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軍械庫回到城堡的時候,凱恩剛剛踏進大廳,便看到艾麗莎正與老管家亨利商討着什麼。
時至深冬,但金翎的天氣遠比高堡溫和。在其他貴婦都披上昂貴皮毛的時候,艾麗莎只穿着一身厚重的白色外袍,背對着自己的脊樑挺得筆直。她紅色的長髮高高盤起,在布料與她皮膚的襯托下簡直像一團火。
很難相信這麼一個年輕又耀眼的新婦有孕在身。
她現在的生活也不像是孕婦。自打梳洗完畢後艾麗莎便找亨利確認了城堡內一天的安排,然後去探望學士以及剛住進來沒多久的托馬斯·歐文,在凱恩離開城堡前她去了一趟酒窖,現在夕陽落山,他從城中歸來,瞧艾麗莎這模樣,顯然是也沒閒下來。
凱恩還沒見過像艾麗莎這樣生機勃勃又諸事照舊的孕婦,在他的印象里懷有身孕的婦人總是脆弱又小心翼翼的。在戰時生育和死亡總像是相親相愛的孿生兄弟一般不肯分離,他見過太多的新生兒夭折,也見過太多出生便失去了母親的孩子。
到了戰後,他的前妻懷孕時,金翎城被死神的陰影籠罩了整整九個月,而瑪麗安生育綺麗之時將近三十歲,當時整個王國都處在危機四伏的狀況下。
但艾麗莎不一樣。她懷孕近三個月,連腹部還是一片平坦,既不噁心也不難受,她自己說飲食和睡眠也一切正常。
要不是學士親口確認她的肚子裏有個微小的生命正在逐漸成型,凱恩甚至都要以為他這年輕的妻子只是在和自己開一個惡劣的玩笑——如此健康的孕婦足以證明她肚子裏有一個健康的胎兒。
年邁的亞倫學士用欣慰又複雜的語氣對他說,這或許是女神贈送於自己的,遲來的禮物。
……如果這是個禮物,那也着實來的太晚了點。
就在凱恩對學士的說法嗤之以鼻的時候,正對着門口方向的老管家敏銳地捕捉到了自己的存在,亨利停下了與艾麗莎的交談:「大人。」
艾麗莎聞言回過頭來,在觸及到那碧綠的雙眼時,她微微地笑了笑:「你回來了。」
她的態度坦然又直率,就像是清晨之時的尷尬從來沒發生過。
準確地來說,是艾麗莎單方面地在尷尬——天亮之前,她躺在床上,輕輕地對着自己說,她想知道「他真正的需要」。
艾麗莎的這話讓凱恩一時間不知該如何開口回答。
她怎麼敢對着自己道出這番話?她說她想聽聽自己真實的想法,不屬於國家不屬於女王的那部分,那語氣里甚至有着不易察覺的憐憫。
從來沒有人敢用這種語氣和自己交談,也不會有人用如此天真的話語來質問自己。凱恩想他應該生氣的,因為這幾乎是在否定他做出一切,但實際上他驚訝地發現自己的胸腔內一片平靜,意料中的怒火連燃起的意向都沒有。
所幸的是,她也沒有等待自己回答。
說出那番話後艾麗莎似乎也回過神來了,那總是刻意擺出老成神態的面龐浮現出了幾分肉眼可見的慌亂神色,她基本上是倉皇地收回了自己手指然後轉身離開了床鋪。
自從第一次見面之後,艾麗莎總是試圖把她與自己之間的氣氛維持在一個平和的程度之間,這還是她第一次以這種能稱得上是逃離的方式中斷了談話。
她後悔道出了那些話,以至於到了尷尬的地步。凱恩意識到他不生氣的緣由也在於此。
艾麗莎並不是在問他這些問題,她在問她自己。
就像是在西鎮,在午夜的花園裏她說的那些話一樣,這是她的真心話,如果不是醉酒或者一時衝動絕對不會直接道出口冒犯自己的話。
她比同齡的姑娘更年輕也更優秀,她甚至懂得用禮貌與坦率來掩飾自己的稚嫩和天真,但說到底她才只有十七歲,即使成為他的妻子也是一樣,即使……即將成為一名母親也是一樣。
所以凱恩並不打算責備她說的那番話,不僅僅因為她現在是個孕婦,更是因為實際上她並沒有冒犯到自己。他只是打量了艾麗莎一番,然後習慣性地擰起眉頭:「你從早上一直忙到現在?」
艾麗莎勾了勾嘴角,然後迅速察覺到了自己話中的意思:「你昨天剛剛回來,要處理的事情自然要比平日多一些。」
這幅隨意的姿態,倒是比剛接手城堡事務時有了不少底氣。凱恩可沒忘記她一開始被老亨利甩了一打問題時煩躁不已又手忙腳亂的模樣。
想到那個時候的艾麗莎,凱恩克制不住地扯起嘴角:「長進不少。」
「那是自然。」她自然明白自己在說什麼,艾麗莎一昂頭,「我不善於管理,但是我可以學習。」
尤其是在有亨利這麼一位好老師的情況下,凱恩比誰都清楚老管家的底細,恐怕整個金翎除了學士之外,也找不出比他更擅長教學的人了。
「我想亨利沒有因為在忙碌之中指導你而心煩。」
老管家立刻開口:「當然沒有,大人。艾麗莎夫人學習的很快,不會耽誤多少時間。」
「謝謝你,亨利。」艾麗莎臉上的笑容更明顯了一些,不過那之中並沒有得意的神色,算她還知道自己有幾斤幾兩,「對了,我想今晚請亞倫學士自塔樓下來共同晚餐,畢竟他已經很久沒有回到城堡了,而你剛好也得再見見歐文子爵的次子……我這麼安排,你不介意吧?」
艾麗莎的表情看起來有些忐忑,這讓凱恩禁不住考慮亞倫學士是不是給她說了什麼不該說的。
不過想來學士比他更清楚如何談話,他和艾麗莎之間至多也就談談過去的日子,最麻煩的不過是提及簡,這沒什麼。況且今後回到城堡,不管他是否將高堡的學士請來,他都得照顧艾麗莎肚子裏的孩子。
「如果你堅持的話。」
所以凱恩並沒有拒絕她的請求,這讓艾麗莎稍稍鬆了口氣。然後她轉頭看向亨利:「剛才你說有來自首都的信件,是我的還是他的?」
「都有。」老管家盡職盡責地回答道,「您的信來自於綺麗公主,我已經放在了書房的桌子上。」
「那我去看看。」說着艾麗莎將目光挪到了凱恩身上,「沒什麼事我先離開——」
凱恩伸出手,握住了艾麗莎的手臂:「在書房等我一會。」
艾麗莎茫然地眨了眨眼:「怎麼?」
他把她拉近了一點,直到她額前的碎發掃過他的下巴。或許是因為亨利在一旁,從來不牴觸自己接近的艾麗莎流露出了不適的神情,但她並沒有表現地太過明顯,只是接着問道:「發生什麼事了嗎?」
「商討一下開春後禮誕節的事情,以及,」凱恩湊近艾麗莎的耳側,「格羅特一家的死,我不難過。」
「什——」
凱恩看到她臉上的表情從窘迫換做困惑,然後停留在震驚片刻,最終化成一種她這個年齡絕不應有的複雜情緒。
早上的時候她問他,格羅特男爵與簡的死他是否難過,現在,他回答了她。
凱恩並不確定她在驚訝與自己的答案,還是他仍然記得這個問題。艾麗莎退後幾步,從他的手掌中掙脫開來,再抬起頭時碧綠色的眼睛中充滿着藏不住地慌亂與……艱澀的神采。
「我……知道了。」最終艾麗莎也只是深深地吸了口氣,輕聲開口,「我向你道歉,凱恩。早上說出這些話是我不對,那太自以為是了,我只是……」
「沒什麼。」凱恩第二次打斷了她,「你只是說出了的想法。」
這句話換來了艾麗莎狐疑的表情,她沒有立刻接下凱恩的話語,而是端詳了他片刻之後,帶着幾分遲疑說道:「我想我們還是到書房再討論這件事。」
凱恩點了點頭:「可以。」
直到艾麗莎的背影消失在大廳中後凱恩才轉過頭,將注意力放到身邊一直沉默着的老管家身上。老亨利立刻會意地開口:「通訊兵在您離開城堡時便已動身前往首都,不過大人……」
「什麼?」
管家總是老神在在的面龐中浮現出了幾分擔憂地色彩:「您認為……戰爭會再次開始嗎?」
「別裝糊塗,亨利。」凱恩有些不耐煩地開口,「十幾年的管家生活不會磨平你的嗅覺。」
「但首都那邊……」
「那邊的事情讓瑪麗安自己去操心。」凱恩低聲喝道,「相關的消息,不要透露給麗莎。」
亨利並沒有質疑自己的決定,他僅剩下的一隻眼從凱恩的身上挪開,老管家恭敬地向後邁了幾步,垂下了頭:「是的,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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