐怕都是必除之而後快。
當年的初娘子,恐怕也就是歲的年紀吧?
就能看透當年那錯綜複雜的局勢,指點大太太作出戰略佈局了
古人還真是小看不得!
「我們正院庶女,雖然在正院養活,別人看着風光。」初娘子就徐徐地道。「但是內里的苦楚,也只有自己清楚。嫡母有了自己的子嗣,有所偏頗,也是自然的事。所以,我們也就只好走出自己的路。」
她的目光一片澄澈。
七娘子頓時就對初娘子多了幾分好感。
只是這一份坦誠,在楊家已屬難得。
「我明白大姐的意思。」她也沒有裝腔作勢。「身為正院的人,自然要為正院着想。」
內宅的鬥爭本來就是這樣,不要說三姨娘為人囂張,就是為人小心謹慎的九姨娘,又何嘗不是因為礙着了大太太的眼,就被發配西北,終至一病不起,青年早夭?
就算沒有初娘子獻計,大太太一樣會尋找除去三姨娘的辦法。
有些事不是遮住眼就能假裝沒看見的,身為正院的一份子,就要為正院打算。
初娘子也有幾分欣喜,「倒是沒有錯看了你!」
她就又說回了三姨娘,「也是三姨娘命苦我出了這個主意後不久,母親沒有忍得住氣,和父親大吵一架,父親索性就搬進了輕紅閣。他每日裏喝的補藥,也換在輕紅閣里煎。不知是四姨娘還是母親出手,在藥渣里混了零陵香。」
七娘子就有幾分不解。
初娘子只好解釋,「零陵香這東西,燒着倒沒有什麼,若是入藥,可使男女不孕這事很快就鬧了出來,老爺雖然生氣,但一時卻也沒有疑心到三房頭上。」
三姨娘正是得寵的時候,巴不得早日有孕,又怎麼會給大老爺下絕育藥。
「就是這個時候,三姨娘的親戚上門拜訪,無意間透露出,三姨娘在青樓的時候就已經喝過藏紅花熬製的湯藥這一輩子都不能生育了。」初娘子垂下眼。「老爺勃然大怒,前腳把那親戚打發出門,後腳就進了輕紅閣。沒有多久,三姨娘就被草蓆卷了丟進了亂葬崗」
七娘子也不禁嘆了一口氣。
大老爺也未免太心狠了點,怎麼說,那都是他的寵妾。
「沒有多久,府里就接連提拔起了五姨娘與六姨娘,六姨娘倒是先有了身孕,眾人都鬆了一口氣。」初娘子慢慢地往下說,「可是就在這時候,府里就流傳起了謠言,說是三姨娘當年被打死的時候,已經有了幾個月的身孕。到了亂葬崗,野狗把胎兒都拖出來啃吃了,才叫人發覺。」
「老爺和太太都很生氣,查來查去,也查不出這話是哪裏傳出來的。沒有多久,六姨娘難產,孩子才出娘胎就沒了氣,卻是個男丁知道的人,都說是三姨娘是老爺的仇人投胎來的,專妨害老爺的子息。現在成了鬼,還要作祟。」初娘子的語氣雖平淡,但話里卻有一股逼人的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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