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大炮有什麼好怕的?」
就算是沒有這系統,你憑本事吃飯,吃編制飯,也沒必要怕他嘛。
方沂,「我也加一段戲吧,給一個表情特寫,主角呆在探望室,馮大炮沒來之前,他陷入到對過往的沉思中,隨着心理活動,神態不斷有變化,悲憤,後悔,奮發……」
在旁的場務,驚異的看他一眼,「方導,這個會不會有點難了。我是說,太難了。」
「不難,你儘管照做。」
「那馮大炮呢,他的車等着了,賓利飛馳……」
「讓他繼續等,等會兒我出去接他,只是不出現在畫面中,好讓他有代入感,一出門看到我了,是不是就有代入感了。」
場務聞言,默默的去安排了。
心理獨角戲——演員常常翻車的戲,會被評論,「尬的摳腳趾頭……」
我們知道,有些演員無法準確傳達人物的感情,讓觀眾很茫然,比如把悲傷誤以為喜極而泣,憋不住了誤以為便秘,而獨角戲,一般是數秒甚至數十秒的長鏡頭,特寫鏡頭。
期間,演員無台詞,只用表情準確的傳達情緒,甚至讓觀眾反過來腦補出主角的心理活動。
每一段拍成功了的,都能上表演教材素材庫,但是,一般來說,我們只覺得這演員在莫名的發瘋。
場務又回來喊,「方導,機位設置好了,您看……」
「我馬上來。」
方沂很快坐在了機位前,這台機器,接下來會一直拍攝他的臉,沒有台詞,沒有剪輯。
「已裝備徽章【身臨其境】,目前有兩次機會,是否立即使用。」
【是】
「【身臨其境】lv1:你將體會到角色的喜怒哀樂。請訓練升級,以解鎖更多功能。」
「當前等級1【63/100】。」
攝影機的紅點一閃。
——牟期中應該能想到有這麼一天,他不是專業的商人,他其實除了理想,一無所有,一開始是這樣,最後也是這樣,至少他自己這麼認為。
牟陷入到,對自己前半生的回憶。
第一次來到京城,看到家鄉不存在的摩天大樓,他感受到這個國度肌體流動的血液,裏面形形色色的人來往,那是不同的家庭背景,不同的學歷背景……而人們老老實實的呆在分屬於自己的樓層,不敢去其他地方,他仰着頭觀摩,朋友說:
「牟期中,你要去哪一層樓。」
牟期中說,「我不想去哪一層樓,要麼讓每一個樓層對我開放;要麼我爬上去,跳下來。」
「你不怕粉身碎骨嗎?」
「我怕,但更怕死在農村,沒有人知道我。」
野心。
回憶在繼續,牟期中望了一眼鏡頭。
很久以前,馮大炮和一幫京圈的,來找牟期中拉投資,來求得善緣的時候,他已經很有錢,300元錢起家,《福布斯》估計他可能是大陸富豪榜浮在水面上的第一位,個人財富至少積累到20億元,上過很多次報紙,人們把他當做商海教父,變革潮流的弄潮兒。
兩位年輕導演,馮大炮,張建芽驅車來他的山莊做客,沿途中,牟期中的手下不斷指着一座又一座的山說:這是我們的地,這也是我們的山。
張建芽喝多了茶要上廁所,馮大炮勸他,你忍着點吧,別尿在老闆的地盤上。
張建芽苦臉,「老闆的地方,到底有多大。」
車開了20分鐘。停在一處山口前,大家下來欣賞風光。
張建芽竄下車,「這應該不是老闆的地方了,我實在是忍不住了。」
撒完尿,提起褲子,張建芽問,「那這裏到底是老闆的地方嗎?」
手下說,「這裏還是的。」
於是,馮大炮埋怨了一頓朋友丟人。
手下又把兩人的囧相告訴牟期中,他被逗得哈哈大笑。
自得。
牟對鏡頭嘆氣。
他開始相信自己什麼都能做,什麼都能掙錢,組建的公司不下有數十個,提出的想法千奇百怪,他要用罐頭換蘇聯人的大飛機,他要發射公司的私人衛星,要開發滿洲里,要炸開喜馬拉雅山一個洞。
第一個做成了,第二個,幾乎做成了,第三個停留在紙面,第四個被認為是無稽之談。
94年,作家出版社出版了由牟期中本人親自認定的紀實文學作品,《商海巨子》,經過修改、補充,以《牟期中——大陸首富發跡史》的新書名面世,此時,他的名聲到達最頂峰。
然而,也就在這之後,他的事業開始急轉直下。
96年,衛星項目不得不賣給國際衛星組織;97年,公司被銀行起訴;98年,公司收到相關高院的民事裁定,被立案調查;99年,牟期中本人被刑事拘留。
2000年,正式入獄服刑。
失落。
牟直視鏡頭,像是在看外面的人。
今天是,很多年前逗自己笑的小導演,來看自己的日子。他已經幾乎忘記了這導演的名字,但在獄友的歡呼聲中,他被提醒了,現在導演才是大人物,而自己是獄中的老頭。
牟期中在探望室孤獨的等。
他的心思,仿佛回到了曾經來到京城,看到的那一棟大廈。
裏面形形色色的,分屬於不同層的人們。
今天的人們,當被分到底層樓的時候,像他曾經的西南農村出身一樣,得到一條既定的爛命,是不是已經不會仰望天空,而學會認命,學會自我欺騙:
樓上的王侯將相,有種乎!
不要抬頭。
這種欺騙,成為了自我安慰,麻痹該有的志氣。
我要一步一步,一步一步的往上爬。
我會東山再起。
只是,時間不太等待我了。
牟期中正對着鏡頭,仿佛那是一面鏡子,能照射到他發白的兩鬢。
手上被束縛住的,不是枷鎖,真正越來越重的枷鎖,是這一道白啊。
意難平。
——「咔!」
方沂這次已經很習慣了,緩緩的站起身,看自己剛才拍攝出的鏡頭。
整個劇組靜靜的等待他發話。
方沂看了一遍:野心,自得,失落,意難平。
每種情緒表達的很明白,肢體語言,微表情什麼的,他還沒空研究,但目前的表演,無疑是遠超方沂現有水平。
其實所謂的好演員,真正被記住的,也無非幾個動圖,也許加起來不過十幾秒鐘。
「過!」
方沂沉聲道。
劇組眾人面面相覷,然後笑起來,齊聲的給他鼓掌,被方沂壓住了。
「再拍馮導的戲。」
——馮大炮,坐在他尊貴的賓利奔馳上,並且已經圍着路轉了一圈又一圈,終於得到消息,助理把車沉穩的停到攝像機前,在那,馮導將展示出自己的春風得意。
在馮導的心裏,他已經無數次排練過這個動作,現在就要永遠記載在鏡頭中。
助理先下車,幫馮導開門,在一旁躬身伺候。
馮導踏出他尊貴的賓利奔馳。
此處,應當有bgm。
我,馮大炮,不再是當初那個我了!我是開賓利飛馳的我!票房巨億的我!
剛邁出一條腿。
chua!
腦子裏嗡一聲!見到了更年輕版本的首富大佬,而且,氣質幾乎就和當年一模一樣了,而容貌身材等硬條件遠遠超過。
氣勢遠超當年。
馮導的腿一軟。
後一條腿也一軟。
膝蓋痛吻水泥地。
方沂一邊問,「拍了嗎?」
一邊來攙扶他,「馮導,怎麼回事,不要加戲啊。」
馮導抬頭直愣愣仰望他,仿佛回到了那個尿都不敢撒的年紀,只能給自己打圓場。
「我這個是馮氏喜劇。」
方沂,「哦,是嗎……但是馮導,你要不先起來吧。」
「馬上。」
「咦,怎麼還是起不來?來,換個人來扶馮導……好的,現在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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