場面人,場面話。
三人的江湖都走得老,打趣逗悶,幾句話一搭,彼此變得更加熟絡。
胡炎畢竟輩分上高了一截,該有的禮數,郭德剛向來心中有數。
轉眼,他在前,於慊在後,擁着小師叔進了後台。
「師父辛苦!」
「大爺辛苦!」
陛下、娘娘駕到,眾人紛紛見禮。
對於走在中間的年輕人,只是好奇的瞅了兩眼,旋即又忙着說活兒。
這讓郭德剛有些欲言又止。
輩分、年齡、名氣這些一相抵,他和於慊跟胡炎平輩相交也就罷了。
可小輩們碰面不見禮,這太不合規矩。
只是一扭頭,見胡炎再次搖頭,他終究沒有招呼眾人過來給介紹一番。
江湖走得老,六月帶棉襖。
現在大家馬上就要上場使活,那自然是最好什麼枝節都別生。
要是等演員站到了上場口,那更是任何人都不允許打擾。
否則,攪和了人家的演出狀態,大耳刮子抽你都算輕的。
不得不說,別看小師叔年紀輕,但做事講究,心夠細!
三人相跟,來到上場口落座泡茶。
「師叔,這裏簡陋,只能將就了。」
胡炎微笑着搖頭,端起茶碗喝了一口熱茶,臉上滿是悠然自得的表情。
不矯情,挺好。
郭德剛知道,這是吃過苦的年輕人才能磨出來的心性。
隱隱地,他又想起了很多年前的自己。
「師叔,這回您能多住些日子吧?」
這是正經話,連一向滿不在乎的於慊,都茶碗停在嘴邊,打眼看着,等待下文。
他可是知道,邀請這位小師叔入班的話,郭德剛三年前就說過,可惜被拒絕了。
還說什麼「時機未到」之類的,弄得跟江湖中的金門切口似的。
胡炎放下茶碗,笑道:「這回不走了,我們相聲門總說『學十年,火十年,回十年』,現在十年已過,皮毛也學了些,不知道能不能在郭老師這裏搭個穴吶?」
此言一出,郭德剛和於慊默契的對視一眼,也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驚喜。
侯三爺走的突然,張紋順先生也沒熬住。
這二位一去,直接把德芸社的天,撕掉了一大半。
這幾年,別人只看到了德芸社越來越火,可又有多少人知道,他們身上無形的壓力也隨之增加呢?
是非名利場,各有各的肚皮疼。
眼前的小師叔,年紀是小,聲名也不顯。
但他畢竟是「文」字輩,再加上老侯爺親傳的身份,這份量可着實不輕。
更關鍵的,這師叔跟自己牽牽蔓蔓,關係非同小可。
「哈哈,師叔說笑了,我歡迎還來不及呢!」郭德剛爽快的應聲。
胡炎臉上笑得更開心:「那以後便請郭老師多多關照啦!」
不過,他的笑容里,還藏着些外人不可知的意味深長。
「師叔,這破份咱按最高的……」郭德剛急忙落錘定音。
話未說完,胡炎打斷道:「郭老師,這不行,破份哪有憑白而論的道理,咱還是按班子的規矩來吧,這樣您對上對下都好交待。」
郭德剛心中一暖,對胡炎又高看了幾眼。
他正待開口再說什麼,突然一個二十五六歲的年輕人跑了過來。
「師父,師父。」
胡炎扭頭一瞧,心裏頓時樂了。
來人身材清瘦,氣質斯文,舉止間透着一股子書卷氣。
但讓人印象深刻的,卻是那張不苟言笑的臉,行話叫「冷麵」。
按風格來論,倒跟相聲門歷史上,鼎鼎有名的萬人迷是一個路子。
這人胡炎認識,心裏輕吐三個字:欒芸平。
欒芸平見剛才的陌生年輕人,竟然跟長輩們平起平坐,心裏多少有些意外。
不過,胡炎倒是從他臉上看出了……焦急。
有事兒,很急。
郭德剛問道:「少爺,怎麼啦?」
欒芸平性子穩重,並未脫口而出,反而輕微一掃胡炎,以作暗示。
「沒事兒,說吧。」郭德剛心思剔透得很。
欒芸平這才急道:「師父,演出馬上就要開始了,可曹師兄還沒到。」
胡炎喝茶的動作直接一頓,旋即又恢復正常。
果然,該來的還是來了,也不枉自己趕在這會兒回來。
欒芸平處理演出的事情,已經很熟練了。
今天又為迎接遠道而來的小師叔,後台的人和事,郭德剛倒真沒有太上心。
他有些意外道:「人哪兒去了,打電話問了嗎?」
「師父,電話能不打麼,我從中午打到現在,一直關機。」欒芸平滿臉的苦色。
郭德剛對內心善,也軟,反倒是於慊看得更透。
別的事兒他不願意管,但自己搭檔的事兒能不上心麼?
當下直接眉頭緊皺,只是不說話。
郭德剛又問道:「其他人呢,有誰知道他去哪兒了的?」
「師父,燒餅說他前幾天,看到有個大老闆來找過曹師兄,可能跑私單去了,因為芸天也沒在。我原想着今晚這麼重要的演出,他們心裏有數,能趕在開場前回來。我也怕您生氣,就想着等演出完再跟您說,誰知,誰知……」欒芸平低着頭,聲音越說越小,像一個犯了錯的孩子。
郭德剛一聽,臉色變得十分嚴肅。
欒芸平說話向來有根據,這事九成是真的。
大概從05年開始,元旦晚會首次出現,再加上這幾年經濟暴髮式發展,官方、民間的各種晚會活動也隨之井噴。
年底的這段時間,正是各色藝人走穴商演,瘋狂賺錢的黃金時段。
德芸社的招牌很響,而曹芸金在班子裏,更是名氣僅次於自己的二號。
他要想跑私單,賺外快,那再容易不過了。
不巧,他還真想,而且也經常這麼幹。
可是藝德呢?
藝人行,尤其還是傳統行當,演出的事那是小事?
別說今天是元旦專場,是大場面,即便是平日在園子裏,那都是比天還大的事。
誤場蹲工,自古以來就是班子裏的大忌。
先不說能耐大小,水平高低,單這一項名聲傳揚出去,擱以前保准沒有哪個園子敢收留。
郭德剛心中一聲嘆息,悠長悠長。
箇中滋味,大概也只有他自己知道吧?
他不想此刻再糾結這個問題,同時也知道後台已經沒有可用之人。
因為德芸社也屬於藝人行當,今晚更是火力全開。
除了北展專場,小園子、外地商演,一個不落。
不賺錢不行,台前幕後近百號人跟着吃飯,你有什麼辦法?
郭德剛扭頭看向自己的搭檔,於慊什麼都沒問,直接微微點頭。
「行了,這事兒先別聲張,我跟你大爺加演一場,倒二的場次調給你高師叔,重新排好後再回來告訴我。」
郭德剛久為班主,吩咐得很利索,說完便低頭盯着茶碗,臉上滿是複雜。
可欒芸平沒有走,猶豫道:「師父,您和大爺今晚已經排了三場,再加一場,那比開個人專場還多,身體頂不住的。」
這是實話。
過幾天便是郭德剛三十八歲的生日,而於慊已經四十一啦。
如此年紀,正是技藝成熟,舉重若輕的階段,但嗓子肯定早過了巔峰期,所以賣巧不賣力,這碗飯才能吃得長久。
真要蠻來硬扛,一旦嗓子造成永久損傷,那就什麼都沒了。
欒芸平話一完,眾人陷入沉默。
突然,一直沒有說話的胡炎,放下茶碗,輕聲道:「郭老師,要不我來頂一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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