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2點25分,東京高等裁判所,607號法庭。
整個法庭的聽眾,已經在座位就緒。書記員也已經做好準備,許多資料和複印件都已經備好放在中間的速記台。案件三方的代理律師也坐在了各自的席位上。古美門依舊一副悠閒的樣子,翹着二郎腿,輕輕地左右晃蕩椅子,抬着下巴,臉上毫無接下來案件即將開庭的緊張之感。而原告席那邊的北原,則以一種慵懶的坐姿,靠在裁判庭的椅背上,那懶散的神態,仿佛在他身子底下是一張豪華、舒適的超級按摩椅。
島田坐在旁聽席上,面色微微發白,雙手緊握着手機,呼吸聲已經逐漸沉重起來。他內心的緊張情緒繃緊到了極致,猶如一根已被轉軸拉伸到極限的琴弦,只要再施加多那麼一絲絲的力量,整根弦就會徹底斷裂。
下午,島田最終還是決定賭了。
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作出這個決定。
這是一個會徹底改變自己人生走向的決定。然而,在決定這麼做的時候,他的腦袋竟是一片空白。在銀行長期人事鬥爭中練就算計本領,在做出決定的那一刻,被拋之腦後。
在那一瞬間,驅使着自己的,是連本人都沒有意識到的,深深埋藏在內心的隱蔽欲望。
島田拿起手機,按下了旁邊的側鍵,查看手機懸浮着的短訊窗口。
手機散發着的燈光,映照着這位副行長的臉龐,屏幕的鏡面隱隱勾勒出他的面龐,那已經有些散發血絲的雙眼、因為熬夜而浮腫的眼眶、凌亂的劉海向四處歪斜。
屏幕上,是一條冰冷的銀行提示短訊。
半個小時以前,高橋法律事務諮詢會社的第二期款項已經打入。現在島田的總欠款金額已經達到了3064萬円。這已經將他在東京辛苦打拼下來的積蓄,全部吞噬乾淨。
現在的他,已經不再是金融界顯赫大行的副行長,而是一個已經押注一切的亡命之徒。
他的全部命運,將身繫於眼前的這場官司。
法庭中間的速記台電話響起,書記員拿起電話。隨後,便是恭候法官的儀式,法庭內的眾人起立。那七位身着黑色法袍,握着人間權柄的裁判官緩緩進入法庭之內。在得到書記員的首肯之後,眾人方才坐下,還不忘顯露畢恭畢敬的姿態。
「咔!」
法槌清脆敲響聲傳來。
江田法官微微坐直了身子,提高了聲音,在審判席上宣佈道:「高井訴赤木酒店集團、德川啟治排除妨害糾紛一案,開庭!」
然而,隨着開庭的號令發出。
眾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正中間的那位只有三十來歲的裁判長身上。所有人都在關注接下來,法庭會不會就上午懸而未決的原告訴權作出決斷。究竟,從這位年輕至極的高等裁判所法官的口中,會說出一個怎樣的決定。
宮川在原告席上,手已經不自覺地捏緊了自己棕色筒裙的裙邊。她害怕聽到案件被駁回的決定。那張美人面龐此刻只敢稍稍低着,不敢直面審判席上的諸位裁判官。
然而,這個世界總是會出人意料。
經常與人的想法相對抗。
越是想知道些什麼,這個世界卻偏偏攔着不讓你知道。苦苦追求物理法則的大科學家,最終卻皈依了宗教。而宗教的信徒們尋遍四海,卻未能親眼得見神跡的發生。凡人的求知慾望,只能惹來天神的發笑。
江田法官環顧了一下法庭四周,面無表情地繼續說道,「下面,進入法庭調查環節。在法庭調查階段,雙方各自向法庭呈交證據,進行舉證質證。」
審判席上的大人物們,似乎有意要和聽者的好奇心對抗,將他們心中的答案秘而不宣,給埋藏起來,直到戲劇最後的結束階段,才打算揭開帷幕,讓觀眾一睹真容。聽者們見到法官沒有宣佈決定,不少人紛紛流露出大失所望的情緒。然而,他們又隨即發現,這番決定將這台好戲又拉長了一些時間,不由得又開始樂呵起來,希望在接下來的庭審中,能夠見到更多被充為談資的東西。
聽到開始法庭調查環節的宣佈,北原微微轉過椅子,對身邊的宮川笑道,「舉證就有勞你了,幫我宣讀一下文件即可。」
宮川微微點着頭,拿着幾張紙,站了起來。
她深吸一口氣,迅速將心中的情緒給穩定下來。昔日這位在法庭上還會感到慌張的新人律師,已經漸漸地開始能夠控制自己的情緒。
宮川目光堅定地看向審判席,以一種不急不緩,恰到好處的語速,娓娓道來:「原告高井就本次案件提交的證據共一組,包含五項證據。第一個證據,系A58233507號不動產權證。」
宮川展示着一張不動產權證的複印件,「該證據證明,原告高井擁有涉案土地的地上建築物所有權,具備提起排除妨害之訴的資格。」
「第二個證據,系地界勘測圖。該勘測圖由土地登記所委託的第三方公司恆量測繪有限公司繪製。該地界勘測圖清楚註明,一幢名為將軍大酒店的建築物,其立柱逾越地界,侵入A568013號土地兩平方米,現場勘測人員對此結論一致無異議。同時,地界勘測圖後有載明測量方法和現場照片。」
「第三個證據,系司法鑑定機構名冊目錄。其中恆量測繪有限公司,屬於新宿區司法鑑定機構名冊所認可的機構。鑑於上述逾越地界行為是在高井與青葉台公寓關於鄰地通行權糾紛的案件執行中發現。因此,作為參與判決執行的土地測繪公司,應當具有相應資質,是司法機構認可的第三方公司。上述原告出示的司法鑑定機構名冊目錄,表明恆量測繪有限公司,具備參與判決執行中進行地界丈量的資質。」
接着,宮川繼續不緩不急地從桌面上拿起了一本冊子。卻見這本冊子的右上角被精美的紅蠟所封裝,一個細孔被打出,精美的紅繩從細孔之中穿過將整冊文件牢牢地綁在一起。卻見這個特製冊子的封面上,書寫三個巨大的漢字——「公證書」。
宮川展示着這本公證書說道,「第四個證據,系新宿區秋毫公證處頒發的公證書。該公證書公證的內容是,恆量測繪有限公司於11月13日對涉案高井土地邊界的測量活動。其中,秋毫公證處對恆量測繪有限公司繪製的地界勘測圖進行公證,證明該勘測活動真實發生,不存在偽造、篡改地界勘測圖的行為。同時也對現場大立柱侵佔土地的事實樣態,進行了公證。公證書對於地界勘測圖的真實性和其當日對現場內容描述的準確性,作出確認。」
「第五項證據,系代理人從築建局調取的A68200508號不動產權的產權狀況。該產權狀況清楚地表示,涉案名為將軍大酒店的建築物,其所有權歸赤木酒店集團和德川啟治共同所有。其中,赤木酒店集團產權佔據65%,德川啟治佔據的產權為35%。該證據證明,侵佔高井土地的建築物為被告一、被告二所有。」
「上述五項證據,證明被告一赤木酒店集團、被告二德川啟治共同擁有的將軍大酒店,逾越地界,侵犯了原告高井的不動產權利。故現高井向被告一、被告二提起排除妨害之訴,要求二被告拆除佔據高井土地的大立柱!」
剎那之間,宮川一口氣便將證據舉證完畢。
原告提交的證據很少。
只有五件。
刨除掉擁有眾多格式行文的公證書。
剩下的四項證據,總共佔據了不到10張A4紙,異常地薄。
然而,這一件件證據的分量卻已足夠。且不同的證據咬合得異常緊密。
原告律師出示的司法鑑定機構名冊,堵住了對方律師關於土地測繪公司是否具備相應資質的進攻路徑。若不是原告律師有出示這份司法鑑定機構名冊,旁聽席上的市民甚至可能還想不到可以從土地測繪機構的資質角度,來攻擊地界圖的效力。
而那份公證書,則證明了測繪活動的真實性,證明有關的測繪活動系合法依規,真實展開。一時之間,除了證明現場立柱侵權的現場情況外,亦堵上了對方律師關於土地測繪活動是否真實、合法展開的質疑角度。
原告的律師心思,顯然非常縝密。
這些由北原所準備的證據,雖然簡單,卻猶如一張密不透風的天羅地網,從天而降,將那座高聳如雲的將軍大酒店,牢牢捆住。
島田聽着原告律師的舉證,暗暗高興起來,臉上露出了有些病態、肆意的笑容。縱使他不懂法律,卻也聽得出來,這一番舉證,不僅證明了將軍大酒店的侵權事實,順帶還封住了對方的進攻手段。
這一番舉證簡直無懈可擊,堪稱鐵證如山。
如果自己是法官,簡直就要舉起法槌,當場作出判決。
東山會社信用證的五億円,終於要有着落了。
這個案件真的像那個北原說的一樣,真的是無懈可擊,他沒有騙我!沒有騙我!島田的內心已經開始興奮起來,渾身上下微微地抖動,像是此刻五億円就已經進入了自己的賬上。
聽着對面律師近乎滴水不漏的舉證,真知子的面色已經變得有些發白。在接下這起案件之後,她也曾經幫古美門想過兩個反擊對方的思路,分別是質疑測繪活動的真實性,以及測繪公司的資質問題。
然而,此刻這兩個路徑都已經被對方封堵。
至於古美門自己準備的文件,真知子看不到。她唯一知道的就是古美門追加第三人的策略。此刻,她已經無法想像,身邊這位勝率百分百的律師,還能夠拿出什麼證據來反駁對方。
法庭之上,在見到對方近乎滴水不漏的舉證之後,古美門依舊笑得雲淡風輕,他轉頭望向了審判席,「裁判長。有些抱歉。因為本案涉及到的相關地產資料年代久遠,被告一直在努力尋找,力爭在舉證期限內提交。但是,無奈赤木酒店集團花費了大量時間,仍無法在舉證期限內找到。不過,功夫不負有心人,被告終於在開庭的前一天,找到了很多資料,足以陳昭赤木酒店集團及德川啟治,被控土地侵權的冤屈。」
「然而,就被告證據於今日開庭才向法庭提交,對庭審造成的不便,被告代理人表示深深地歉意。」
這位大律師稍稍低着頭,雖然臉上掛着一幅道歉的神色,腔調也是一幅情真意切的模樣,可兩相組合起來,卻叫人覺得這只是一幅精心設計好的表演。
不過,古美門倒也不在意,反正都已經明目張胆地進行證據突襲了。在這種關注度極高的案件中,法庭也會被迫地將更多的精力花在實體正義,而不是程序正義上。只要證據本身是客觀、真實的。哪怕是進行了證據突襲,為了照顧公眾樸素的正義觀念,法庭也會進行考量。
江田法官見到被告代理人這般進行證據突襲,微微皺了眉頭,不滿道,「舉證期間是進行民事訴訟活動必須要遵守的規範。如果確實找不到,應當向法庭提出延長舉證期間的申請!」
然而,在訓誡聲過後,這位裁判長還是妥協道,「今天是你們被告提交證據的最後日子。凡是於今天沒有提交的證據。本庭都將視為逾期舉證,在作出判決時,不予採納。」
「好的,裁判長。我們的所有證據,今天就會提交完畢。」古美門的嘴角微微翹起。
隨後,這位大律師活動了一下肩膀,從桌子底下開始搬起了案卷。那些被隱藏在桌子下的證據卷宗,被古美門一個又一個地拎了出來,放在桌上。很快,桌面上的卷宗,竟堆得如同小山一樣高,形成連綿不斷起伏的一座座山丘,甚至要將那古美門和真知子的身影給淹沒。這幅場面與上午被告桌上還空蕩蕩的台面,形成了極其鮮明的對比。
「哐、哐、哐。」
每拿出一本卷宗,都會砸在桌面放出一聲大響。
坐在原告席的宮川,看見剎那間被告竟要提交如此多的證據,一時之間竟然懵了。對方對方究竟要從哪裏進攻我們?!宮川完全想像不到對方的舉證思路。而且,對方沒有發表質證意見,而是直接進行了舉證,說明,他們也認可我們證據的真實性和合法性。那麼,對方還能如何舉證?!
那一本本卷宗,猶如架起的一排排火炮,冷峻地對着原告席
恐懼並不來源於無知。
因為真正的無知,反而使人無視即將發生的危險。
相反,恐懼產生的根源,反而在於對危險的足夠了解。
只有足夠了解某一個危險可能會帶來的切膚之痛,人們才能在這種危險即將發生時,感到無比的恐懼。
而眼下,對方的那一卷卷證據,正是散發着這樣的恐怖之感。
古美門泛起冷笑,站了起來,開口道:「裁判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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