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陽侯的熱情出乎趙黍的預料,他剛坐下,安陽侯便讓奴僕喚來自家子女,與趙黍見面。
「世侄如今年歲幾何?」安陽侯問道。
「今年二十有七。」趙黍心緒不定地回答說。
「不曾婚配?」安陽侯見趙黍搖頭,朝一旁張端景言道:「張公,雖說修仙之人壽數綿長、晚涉婚事,但這個年紀尚未成家,恐有不妥!」
張端景只是說:「館廨之中,清修為上。」
安陽侯不掩埋怨之意,手拍大腿:「張公!非是晚輩冒犯,您勤志大道,也不能耽誤了年輕人嘛。何況自古以來,不乏夫妻合籍雙修,婚娶成家也不妨礙同登仙道。」
張端景沒有說話,這時就有兩男一女來到,都是安陽侯的子女。安陽侯讓他們與趙黍互通姓名,略作認識。然後說:「趙黍比你們年長,日後見到他,都要以長兄之禮相待,凡事多向他請教。若兄長有所教誨,要拿出十分恭敬之意!」
趙黍越聽越離譜,趕緊起身拱手:「侯爺不必如此!小生實不敢僭越。」
安陽侯瞧了趙黍一眼,抬手將他按下:「又叫侯爺?叫世叔!」
趙黍起了一身雞皮疙瘩,艱難扭頭望向張端景,懇求老師幫忙解圍,可對方只是坐着不動,連眼皮都沒抬起。
「世、世叔。」趙黍強忍不悅,低聲叫了一句。
安陽侯點頭稱是,然後讓子女三人退下,這陣仗搞得趙黍坐不安穩。幸好安陽侯的子女都頗有教養,也就那個十六歲的小女兒偶爾偷瞧自己。
「張公,您今次要在都中停留多久?」安陽侯問。
「尚未確定。」張端景言道:「你應該知道,懷英館一向擅長祭造法物,此前星落郡剿匪,將士手執符兵破敵甚多,便是懷英館所造。我有意向國主進言,專設一司,為朝廷製造各類符兵法物。」
安陽侯臉色一正,這種事緊要非常,理應在密室詳談、迴避他人,可他瞧見旁邊趙黍神色如常,心下便有幾分明了。
「張公是希望晚輩爭取該司主事?」安陽侯問。
「是。」張端景言道:「你主管軍器司,為朝廷督造兵甲,深得國主信賴。」
安陽侯則沉吟道:「張公有言,晚輩自當爭取。只是讓晚輩同時主管兩司,國主就算願意,旁人會怎麼看?恐怕會引來非議。」
張端景說:「我記得大司馬的長子在你手下任事,就讓他代理軍器司,你轉為新設司署主管。」
「這樣也好。」安陽侯點頭笑道:「對了,近來大司馬家那位羅希賢風頭正勁,國主召見過後,直接加封上騎都尉,而且有意讓他主政一方,搞不好就是在星落郡。我記得此人也是懷英館出身?」
「這份功績是他自己爭取到的。」張端景平靜道。
趙黍旁聽到這番話,心中並無多少艷羨與喜悅。他發現自己與羅希賢漸行漸遠了,人家父兄在朝堂之上各有任用,戰場之上還有韋將軍扶保請功,前途遠景早有安排,也會從此邁上仕途,一步步登上高位。
趙黍想到自己,混來混去還是一介符吏,除了要想方設法找回真元鎖,好像也沒有多少遠大志向。
「趙黍,你最近便留在安陽侯府。」張端景說道。
「是。」趙黍起身回答。
安陽侯言道:「張公放心,晚輩保證世侄在東勝都安然無恙。」
張端景微微點頭,起身要走,安陽侯出言挽留,但對方還是告辭離開。
等張端景離開後,安陽侯對趙黍說:「世侄不必見外,往後就把這侯府當成自己家。我知你是修煉之士,不喜喧鬧,已經讓下人收拾一處安靜院落,另外給你安排僕從,但凡缺少什麼,開口便是。世叔我無緣修真,但那等天材地寶、靈丹妙藥也能為你找來。」
安陽侯的熱情讓趙黍有些難以消受,不得已開口詢問:「世叔,您與家父莫非有故舊交情?」
「張公什麼都沒跟你說嗎?」安陽侯領着趙黍在府中閒逛起來,緬懷道:「我與令尊曾在軍中共事,他最後是做到了飛捷尉,我那時候則是幕府參軍。有一次我負責守衛糧倉,結果有熊國派兵偷襲,眼看就要堅守不住,還是令尊率精騎來救,這才保全性命,因此與令尊結交。」
趙黍的父親死得早,而且常年在外征戰,他基本是被祖父照料長大的,對父親的戰場功績知曉不多。
然而越是了解父親與安陽侯的關係,趙黍越不能接受母親改嫁這件事。
「我知世侄心懷芥蒂。」安陽侯瞧了趙黍一眼,無奈道:「當年我曾與令尊有約,兩人要是誰戰死沙場,便將妻子兒女託付給對方照顧。只是張公將你留在懷英館,不曾與令堂一同過來。」
趙黍臉上沒有顯露表情,他想起之前得知母親死訊後,恍惚間好像夢到了當年的一些事情,母親改嫁似乎另有用意,只是不知真假如何。畢竟夢境之事大多離奇詭譎,不能盡信。
至於說沙場捐軀、托妻獻子之事,趙黍也不好指摘對方,五國大戰廝殺正酣,人人都是朝不保夕,趙黍這樣的家世出身已經比大多數人要幸運。
戰亂之時,很多夫家喪生的婦人為了自保,就是要攜子帶女改嫁別人,子女改姓都不足為奇。
然而發生在自己身上,趙黍就是不好受。偏偏安陽侯不是自己心目中預想好的惡人,這種熱情款待,讓趙黍更加不知所措。
夜色已深,安陽侯把趙黍送到院中,兩人告辭,趙黍輾轉難眠。
「靈簫,你有父母麼?」趙黍躺在床上,鬼使神差地問了一句。
「有。」靈簫沒有現身。
「他們是怎麼樣的人?」趙黍轉念言道:「你不想說就算了。」
「我父親是族中武士,死於狩獵。」靈簫倒沒有隱瞞:「我母親是族中巫祝,原本也要將我培養成侍奉神靈的巫祝。」
「結果呢?」
「我逃跑了。」靈簫很乾脆地回答說:「上古之時,部族崇拜的神靈,大多是靈智淺薄的精怪。我不喜此類,於是逃離族群,在山林中做起了野人,食芝草、飲雨露,在蒙昧間忽有所感,一時朝明洞徹、虛中見獨,不知不覺便邁入仙道。等我回過神來,塵世已過數十載,族群大部星流雲散,母親也被精怪所害。」
趙黍有些驚訝,問道:「你後悔嗎?」
「不後悔,這是我自己的選擇。」靈簫直言。
「還是你看得開。」趙黍坐起身來,戶外天色漸漸放光:「有時候我也覺得自己想得太多了,既無用於實務,也無益於修煉,就是在這裏自顧自地愁思苦想。」
「上古之時民生更為艱難,莫說溫飽,僅是立足天地之間求存,便已窮盡身心氣力。」靈簫言道:「而你並無這種困頓,思慮自然就多。」
趙黍嘆道:「這種思慮百無一用!」
說完這話,趙黍推門出屋,在院中伸展一番,習練導引吐納,將種種無用思慮一掃而空。
待得身上出了一層薄汗,院外就有僕從輕手輕腳走來,瞧見趙黍立馬恭敬道:「少爺。」
趙黍聽到這稱呼很不自在:「你們不用這樣叫我。」
「侯爺吩咐了,您在府中一日,便如侯府少爺,我等下人要像伺候少爺小姐一般待您。」僕從低頭道。
趙黍也想通了,在這些事情上沒必要費心計較,何況人家也是好意。於是問道:「我想要去祭奠母親,不知墓葬位於何處?」
僕從趕忙說:「夫人陰宅安置城外東郊鍾秀山,少爺不如先用早膳,小的讓前院準備車馬。」
趙黍點頭道:「也好,你去辦吧。」
僕從轉身離開,片刻後另外一名僕從帶着丫鬟來到,捧着水盆布巾來給趙黍洗漱淨面,僕從言道:「少爺,您髭鬚稍長,若是整理一下,更顯光彩,到了夫人靈前,想必她也會開心的。」
趙黍摸了摸嘴邊一圈短須,也不反駁,於是說:「那就按你說的辦。」
這些侯府僕從心靈手巧,刮須淨面做得舒適利落。趙黍從小到大第一次享受別人伺候,初時還不太習慣,感覺就是幾乎什麼都不用做,說句話就有人幫自己料理好所有瑣事。
洗漱完畢,丫鬟端來幾套衣物。經過她們解釋,趙黍才知曉東勝都中風尚甚多,出席不同場合,衣裝打扮也有不同講究。上到拜謁卿貴,下至冶遊女閭,哪怕同樣是出城,遊獵與踏青都有差別。
趙黍感覺自己像是在聽天書,這些講究比蟲符鳥篆還要難懂。考慮到自己是去墓前祭奠,選了一件沒有紋繡的青黑素服。
等趙黍處理完這些,安陽侯也來到了,笑道:「世侄往常也是起得這麼早?」
趙黍先是行禮問好,回答說:「懷英館有服食朝霞的修煉功課,通常天沒亮就要登上館廨後山了。」
「懷英館的日子挺清苦吧?」安陽侯問。
「清苦倒談不上,除了晝夜的修煉功課,還要研習術法,也有祭造法物、看顧丹鼎爐火的事務。一旦忙起來,我還嫌沒有空閒讀書。」趙黍言道。
安陽侯好奇問道:「有空閒居然是讀書?世侄平日沒有玩樂嬉戲麼?」
趙黍想了想:「館廨修士之間也有嬉戲,或是用紙人草馬當成兵馬,在空地上模仿戰場廝殺;或者布氣芒草,當成飛劍射出,比較準頭法力。至於六博對弈也有,只是館廨之中不准賭錢……嗯,賭靈材符咒不算數。」
趙黍有些話不太好意思說,他在這些事情上本領極高,幾乎是橫掃懷英館所有人,以至於大家都不喜歡跟他玩了,久而久之,趙黍只好在書堆里消磨空閒。
安陽侯聽完微微發怔,笑道:「修煉之士果真不同凡響,不過東勝都怕是沒有這些。」
趙黍搖頭說:「我如今也沒這些心思了。」
「聽下人說,你準備出城祭奠?」安陽侯問。
「是的,還請世叔准許。」趙黍言道。
安陽侯嘆道:「我當然准許,只是希望你不要過於悲傷。」
趙黍用過早膳,安陽侯另外又派了四名健仆家丁駕車護衛,這排場讓趙黍差點誤以為自己真的成了侯府少爺。
不過他並未失去理智,安陽侯如此重視自己,除了與父親的生死之交,更多恐怕還是因為自己老師張端景。
從昨夜交談得知,安陽侯負責督造軍器兵甲,這等職司不可小覷,就連羅希賢的一位兄長也在安陽侯手下任職。
崇玄館和永嘉梁氏威權甚重,但不代表其他人就只會服從。趙黍隱約看出,自己老師張端景在朝中也頗具地位,不是一個單純的館廨首座,與大司馬、安陽侯這些人都有密切往來,彼此聯絡、相互支持,三言兩語便能安排朝堂要職。
趙黍沒有多想這些,坐在馬車上,偶爾望向外面,世家大族的青瓦朱樓鱗次櫛比,達官顯貴的車馬馳騁街面,也有披掛重甲、手持長戈的都中戍衛,巡邏戒備。
東勝都城北多高門深宅,顯得安靜幽深,馬車出城之後,另有一片熱鬧市井,還有大量馱運牛馬等着進城。
若論繁華,星落郡鹽澤城完全不能與東勝都相提並論,此地哪怕市井小民也顯得富足白淨,街邊百業興隆。連兜售香飲的攤檔小販都是成群結隊,甚至看見趙黍這邊車淨馬高,就有小販要主動送上新調製的香飲湯茶,為求高門大戶的青睞。
要是在過去,趙黍肯定要湊熱鬧,但他現在哪裏有這閒心?
車馬一路東行,將市井喧鬧甩在後方,來到僻靜郊野。東勝都郊外不是廣袤農田,而多是都中豪貴的莊園別業,渡過河津後,來到起伏綿延的鐘秀山,遠望林木蔥蘢,附近幾乎沒有行人。
這裏就是東勝都豪貴安置墓冢之地,山中還有為世家豪富守墓的部曲私兵。
按照指引來到墓園,其餘僕從放下祭品後遠遠避開,就剩趙黍一人跪在墳丘前,寂然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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