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特琳娜並沒能成功掙脫。大筆趣 www.dabiqu.com
她發現菲爾那雙柔軟的手在此刻有着不可思議的力量,像是鐵鉗般,無論如何都要把她脫離那黑暗的地窖。
「菲爾小姐,請你多考慮一下吧?」
「我們這裏很多人的識字都是你教的,對你動粗,怎麼想都太過殘酷了。」
「是啊菲爾小姐,你還幫我包紮過傷口,讓我對你舉起刀…」
執法者們同時出口勸說着。
菲爾的表情變換了幾次。
緊接着,她拽起卡特琳娜,拼命向着遠處的小巷跑去。
「唉…」薩爾嘆了口氣,緩緩低下頭。
過了幾秒鐘,直到菲爾的身影消失在巷子盡頭,他才開口下令,「追!別讓她們跑了!」
——
陣雨澆滅了肆虐一整晚的火光,天邊逐漸泛起魚肚白。
露水中混合着塵埃與灰燼,灰白色的小鎮中,菲爾緊緊握着卡特琳娜的手掌,拼盡全力向遠處逃。
逃到哪裏去呢?
菲爾自己也不太清楚,總之,要先甩開身後的追兵。
無論如何都不能再讓這女孩回到地窖中去,那樣的苦難,她沒有任何理由再承受一次了。
「鬆開…」卡特琳娜努力掙扎着,「我讓你鬆開啊!」
「明明知道跟我接觸會變成這個樣子,你為什麼!為什麼還要這樣!」
「把我送回去!送回去你就安全了!這句話你是哪裏聽不懂?」
「我就是聽不懂!整句話都聽不懂!」菲爾大聲吼了回去。這是她記憶中,自己第一次這樣做。
「像你這么小的孩子憑什麼經歷這些?教會憑什麼傷害那些實驗體?他們還要害死多少人才甘心?」
「我要救你,哪怕只能救下這麼一個,我也不能眼看着你死去。」
菲爾的動作逐漸靈活起來,她一把抱起卡特琳娜,徹底制止了對方的掙扎。
「自以為是…自以為是…」
「那些試圖保護我的流浪貓全都死了…你跟它們不會有區別的…」卡特琳娜咬着牙,說着菲爾聽不太懂的話。
「也不一定啊!」菲爾單手撐在面前的雜物上,一個縱躍翻了過去。
「我比那些小貓厲害許多,對吧?」她低下頭,對卡特琳娜輕輕微笑着。
奔跑,跳躍,騰空,轉身。
菲爾的腳步越來越輕盈,體力越來越充沛。
跟和王錦一起殺出重圍時一樣,她覺得自己身體裏好像多了些不同的東西。
她逐漸有了信心。
如果這樣下去,說不定真能…
「菲爾。」沙啞的聲音響起,猛然轉過拐角的菲爾,看到了那道身影。
那是找了她一晚上的犀鳥。
那張平靜的,算得上英俊的臉,此刻正微微扭曲,充滿着不可置信。
菲爾停下了腳步。
那朦朧的雨又下了起來,讓她睜不開眼睛。
「這是…假的,對吧?」犀鳥的聲音無比沙啞。
「你一定…一定是被那個海盜要挾了,也可能是這個女孩蠱惑了你。」
「別擔心…菲爾小姐,我把她殺了,你就…」
犀鳥的手掌開始發抖。
他發現菲爾很平靜地向着自己走了過來,那雙眼睛裏沒有恐懼,沒有求救,只有無法撼動的堅定。
「讓開,犀鳥。」
「你在開玩笑吧菲爾?這並不好笑,你說自己是那群異端的同夥…」
犀鳥的話戛然而止,他發現菲爾正微微點頭。
「哈…哈哈…」信仰逐漸崩塌,犀鳥胸腔中逐漸發出鶴鳴般的低笑。
他用手掌捂着腦袋,劇烈地喘着粗氣。
菲爾看了他一眼,牽着卡特琳娜迅速跟犀鳥擦肩而過。
「這到底是為什麼啊!」
「母神不信任我!我丟了條胳膊!你也變成了異端!我他媽到底做錯了什麼?」
伴隨着一聲聲嘶吼,犀鳥的眼中逐漸佈滿紅血絲,他猛然抽出鐮刀。
——
「媽的!」
望向被拖着離開的菲爾,渾身是血的王錦壓低聲音,惡狠狠罵了一句。
他被薩爾帶領的那些執法者攔住,耽擱了些時間。
王錦咬緊牙關,想要上前留下菲爾。
可他看到了靜靜站在原地的卡特琳娜。
不知怎麼的,犀鳥似乎無視了她的存在,只是拖着菲爾的頭髮走向遠處。
「他在前邊!快!」
「那海盜跑不了多遠了!跟上!」
身後凌亂的腳步聲越來越近,王錦深吸一口氣,搖晃的身子站直了些。
決斷的時刻到了。
他看到了菲爾那張被打到不成人樣的臉上帶着笑容,嘴唇微微顫動,說着什麼。
「我能…理解…小琴了。」
小琴是那個火刑架上的姑娘。
明明說謊就能活下去,可她選擇了慷慨赴死。
菲爾理解了這樣的想法,她明白,有些事一定要有人去做。
「快…走吧…」菲爾努力說着。
追兵越靠越近,如果王錦救她,卡特琳娜就會重新回到地窖。
菲爾無論如何都不想看到那樣的結果。
嗖!
王錦猛然前沖,牽起卡特琳娜迅速離開。
望着兩人越走越遠,菲爾微微偏過頭,看向海面上那一點正在升起的朝陽。
「真是…很美的…日出啊…」
她笑了起來。
——
噼啪,噼啪。
木柴發出響聲,火焰無情地燃燒着。
異端清繳暫時畫上了句號,最後一個被送上火刑架的,是那個因為善良被人稱道的修女。
在今天之前,她是火刑之神最虔誠的信徒。
而現在,她是萬惡不赦的異端。
執法者們低頭抹着淚水,他們不敢相信,可沒人能扭轉已經發生的事實。
「幫助阿奴列逃跑,與異端勾結,罪名成立。」
「菲爾·琳娜達斯,判處死刑。」
呼啦!
火把被丟在木柴上,火焰嘭一聲膨脹開來。
犀鳥靜靜站在原地,燃燒的光照亮他猙獰的臉。
那雙渙散的瞳孔像是在看着什麼,又像是什麼都沒在看。
誦經聲隨着日出一同響起,敲打在每個人的心中。
除了犀鳥。
他聽不到誦經聲,耳朵里只有越來越響的嗡鳴。
該怎樣讓一個好人變成瘋子與魔鬼?
給他糟糕的一天就可以了。
沙沙…
順滑的衣料攀上犀鳥的後背,白皙的手掌穿過他的腰腹,輕輕扣在前方。
「犀鳥,你很累了。」主教靠在他耳邊,溫熱的氣息噴吐而出,「來我這裏休息一下吧。」
——
燈塔。
王錦坐在靠海一頭的平台,黎明的光芒照亮他那寫滿了疲憊的臉。
這一晚發生太多事了。
異端的分裂,乞丐威爾康,反對派首領柳德米拉,卡特琳娜的特殊之處。
令人心裏稍有慰藉的是,該救出來的兩個人,都確確實實到了自己身邊。
從結果上來看,這無疑是好的。
那麼,代價是什麼呢?
王錦笑不出來。
「好累啊,」他輕聲說着。
「你時日無多。」耳邊的幻聽這樣回應。
一天之後,阿爾帕斯將奪走王錦的四肢。
「說的也是。」王錦無奈地笑笑,打消了睡一兩個小時的想法,搖搖晃晃地站起身。
嗖。
他突然沒了意識,向着下方墜去。
——
「好點了嗎?你到底多久沒睡覺了。」
王錦睜開眼睛,看到了一團頭髮。
那真是很長的金髮,在脖子上繞了好幾圈,像是圍脖一樣。
這樣的長髮擋住了它主人的臉,只露出凹陷下去的雙眼。
王錦努力撐起身子,迅速打量了一下。
這就是女神之錘,古德里安了。
令人驚訝的是,古德里安的身體沒有殘缺。
那本應該因為進入鯨之港而缺失的左腿和右手,此刻好端端地長在那裏。
「靈界僕從,你用它調換了本人和二重身?」王錦開口詢問。
「…是的,冒險家閣下。」古德里安愣了愣,顯然沒想到對方一開口就會說這個。
「我想向您表達感謝。」男人站起身,用力一鞠躬,「多謝您的仗義相助。」
「我睡了多久?」王錦站起身。
「一個半小時。」古德里安並沒有因為王錦的無禮而憤怒,他看出來了,少年是個實幹派。
「太久了…」王錦皺起眉頭,看向古德里安,「當務之急是離開這裏,你可以去找孔雀談談計劃,我們必須合作。」
「如您所願。」古德里安點點頭,迅速離開了。
王錦深吸一口氣,對着刀刃反光努力整理好表情,轉身離開了燈塔。
——
卡特琳娜灑下麵包屑,在墓園中靜靜等待着。
貓咪們並沒有出現,她等了很久,才看到一瘸一拐的胖黑貓挪了過來。
「喵…」黑貓仰頭叫了兩聲。
良久,又是幾隻流浪貓緩緩靠近。
它們幾乎個個帶傷,嚴重的甚至是被同伴叼過來的。
「你們又去救我了…」卡特琳娜蹲下身,輕輕撫摸着黑貓的傷口。
「怎麼都這樣…我可是大姐頭,應該是我保護你們才對…」
「對不起…」幾點晶瑩的淚水落在泥土中,卡特琳娜的聲音有些哽咽。
「咳。」輕咳聲在不遠處響起,卡特琳娜伸手在臉上胡亂擦了擦。
「早上好。」王錦在墓碑叢中穿行着,來到她身旁。
那身染上一層又一層血污的衣服姑且被換掉了,王錦穿着純黑色的西裝,半長的黑髮在腦後紮成丸子,懷裏夾着牛皮紙袋。
濛濛細雨一直沒停,他打開黑傘,把卡特琳娜籠罩進去。
後者拽了拽王錦的衣角,帶他走向墓地的另一個位置。
這是墓園後方的土坡,凌亂的雜草中,能看到一個又一個豎立的木板。
木板上刻着許多奇怪的名字,小黃小灰小花,聽着像是寵物。
王錦面前是個剛升起的小土坡,裏面放着菲爾的衣物。
卡特琳娜俯身把手裏的花放下,向王錦提問,
「你覺得菲爾會喜歡花嗎?」
「會吧。」王錦想了想。
他跟菲爾接觸的時間很短,可聽那個乞丐威爾康說過對方的身世。
菲爾曾經是島上的貴族,敢愛敢恨那種類型。
哪怕當了海盜,她骨子裏那份善良也沒消失。
這樣的人,應該不會討厭花的。
「那個總是讓我吃飯的嬸嬸,也是菲爾去拜託的。」卡特琳娜走向遠處,再回來時,手上便多了塊小小的木板。
「她幫了我很多。」
「能幫我在上面刻字嗎?刻什麼由你決定。」把木板豎在菲爾墓前,卡特琳娜向後退了半步。
王錦點點頭,抽出匕首。
動手之前,他仰頭望了望天空。
刻什麼呢?
王錦很少用自己的立場去評判一個人,每個人的一生都是複雜而立體的。
更何況菲爾這種兩條人生線交織的類型。
貴族,海盜,修女,異端,用哪個身份來概括都太過片面。
沉思一陣,王錦開始動手。
「菲爾·琳娜達斯,我們的友人長眠於此。」
不去評判好壞,善惡,以及別的什麼東西。
只表達自己的認可與尊敬,這樣就夠了。
啪嗒,啪嗒。
卡特琳娜拍了拍土坡,帶着王錦走向另一處墓碑前方。
「呼…」王錦脫掉外套鋪在地上,跟她一起坐上去。
短暫的沉寂,王錦趁着這個機會回頭看了看。
他認出了,這是卡特琳娜母親的墓碑。
「手指已經長好了。」女孩率先開口,仿佛怕王錦擔心,她舉起手掌展示着。
「那真是再好不過。」王錦略微鬆了口氣,對她笑了笑。
「然後…」卡特琳娜伸手在口袋裏摸了摸,拿出小半塊玉米餅,「我給你留了這個。」
「這是大姐頭的關照嗎?」獨臂的王錦很自然地湊了過去,讓卡特琳娜餵給自己吃。
緊接着,他拿出夾在懷裏的紙袋,裏面是餅乾和那條白裙子。
「對不起,我那天不該和你劃清界限,以及,我應該早點去帶你離開。」王錦認真道着歉。
「沒關係…」卡特琳娜臉上依舊沒什麼表情,聲音卻有些顫抖。
她拿起白裙子,仔細辨認後用力抱在了懷裏。
是媽媽留給自己的那條。
王錦笑笑,他把餅乾分出一部分,餵給那些流浪貓前輩。
順帶着,他又用極其輕微的綠神氣息,治療了它們的強勢。
卡特琳娜靜靜看着王錦的動作,目不轉睛。
「怎麼了嗎?」
王錦轉過頭,看着這個明明沒有多麼熟悉,卻又無數次關照過自己的女孩。
「要是能早點認識你,就好了。」卡特琳娜望向遠處的土坡。
「那些是…其他前輩嗎?」王錦順着女孩的目光看過去,他想到了木板上的名字。
「嗯,是我的其他小弟。」卡特琳娜緩緩點頭,「他們會送我回家,會在我受欺負的時候衝出來幫忙。」
「後來,鸚鵡說可以給這些流浪貓找個新家,就帶他們離開了。」
「再後來,我在垃圾桶里看到了他們。」
卡特琳娜伸出手指,一點點數着。
「小黃頭上被釘了很多釘子,他疼的喵喵叫,叫了很久。」
「小灰渾身都濕透了,或許是被淹死的。」
「小花被燒成了焦黑的一團,他死在了我的懷裏。」
「小…」
她一點點數着那些流浪貓的死法,每一種都記得很清晰。
王錦知道,那時候的她很害怕。
所以時間被拉長,每隻貓都是在她面前一點點死去的。
女孩的聲音沒有多少感情波動,可她的身子在抖,像是害怕的小貓。
卡特琳娜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恐懼,以免陷入那冗長的,無法擺脫的孤獨。
王錦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
這樣啊,他想着。
卡特琳娜沒有朋友,那些貓就是她的一切。
因為所有幫過她的流浪貓都不在了,所以她努力變得強勢,想要把小弟們保護起來。
而自己,也是被她撿到,保護的其中一個。
可自己又不太一樣,畢竟是個大活人。
女孩並不清楚該怎麼跟人相處,只能努力用她的方法,像是對待小貓一樣對待自己。
那她真正的想法呢?
或許是那句看似命令,實為請求的話。
當我的朋友。
王錦胡思亂想的時候,卡特琳娜甩開了肩膀上的手。
她站起身,揉了揉王錦亂糟糟的腦袋,擼貓一樣。
「小弟是要被我照顧的。」
王錦無奈地笑笑,任憑她在自己頭上摸來摸去,「大姐頭,你有什麼特別想去的地方嗎?」
「這裏。」卡特琳娜輕聲說。
「墓地嗎?」
「嗯。這裏有媽媽,還有小弟們。」女孩認真回應。
王錦看着墓碑上的名字,那個名叫卡特琳娜的女人。
她並非籍籍無名,反而是異端學說的第一個發現者。
發現的契機是什麼來着…
王錦回憶起了那封信上的內容。
為了撫養女兒,補貼家用,卡特琳娜夫人當上了盜墓賊。
再之後,她用異端學說箱子裏的金幣買了裙子。
「送我裙子之後不久,媽媽就病死了。」卡特琳娜抱了抱懷裏的裙子。
「這是她用治病錢買的,前幾天被爸爸賣掉換…」
女孩的聲音戛然而止。
她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被賣掉的不止裙子。
卡特琳娜低下頭,灰色的頭髮垂下來,擋住臉。
點點淚水落進泥土,她無聲哭泣着。
女孩在很多地方上表現得都很遲鈍,沒人教她怎樣正確處理情感,她又一直在努力抑制恐懼,這樣的她顯得有些奇怪。
王錦並不在意,他拍了拍女孩的背,輕聲安慰着。
雨不知不覺間停了下來,那頂黑傘卻並沒有挪開。
它把女孩籠罩起來,像是一處小小的屋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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