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張臉朱狗子很熟悉。
八十多年前他就見過。
大概是八十一年前?
已經有些記不得了。
甚至當初同樣年少的蕭三的臉...在他記憶中都已經變得有些模糊。
不,甚至朱狗子年輕時自己的臉...他也已經忘了到底是什麼樣了。
都說時間是最好的解藥,他覺得這句話沒錯。
之所以他還記得謫仙人的臉,也只不過是因為對方不會變老罷了。
八十年前是這張臉。
四五十年前是這張臉。
十七年前是這張臉。
現在...依然還是這張臉。
兩人相顧無言。
最終還是李疏鴻率先打破沉默,「怎麼,就這麼讓我站着?」
「你想坐誰還能攔得住你。」
似是心知自己人生已行至盡頭,這老頭也徹底放開了。
他回頭吩咐道:「師侄,你先出去罷,老夫要與這裝嫩的老不死好好敘敘舊。」
林霽風瞥了李疏鴻一眼,爾後點頭應聲,「是,師叔莫要太過激動。」
說罷他便走出了屋子,順手還關上了屋門。
「放心,他不會偷聽的。」
朱狗子神采奕奕打量着李疏鴻,「文巨俠,好久不見。」
李疏鴻在桌前坐下,「我不姓文。」
「我知道,你姓李,叫李疏鴻。就那什麼缺月啥啥啥、疏鴻影那個嘛。」老頭滿不在乎。
李疏鴻驚了,這自己怎麼暴露的?
「我怎麼暴露的?」
「嗐,還用等現在暴露?在京城那時老夫便知道是你。」
朱老頭一番話又讓李疏鴻心頭一跳。
所以那時自己假扮自己也被他看出來了?
「那為何當時不戳穿我?」
「你肯定有你的想法。」朱狗子樂了,「我雖見過你出手生出花來,但也不是那樣的花。大概你也受傷了吧,這種事老夫怎可能對外人提起?」
李疏鴻覺得不太對勁,「你......」
「哈!這世上壓根沒有李疏鴻!你這種人也不會收徒!所謂李疏鴻只不過是你謫仙人受傷之後隱姓埋名故意放出的假身份!」朱狗子一副「你已經被我看穿」了的得意神情,「不過這世上竟然有人能打傷你?這倒是奇了。」
李疏鴻:「......」
敢情這老頭是覺得「謫仙人」假扮「李疏鴻」,而不是「李疏鴻」假扮「謫仙人」。
「隨你怎麼想。」
李疏鴻隨意敷衍一句,爾後忽然伸手按在朱狗子心口處。
但朱狗子卻沒反應過來,甚至過了片刻才問道:「你作甚?」
李疏鴻張了張嘴,最終卻說道:「沒事,不過你這身板有點兒不行,莫非你那好師侄天天虐待你不給飯吃?」
這老頭......已經瘦到皮包骨頭有些脫相了。
他可是先天大宗師。
先天大宗師與先天高手是不同的,這一點李疏鴻明白的很。
先天高手很強,但在先天大宗師面前宛若雞仔。
李疏鴻此刻只是後天大圓滿,在他面前理應毫無還手之力。
可現在...面對他的忽然出手,朱狗子甚至已經反應不過來了。
而且他的身體空空蕩蕩,李疏鴻雖非先天,但在劇本中他可是洞虛境巨佬,因此對先天的狀況有一定了解。
此刻朱狗子體內的真元已幾近於無,而真元是集合一個人的精、氣、神匯聚為一而成的最精華部分,也是最接近天地本源的所在,因此先天高手才能以真元為引勾動天地元氣。
而朱狗子體內幾乎沒有真元便代表着...他已油盡燈枯了。
這種情況已非藥石可醫。
李疏鴻相信劇本出產的獎勵也許有能救他的,但現在根本拿不到。
或者...有道法自然境大能甘願失去所有一命換一命,那大概能給他續命幾年。
也僅僅是幾年而已。
「我說你怎麼不說話?不說話也就算了,幹嘛要把燭火吹滅?」
聽着朱狗子的疑惑抱怨,李疏鴻緊抿着嘴。
眼睛...也看不到了嗎......
半晌,他忽然問道:「後悔嗎。」
「從不後悔。」
李疏鴻沒解釋自己問的是什麼,朱狗子也沒說自己答的是什麼。
「那便好。」
他取出一壺酒倒了兩小杯,爾後推了一杯到朱狗子面前,「那便敬你最後一杯吧,下次再喝酒便不知到什麼時候去了。」
朱狗子得意洋洋,「那敢情好,老夫這輩子能喝謫仙人四次酒,也算是值啦,其他人誰能做得到?」
那還是挺多的...李疏鴻沒把心裏話說出來,他問了倒數第二個問題,「死在病床上,真的甘心嗎。」
「老夫這輩子早就值啦!」
朱狗子故作豪邁,但努力控制卻還在顫抖的手在桌子上一點點挪動試探着。
李疏鴻把酒杯推到他手邊。
老頭摸到酒杯緩緩握住,但並未舉起。
「老夫年幼之時天下大旱,阿爹阿娘將我兩個弟弟三個妹妹都賣了。
「後來...我們吃了阿娘,然後阿爹又把自己留給我們兄弟四人吃了。
「那時我是家中最年幼的,原本應該吃我的,我也沒想活着,但......
「兄長們便在我面前自殺,只為了多留些肉給我,現在我還記得三哥當時說的話。
「『狗子,冬天了,記得把我們都堆在屋子後面,不容易腐爛能多吃些日子』。」
他另一隻手伸進懷中摸出五顆牙齒,「這便是他們留給我的東西。
「後來師父救了我,還將我帶回師門。那時師門已然破落,據師父說是他年少時有仇家來尋仇,他師兄們將他藏在茅坑裏才僥倖逃過一劫。後來師父沒幾年便鬱火攻心也走了,臨走前他說讓我沒必要想什麼振興師門,這件事壓了他大半輩子,他不希望我也這樣。
「可我也沒什麼追求的,振興師門是師父大半輩子的心結,我自然要做到。
「可後來...我在江湖努力拼殺,偶有奇遇邁入先天,那時我已年過不惑,距離離開師門也已過去二十餘載冬夏。
「我本以為終於可以振興師門,結果卻依舊什麼也做不到。
「我再度出山打算在江湖上替師門打下偌大名頭甚至尋仇家報仇,可蹉跎二十餘載再度回山,卻發現我金刀門已被當初師兄救回來的少年給振興了,而且師侄實力氣度眼光皆遠勝於我,其實...金刀門根本不需要我,哪怕沒有我,金刀門也能振興。
「這近百年人生,我僅有的兩件值得吹噓的事情,大概便是認識你與蕭三了吧。」
李疏鴻沒說話,他只是靜靜聽着面前老者平靜講述着自己的過去。
可朱狗子此時卻忽然問他,「其實...你也很痛苦吧。」
「為何如此說。」
「因為我大概也懂那種感受,雖然只有一點。」朱狗子此刻再無那種驕縱輕狂,反倒意外平靜,「所以熟識之人一個個逝去,無論是朋友親人還是仇家對頭,當時我想去報仇的時候,卻發現仇家早已滿門盡滅,剩下的也不過是些孤魂野鬼罷了。
「那時我就想過,我為什麼要繼續活着?師門已然振興,仇家也沒了,我活着還有什麼意義?
「後來我明白了,我只是...要活下去。」
朱狗子定定說道:「不是為了我自己,而是為了那些要我活下去的人。阿爹阿娘與哥哥要我活下去,師父要我活下去,所以我要活下去,為了他們活下去。
「活下去很痛苦,但是要活下去,因為只有活着,才能記得那些已經不在的人,他們在這世上才會留有存在過的痕跡。
「李...大哥,你一向獨來獨往,其實我能理解你,你只是因為經歷過太多類似事情,所以不想再被傷到,因此選擇對什麼事都不在意。」
因為不在意,所以不會受傷。
「我們漫長的人生在你的人生中也許只有不到萬分之一時光,但那些都是真實存在過的,你其實也會受到影響。所以...李大哥。」
他舉起酒杯,原本已經無力的手此刻卻堅若磐石。
爾後,一飲而盡。
「要活下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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