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重重雨幕她看到顧淺凝和孩子的石碑,就立在那裏。上面有她的照片,笑容清淡,有依稀的暖意,宛如時光的舊客。
舊客,這樣一個詞彙迸發出,上官小小的鼻骨當即酸了一下。
她還看到季江然,靠在石碑上似乎在打瞌睡。
不過上官小小覺得他一定是喝多了,否則怎麼會有人睡在這裏。冬季的冷雨,氤氳的冷氣,絲絲入骨,打着傘還是口吐白氣。何況滴滴打在身上,只怕要如釘子一般。
這一場雨下得本來就怪,冬季的北方鮮少下一場雨,又下得這樣大。
老天真是陰晴難定。
上官小小走過去,給季江然撐上傘。其實不想管他,冷死算了。這個男人無情無義,還有什麼臉面出現在這裏,如果不是他,顧淺凝和孩子一定不會有今天。
拿腳踢了踢他。
「喂,季江然,你起來了。」
季江然自故閉着眼,長睫上掛着雨露,這樣召喚,竟然一絲反應都沒有。那一雙手緊緊摳在石碑上,十指修長乾瘦,用力的緣故,發青發白,竟像是死人的一雙手。
上官小小有一點兒惡毒的想,不會死掉了吧?
這樣一想,又有些擔心。伸手拭探他的鼻息,還有,只是羸弱。那樣微薄的溫度,在這種寒冷的天日裏,不等觸碰到手指就散盡了。
一切都很微薄,仿佛吹出的霧氣。
伸手拉了拉他的胳膊:「季江然,你起來,別裝死……」
可是叫不動他,似乎真的睡着了。但是沒有酒氣,離得這樣近,一點兒酒味沒有聞到,確定他沒有喝醉。但是無論如何叫不醒他,只穿單薄的西裝襯衣,早已經濕透了。這時候的雨淋透了,是會要人命的。
上官小小再怎麼看不慣他,這個時候也不敢真拿人命開玩笑。
手掌撫上季江然的額頭,心裏驀然一沉,發高燒了,而且滾燙得嚇人。
他的全身都冷透了,上官小小不知道季江然到底在這裏睡了多久。溫度零下,再加上大雨滂沱,名副其實的天寒地凍。就算是鐵打的身子也一定無法承受,何況這種溫室中長大的公子哥。
他可真是不要命了!
馬上拔打急救電話。
本來是來看顧淺凝的,被季江然這樣一攪和,最後都顧不上了,跟着救護車一起下山。
季江然躺在病床上輸液,打送來到現在還沒有醒來,昏昏沉沉的,眼皮翻動了幾下,又無力的陷在夢魘里。護士給他測過體溫,竟然燒上了四十度。
搖了搖頭感嘆:「最近二少這是……」
上官小小坐在那裏沒動彈,雙手插在衣服口袋裏,漸漸暖和過來。之前都冷透了,總算病房裏暖氣十足,才一點點的回暖。
發現季江然瘦了很多,鎖骨凸顯,由其躺着的時候,更顯得深深的陷下去。臉也小了一圈,男人的臉,本來就是沒有肉的那一種,這樣一瘦,倒覺得有點兒變樣了。
可是她不可憐他,顧淺凝走了,且帶着他的孩子一起,他該背負這樣的罪責一輩子。
當時那些的好時光,他肯洗手為顧淺凝做羹湯,讓她以為顧淺凝真的幸福。所以薄雲易不能將人帶回去,那便任她留下來。實則她也不知知曉其中的脈絡,顧淺凝只是求她幫忙,想托她的父親把東西交到上面去。至於哪個上面,她也搞不明白。可是上官紀東看到內容,一下就明白了,最後真的幫顧淺凝轉交了。但她不是傻子,見過的世面不少,知道顧淺凝的身份或許特殊,當時在a城的陣勢她也看到了。季江影攔截一個人的排場做的可不小,就覺得顧淺凝許是有危險,便想將她帶到京都去,正好可以問清楚。
自己沒那個能力,能想到的最好的人選只有薄雲易,才不得已求到他的頭上去。
無論如何沒想到,最後的最後,顧淺凝的命運竟以這樣的方式收場。
紅顏薄命,那樣的一個女人,老天卻不肯善待。
上官小小覺得自己不能再在這裏坐下去了,許是溫暖太高,總覺得呼吸困難,胸口那裏壓着什麼,一口氣都喘不順,就要憋死了。
而季江然似乎做了夢,絮絮不停的說着什麼,很小聲,她站起身,仿佛是聽到一個人的名字,「顧淺凝」。早知現在何必當初,如今她不在了,再是撕心裂肺也換不回她。人總是這樣,失去的時候才知道何其珍貴,原來是非她不可的。
酸到極至,連眼眶都溫起來,覺得再不離開,情緒就會如洪荒泛濫。
出來的時候碰到這前給季江然測體溫的小護士,便說:「你給他的家裏人打電話吧,我跟他不熟。」
小護士想叫她,可是上官小小已經煩了。
「我說我跟她不熟悉,你沒聽懂是不是?」
上官小小轉身下了樓,沒有再上山,雨雖然停了,可是路滑,並不好走。她想,不是這一時不去了,以後永遠都不去了。人都已經死了,化成了灰。立再多的碑又有什麼用?
顧淺凝那個女人一直讓她嫉妒又喜歡,可以一下讓薄雲易動心的女人,一定很不凡。上官小小從來都對顧淺凝好奇的不得了,她知道她長的漂亮,可是一定不單是因為她漂亮,薄雲易才喜歡她。一定還有別的,她很羨慕,也想像顧淺凝一樣。因為她這一生最想做的事情就是讓薄雲易喜歡她。可是她努力了那麼久都做不到,顧淺凝卻輕而易舉的做到了。上官小小跟她走近,捕捉她的神韻和特質,慢慢的,發現自己也會喜歡上她。
這個女人是很冷淡的,看着鋒芒畢露,其實一點兒都不危險。
他們不是一個類型的女子,也不是一個世界裏的人,卻仍舊可以做很好的朋友。
她為這樣的顧淺凝惋惜。
打車回酒店,洗過澡之後縮到床上給薄雲易打電話。
上官小小真不知道他還要自欺欺人到什麼時候。薄雲易從小到大都是果敢的人,雷厲風行,否則不會有今天的成就。只是在顧淺凝的問題上一再退縮,她不知道他到底在逃避什麼。
現在顧淺凝死了,是真的死了,他的那些心結該適時打開了吧。
薄雲易接起來,嗓音沉沉的問她:「小小,有事?」
上官小小開門見山:「薄雲易,你分明知道淺凝去世了,還有她的孩子,都已經不在了……」
她無奈的一頜首,不再說下去,那邊已經將電話掛斷了。
不論事實是怎麼樣的,薄雲易執意相信自己所相信的。
甚至不給任何人說下去的機會。
上官小小再打,他就已經關機了。
她覺得,在薄雲易看來,對顧淺凝似乎是憎惡,連起碼的關心他都不願意。可是在她看來,他那樣只是無法釋懷。或許連他都鬧不明白,自己的真心到底是怎麼樣的了,她還從來沒見過這樣矛盾的薄雲易,都不像他了。
簡白接到電話趕到醫院去,這些天她已經成了這裏的常客,幾乎每天都要過來。說不上什麼時候接到電話,就是一陣心驚肉跳。
吳勝超也在,守在季江然的病床前,看到簡白進來,馬上站起身。
「夫人,您來了,季總已經退燒了,只是還沒醒過來。」
簡白點點頭:「小吳啊,謝謝你,這些天沒少麻煩你。」
吳勝超接着說:「夫人,您千萬別這樣說,這是我應該做的。」
他是季江然一手帶起來的,這些年一直跟在他身邊。
簡白過去將季江然的額發縷順,這些天他瘦了很多,連頭髮也長長了,蓋過眼,整個人都覺得不精神。就這樣反覆的折騰,三翻兩次的來醫院。
不知道什麼時候是個頭,只怕他真的垮下去了。
簡白輕輕的哽咽,到現在他們就只有他了,只有他這麼一個孩子,不能再看他有任何的閃失。
季江然這一覺睡了很久,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了,四處灑滿燈光,有幾縷扶蘇一般落進瞳孔里。他覺得太亮,睜不開眼,就吵着:「把燈關上。」
於是簡白將大燈關上,開了盞微薄的,坐過來問他:「江然,感覺怎麼樣了?」
季江然腦袋暈沉沉的,問她:「媽,我怎麼會在這裏?」
簡白心裏難過,吸着鼻子說:「接到秘書的電話我就趕過來了,說是你在淺凝的墓碑前睡着了……」哽了一下,像是不忍心苛責,只是緩緩的說:「你這個傻孩子,真不要命了是不是?天這麼冷,你怎麼能在那裏睡着呢?你還想不想讓媽媽活?」
季江然躺在那裏不說話,他想起來了,去山上的時候下起了雨,那樣大的一場冷雨,他一度覺得自己會被凍死。可是一雙腿灌鉛了似的,一步都邁不動。只能坐到墓碑前,絮絮的同她說了什麼,連自己都忘記了,最後只覺得困,扒着那塊冰冷的石頭就睡着了。最近他總是這樣迷迷糊糊的,做了什麼有的時候連自己都不知道。
看簡白哭的厲害,一定又是以為他不想活了。
季江然動了一下唇角,是想安撫她兩句,可是話一張口,微微的哽:「媽,我想她……」
簡白噼里啪啦的掉眼淚,輕輕的拍打他,像小的時候哄他睡覺那個樣子。
「媽知道,媽知道……聽話,再睡一覺吧,睡一覺起來就什麼都忘記了,不要再想了,快睡吧……」
季江然不肯閉上眼,他那樣茫然又無奈的看着她。
「媽,我答應過她,要陪着她的……」
簡白緊緊拉着他的手:「江然,這一輩子就算媽求你,就當是我們欠你的,你也為我和你爸想一想,我們真的再經受不起任何的失去……」
最後季江然閉上眼睛,有一滴淚順着眼角向下滑。
簡白伸手替他抹去,那液體卻像是砸在她的心口上,滾燙灼燒。她知道他有多難過,接連而至的打擊,讓這個孩子垮掉了。
他常常是恍惚,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傻事。簡白眼睜睜的看着他從床上猛然一下爬起來,跳下床就向外跑。他說有人在叫他的名字,於是他一路追逐出去。可是,客廳乃至整個庭院都空空的,哪裏有半個人的影子。
實則沒有人牽絆他,是他自己將自己絆住了。
就像在墓地,他走不動,一步也邁不了,就覺得她終究是捨不得他,竟有一絲絲的切喜,欣然的留下來,難得肯眉開眼笑。她還是沒有放手,是舍不下他的,那些不再愛他的話都是騙他的,一定是。
他就是犯了那樣的傻,所以不自知的就會做傻事。
可是,怎麼可能會是她?
人死了,只餘一縷煙塵,幻化成灰,名副其實的灰飛煙滅。
所有留戀和不舍,都只是活着的人生出的臆想症。
簡白透過暗光,盯着他消瘦的輪廓,手掌一下一下撫着他的臉頰,竟是這樣心疼他。
安子析的病情嚴重,已然到了無法伏法的地步。監獄裏不能再呆下去了,被送到精神病院。
安桐和安夫人去那裏看她,神形痴傻的坐在椅子上,眼睛裏一點兒光彩都沒有,總覺得灰濛濛的一片,形同死物。這哪裏還是那個事事爭強好勝的安子析,安家人做夢都沒想到,有一天他們的女兒會變成這個樣子。想當年說出去的時候是驕傲,覺得沒哪家的女兒像自己家的孩子這樣,時時事事都能數到頭裏。哪一個不說安子析命好,看着就能大富大貴,他們也一直信以為真的。
叫她的名字,也只是傻笑,甚至已經不認得他們。
安夫人拉過她的手,發現她的手掌髒兮兮的,不知道是怎麼吃東西的。如今她連生活自理能力都沒有,瘋瘋傻傻的,就一直指望別人,照顧得一定不會周到。
「子析,你看看我是誰?」
安子析要麼不說話,只要一發出聲音就是傻笑聲。根本沒辦法跟他們正常交流,像個小孩子一樣。
安桐痛心疾首:「當初為什麼要跟他們斗呢,否則子析也不會有今天。」
私心裏覺得或許是報應,段存死了,不承認與安家有關係是一碼事,有的時候兀自想起來,如果當初不那樣緊逼他,把他當成唯一一根救命稻草,抓住就不肯放手,或許不會有後來的事。
可是,事到如今說什麼都晚了。
兩個人從精神病院裏出來,心情沉重。
安夫人不停的說:「這樣還不如之前了呢,坐牢的時候雖然沒有自由,可是人是好的。現在這樣瘋瘋傻傻的,可什麼時候是個頭呢。」
安桐憋着一口氣不說話。
安家到了今天這一步不是不窩囊,想當初做什麼事情不是處心積慮。打從算計顧家開始,一步一步走到今天,以為步步為營,沒想到算來算去終是空,到頭來竟然一無所有。
眼中濁濕一片,唯有嘆氣的份。
「誰能想到會有今天,你以為看到子析這樣我不難過嗎?」
心中再恨再怨又怎麼樣,沒有回天之力,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明擺着到了舉步維艱的地步。
一會兒還約了人看房子,現在哪裏都需要錢,家裏沒有多少積蓄了,就只能將大房子賣了。這樣還能省出一筆來。
那邊已經來電話催,所以安桐拉着安夫人快回去。
吳勝超來醫院之前就給季江然打過電話了,語氣沉重:「季總,出事了,我馬上去醫院見你。」
季江然這些天幾乎都是暈暈沉沉的過,沒有問及公司的事,其他的事情更是顧不上。聽到吳勝超這樣說,將手背上的針扯掉了,靠到床頭抽煙。
吳勝超是他帶出來的,他很了解,沉得住氣,遇事不會這樣慌慌張張的,這回明顯是出大事了。
醫生進來查房的時候,看到他不僅自已拔了針,還靠在床頭抽煙。
忍不住嘆氣:「二少,你這樣身體可受不了,就是因為年輕,才不能這麼糟蹋身體……這些天,老爺子和夫人可是擔心壞了……」
季江然坐在那裡冷了臉:「先出去,讓我靜一會兒。」
病房內很快安靜下來,醫生也說不動他,更何況那些護士和看護,他根本就不聽勸。
季江然知道很多人怎麼說他,活該!今天的一切都是他自己找來的。到現在宋小唯因為過失致人死亡,已經被判了刑,外界仍舊一片聲討聲。沒道理對他視而不見,法律沒能治他的罪,但道德會大力譴責。這一切季江然無話可說,這些天他只活在一個人的世界裏,竟將一切事情都忽略了。
就是這樣一個愣神的時間,所有不幸的事情都竟都發生了。
吳勝超來的很快,敲了兩下門板進來。
季江然掐滅手裏的煙。
抬眸問他:「出什麼事情了?」
吳勝超提着氣說:「二少,那邊出事了。我懷疑是出了內鬼……太快了,之前一點兒風聲都沒有得到。」
他所說的『那邊』是指島上。
不一定是出了內鬼,基地不是吃乾飯的,他們到底派了多少間諜到集團里來,誰也摸不准。除了之前處理掉的那些,還有其他的隱匿,都是極有可能的事。
之前就已經有特工搞到了他們所需要的東西,只是沒等傳輸回去,就被順利攔截,並及時處理掉了。卻不保證其他人得不到,畢竟那些人的精幹程度不是鬧着玩的,都是高技能的核心人才。
看一看季江影和顧淺凝就不難想像。
吳勝超見他淡淡的眯起眸子,凝神不語。接着說:「這一次太措手不及,整個島怕是保不住了,信息基地有可能被搗毀。就連幾家分公司也被警方盯上了,估計公文馬上就會下來。」
他說起來的時候驚心動魄,甚至不知道這一切是怎麼發生的。太措手不及了,讓人一點兒防備都沒有。就似前一秒還都好好的,風平浪靜,一切都在正軌上,畢竟集團的嚴密性不容小窺。可是下一秒風雲驟變,一切再不是所看到的樣子。仿佛一剎那就被看穿顛覆了,無所遁形,連帶那些見不得光的,通通光天化日。
吳勝超接到消息之後,少有的手足無措。
給季江然打電話的時候,心情沉重,手是顫的。如果報告屬實,那些季江然一手創建的輝煌與奇蹟極有可能一朝崩塌。如果不能撇清關係,還會受到法律的制裁,那樣一來,季江然這一生將真要毀掉了。
吳勝超冷汗涔涔,仍舊只是想不明白一下怎麼就到了這一步,災難突如其來,好似山洪爆發。這段時間發生了太多悲情的事情,季江然不過稍稍沉溺,不理世事,像是老虎打了一個盹,接着就這樣天下大亂了。
「季總,這些都怪我,是我沒有及時覺察到隱患,才會……」
季江然默然的再度點着一根煙,一點煙絲漫進嘴裏覺得苦澀,他用舌尖舔送到牙關,咬碎它。
那些不妙他已經深深感知,在吳勝超打來電話,說出事的時候,他就隱隱覺察到了。
低聲沉吟:「不是你的錯,是他們早有預謀。」
刻意瞅准了這個時機,在他消沉沮喪的時候致命一擊,企圖一舉殲滅,如何會讓他有所察覺。實則他們早有準備,絕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否則不會執行的這樣徹底,不給他緩神的機會。他們一定獲取了他全部的罪證,就算不是全部,也是絕大部分。一直不動聲色,只是在瞅准一個時機。
沒有什麼比這個時候更好的了。
他喪妻喪子,整個人精神頹靡,所有工作都擱淺一邊,全依仗親信打理。一點兒警醒和防備都沒有,難怪會這樣,被人一伸手就掐到命脈上
季江然覺得自己氣數盡了,天意不可違,壞運氣來了,接連而至,攔也攔不住。
黯然的坐在那裏,有無盡的挫敗,心底里蔓延出來的一種絕望別人不會懂,赫然想起顧淺凝最後說的那句話,她說:「我不愛你了。」竟是真的不愛了,季江然從沒感覺過的淒寒,幾乎漫入骨髓。他拼命的吸着手裏的煙,連呼吸都困難起來。沒辦法再騙自己了,這樣殘酷的事實宛如當頭棒,他再沉再深的睡眠,也該驟然醒來了。
是她計高一籌,將他玩轉於鼓掌,是生是死,都由她一手掌控。
不是她舍不下他,那個放不開的人,一輩子只能是他。
吳勝超看他謾諷的輕笑出聲,擔心的看着他。
季江然跟季江影一樣,從來都是贏習慣的,只比季江影還要所向披靡。有些跟頭季江影摔過,而他沒有。他小小年紀,在所有人看來就是個奇蹟,他是個可以締造神話的人,可是,如今他慘敗,眨眼就要一無所有。
這世上,只怕沒人像他輸的這樣慘烈過,簡直一敗塗地。
那座島嶼是他花費大把心血建造的信息基地,如今被搗毀了,數以億計的投資都成了泡影。
金錢上的損失還都不是最致命的,一旦公方查下來,查到他的頭上。將不是將牢底坐穿那樣簡單的事了。
吳勝超問他:「季總,現在該怎麼辦?」
季江然還病着,卻一定要回島上去看一看。
連夜就離開了,片刻都沒敢耽擱。
季銘憶和簡白來給他送飯的時候,看到病房內空無一人。問看護,說下午就離開了,跟秘書一起離開的。
簡白就給吳勝超打電話,問他:「你們季總跟你在一起嗎?」
吳勝超說:「夫人,您好,季總去國外處理一些緊急的事情,俱體什麼時候回來,他沒有說。」
他沒有跟隨,季江然是帶着助理離開的。公司還有很多的事情需要他打理。幾個分公司都已經亂套了,應付公方的那些人是很讓人頭疼的事。危機四伏的端倪一現,許多高管應付不暇,已經有些人心慌慌。
所以,越是這個時候,越要打起精神來撐起大局。
季江然走的時候還發着燒,吳勝超看着他上車,幾天下來整個人消瘦許多,穿一件深黑色的風衣,彎腰坐進車裏。那樣年輕,獵獵冷風中衣衫翻飛,他那樣看着,連心情都沉重起來。
屋漏偏逢連陰雨,只怕沒幾個人可以承受這樣的人間慘劇。
現在連呼吸都是硝煙戰火的味道,其實他知道季江然做這一切都為了什麼。他是為了他的哥哥季江影,許多年前,一切並非如此,他是正牌的商人,銖毫必計。可是,遵紀守法。有朝一日,他為了自己的哥哥彌足深陷,到如今已經回不了頭。
不過吳勝超想,他一定不覺得後悔。
簡白問不出季江然的行蹤,只得掛斷。可是仍舊擔心:「你說,江然他不會出什麼事吧?會不會做什麼傻事?」
季銘憶安撫她:「不要亂猜,不會,既然吳秘書已經說了,就一定是有什麼棘手的事情需要他去處理。」然後嘆口氣:「也好,工作上忙一點兒,也能沖淡一部分哀傷,總比每天都打不起精神強。」
簡白聽他這樣說,放下一點兒心來。
兩個人接着就回去了。
沒想到季江然過半夜的時候就回來了,推開廳門進來,上樓的步伐沉重。
簡白這些日子睡覺一直警覺,也是被他給鬧騰的。聽到上樓的聲音,一下坐起身,披了件衣服出來看。
就看到季江然已經走上樓來。
「江然,你怎麼這個時候回來了?」
季江然遲緩的抬頭,瞳光趨近於死寂,仿佛是累極。低低的叫了一聲:「媽……」
簡白拉起他一隻手,冷透了,一點兒溫度都沒有。寒冬臘月天裏,而他只穿了襯衣和外套。擔心的問他:「怎麼了?發生什麼事情了。」
季江然搖了搖頭:「沒有,什麼事也沒發生。」他說:「媽,我累了,想去睡一會兒。」
信息基地被摧毀了,這些年他所有的努力毀於一旦。
或許從明天開始,他就將變成階下囚。
季江然感覺就像做了一場夢,睡前什麼都好好的,睡着的時候做了一場噩夢,結果一覺醒來夢想成真。
一切他所珍愛的,通通都失去。猶如海市。
他盯着自己的雙手,暗淡的廊燈打在他的指掌上,斑駁的從指縫間滲下去。兩手空空,不着一物,他茫然的立在那裏,驟然覺得,他失去的,是整個世界。
季江然那一覺睡得格外冗長,乏力到永遠不想起來。他知道,一旦醒來,呈現在他眼前的所有一切,都將是傷心的模樣。他沒想過逃避和軟弱,只想貪婪的睡一覺,他感覺沒有力氣,連呼吸都異常辛苦。即便天塌下來了,他也要安然的睡上一覺。
夢的盡頭,有無窮無盡的煩惱在等着他。信息中心毀滅,公司破產,法院對經濟責任的追究與拷問,更甚的,他會被當成政治犯,連家人都要受到牽連……
他要好好的睡一覺,否則無力應對,唯有一死。
哪怕下一秒是世界末日,這一秒他也什麼都不管不問了。
在天際破曉之前,他夢到了顧淺凝還有孩子。
所以覺得是一場美夢,她身上的淡香微微的散發在空氣里。
窗外大片大片的日光照在窗棱上,半下午的陽光總是格外明亮璀璨,像是連綿起伏的白芍藥。
他困奄的睜不開眼,枕在她的腿上,她動一動,吵得他睡不安穩,一巴掌拍在她的腿上。
懶洋洋:「顧淺凝,你老實點兒。」
孩子在小床上哭鬧不停,她急燥得揪起他的耳朵:「季江然,你兒子哭那麼大聲你沒聽到。」
季江然如何聽不到,那樣懶,還是迷離着眸子爬起來,一頭扎進枕頭裏,讓她把孩子抱到床上來。
小傢伙圓滾滾的,滿是腥甜的奶香味。季江然覺得好聞,一顆腦袋不停的往兒子肉乎乎的小身子上拱,軟軟的,也跟棉花團一樣。
顧淺凝拍他的背:「季江然,你想將他拱到哪裏去?」
可是孩子很開心,咯咯的笑着,小手撕扯着他的頭髮,一下一下的很用力。
季江然最討厭別人擺弄他的頭髮,仍舊開心的笑起來,很大聲。
許是聲音太大,將一切美好的畫面都震碎了。美好的東西總是不堪一擊,可是他忘記了,後悔幸福的時候笑得太過肆無忌憚。引來老天的嫉妒,就將一切都收回了。
空蕩蕩的房間裏只餘下他一人,所有笑聲都消失不見了,就連空氣中那些讓他安心的味道也一同飄散。
他的心空下去,空下去……慌然坐起身,連呼吸都灼痛起來,肺腑中空落又難過,那種尋而不得的失落,讓一個人不可遏制的傷感起來。
季江然像近來的許多次那樣,光着腳跳下床,滿世界的找一個人。
場景切換,竟然站到懸崖邊上,浩瀚的風聲里顧淺凝抱着孩子站在那裏,幾乎一剎那就揪緊了他的心。
她的聲音空靈的不像真的:「我不再愛你了。」
睡夢中季江然淚流滿面,哽咽着發不出聲音,只是掙扎着從嗓子裏發音,扯破了,訥訥的:「老婆……老婆……求你……」
求她什麼呢?永遠都像是想不明白,他的命格攥在她的手中。
顧淺凝神色悽厲的笑起來,她不為所動,一字一句:「季江然,我會讓你一無所有,這一輩子痛不欲生的活。」
她抱着孩子毅然決然的跳下去。
那一聲悲戚的嘶吼震破天:「淺凝……」在萬丈深淵迴蕩不息。
此時紫霞滿天,天上的繁星亮起來,一顆顆大而亮。他將全身挑開口子,青筋斬斷,血流成河,仿佛一簇簇的紅花。煙花易冷,連睡夢之中他都是不得好死。
喉嚨里哽着什麼,夢囈之時似是問她:「顧淺凝,這樣對你算不算愛?」
季江然死在夢魘里,傾盡一生的時間回不了神。
四年後。
上官小小是被鬧鐘吵醒的,煩燥的不得了,抓起來,才發現要遲到了。馬上洗漱換衣準備上班。
早餐都顧不上吃,等趕到公司的時候還是晚了兩分鐘。
等電梯的時候,整個人都奄奄一息,無精打采的。
頭頂被人拿文件夾狠狠的敲了下。
「上官小小,你這個垂頭喪氣的樣子,會讓我的公司不景氣。」他抬腕看時間,板起臉來:「早起幾分鐘你會死啊?」
上官小小側首,薄雲易西裝筆挺,每天都是神采奕奕。
「你不是也遲到了,還說我。」
薄雲易哼笑:「我早上陪客戶打高爾夫,順便談成了一筆生意,你跟我比?」
是沒法比。
上官小小打來他的公司上班,幾乎就是混吃等死,沒什麼業績。每次他發工資,總是對她橫眉冷對,覺得她就是來搭順風車的。
不過上官小小臉皮厚,不在乎他怎麼說,別人怎麼看。她本來就對這一塊不感興致,也不是學的這個專業,有些東西現學也學不來。她只是對他感興趣,想起那句『近水樓台先得月』,頭腦一熱就來了。現在國民經濟不景氣,工作更是難找,她沒什麼工作經驗,他總不能看她餓死。
陰陽怪氣:「跟你是沒法比,要是真有得比,你這個總裁的位子還怎麼可能坐穩當。」
「聽你這意思要揭杆起義,篡位麼?」
電梯門打開,她跟他不同路。
揮了揮手:「我對總裁這個位子不感興趣。」她笑了下:「『總裁』我倒是十分覬覦。」
電梯門正好合上,擠盡他蹙起的眉頭。
上官小小掐着指頭算,她打情竇初開的時候就喜歡他,到現在都沒有停下,真真是很多年了。
這些年相親像趕場子,相了不下百次,卻沒有一個心儀的。
便不得不相信命運,或許真是非他不可的。於是坦然接受命運的安排,全力以赴。人心是肉長的,不信不會打動他。
中午得空偷跑出去喝咖啡,又特別講究,非要去那一家,於是開車過去。
等紅燈的時候沿途看風景,斑馬線上人頭攢動,走過去,像是一股浩瀚的潮水。驟然眯緊眸子,只覺得自己的心跳跳停了一拍,那一個背影,纖細,高挑,風姿楚楚。……她想起顧淺凝,那個離世很久的女人。只是那個人的手裏牽着孩子,一大一小步調一致,眨眼就走遠了。
上官小小把車停到路邊,情緒低落起來。雖然過去很久了,可是每次想起來還是很難過。
最難過的一定不會是她。
兩年前薄東勝回來了,戲劇化到不可思議。走到街人,就連他的老戰友看到,都以為是鬼。
任誰都想不到他還活着。
據薄東勝說,他是有任務在身,逼不得已。除此之外便沒細說,其他人也不會多問。他的工作性質本來就很特殊,國家軍/事委員會還沒有向人/大報告工作的這項義務,和其他部門是不同的。所以像他那樣的高官,偶爾做出神秘的舉止,在別人看來也是稀疏平常。
可是,薄東勝就是活過來了,死而復生。親戚朋友都像得了意外的驚喜,她爸爸一激動,當晚就過去找他碰杯子。
薄雲易該十分高興才對,她幻想他笑起來的模樣,一雙眼睛彎得跟月亮一樣。他還很少那樣笑,除非特別開懷的時候。這個理由該足夠他開懷大笑的了。
可是,出乎想像。那一晚薄雲易找上她,卻是悶悶不樂的,心事重重的模樣。俊眉蹙起來,悶着頭一直喝酒,最後喝多了,隔着桌子眼睛裏都是亮晶晶的東西。上官小小看出來,他是不敢說話,只怕一說話,所有的情緒就會一下噴發出,他一定是不想那樣。
最後他吸緊鼻子,只說:「是我對不起她,我竟然混帳的把她推開了……」
html|sitemap|shenma-sitemap|shenma-sitemap-new|sitemap50000|map|map50000
0.0283s 3.9877M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