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易區外的樹林中,一隊人守在樹林內開闢出來的過道上等着。
空中,一隻鷹飛過。
來往的遠行隊伍好奇地看了眼這些炎角人,不知道這些炎角人在這裏是為了什麼,但看看空中的那隻鷹,熟悉交易區的人就知道,炎角肯定又有什麼重要的事情,不然這隻鷹不會出現在這裏。
遠行隊伍是好奇,可也不想被波及,若是真有什麼事,開打起來,被誤傷就來不及哭了。所以,一些隊伍只是往那邊看了幾眼,便繞道走開。
邵玄坐在鷹背上,看着遠處一個方向。
當日易司和易琮在山洞內的對話,他站在洞口都聽到了,洞口當時也沒有其他人,他將原本守着洞口的人調開了。易琮提到的始祖巫印讓邵玄很好奇,因為那在炎角先祖的手記中也沒有留下,當然,也可能是炎角部落曾經經歷過數次遷移,再加上傳承的工具有限,所以無法流傳至今。
邵玄自己之所以能夠來到這個世界,顯然與始祖巫印有關。只是,現在邵玄還沒法弄清為什麼始祖巫印會出現在他身上而已,或許是那塊石頭的原因,或許,是其他。
而現在,他帶着一隊炎角戰士來這裏等着,就是為了等易琮一直在等的人。
那天易琮與易司說過話之後,就對邵玄說,他等的人要來了。易琮一直不願意多言,就是為了等這一天。
邵玄看向前方,視線一凝,抬手拍了拍喳喳,示意它飛過去。
在離交易區稍遠的地方,一個高大的身影正在林中穿梭,因為身體相比起普通人要大出許多,樹林中樹木之間的間隙不足以為他提供行走的間隙,所以,即便他已經儘量挑選一些空地行走,但仍舊避免不了撞上樹枝或者樹幹的情況。
不過,那人也沒在意,將擋在前方的樹直接撞斷,抬起大手將一些藤蔓和叉枝撥開,整個人看上去十分笨重,但行動上卻並不見緩,腳步很急。周圍一些小型獸類早就聞聲躲避。
樹林間,那人青灰的皮膚上很多血痕,利器、鈍器的傷都有不少。
那人抬手抹了下臉上汗與血,凶獸般的雙眼直直盯着前方,快跑動着。跑動間,那人也會有意用手將那些被撥開又彈回來的樹枝擋住,不讓那些樹枝打向自己身後。
突然,青灰的身影一頓,雙眼中煞氣陡升,抬頭盯向空中,一隻手護住身後。
空中有一隻巨鷹飛過,在樹林上方盤旋,隨後,一道身影從上方跳下,「嘭」地落在那人不遠處的草地上,地面那處瞬間往下凹陷,形成一個直徑逾一米的土坑,草屑飛濺。
邵玄看着不遠處的人,對方是一個與青蛩差不多的半獸人,大概是因為長途跋涉的原因,身體相比起青蛩要瘦,那雙陰戾的眼睛警惕地盯過來,渾身肌肉如石頭般繃緊,一些地方的傷口深可見骨,但對方像是感受不到一般,行動並未受阻。
邵玄朝前踏出一步。
喀喇喀喇喀喇
對方背後冒出許多骨刺,顫抖着出聲響,這是一種警示,也是威嚇,原本看着凶煞的模樣顯得越猙獰。對方側着身體,一隻帶着尖爪的手擋在身前做防備狀,另一隻手背在背後。
「灰駑?」邵玄看着不遠處的半獸人奴隸,叫道。
灰弩緊盯着邵玄的那雙與猛獸類似的雙眼動了動,閃過疑惑。
雖然對方沒有承認,但看對方的反應,應當就是他沒錯了。邵玄視線從灰弩身上移開,看向身側十步遠處的地方,那裏有一棵稍大的樹,比不上狩獵地的那些參天古木,但也有一人多粗了。
「螿?」
那邊並無任何反應,邵玄也不急,靜靜等着。數息之後,那邊樹後,走出一個矮瘦的身影,裸露的外皮有許多斑紋,像是猛獸的偽裝,適合隱匿在樹林中偷襲。
走出來的矮瘦身影,影子一般快步閃到灰駑旁邊,跑動聲不大,像是昆蟲扇動了幾下翅膀。
「你是何人?」螿問道。
邵玄沒直接回答,而是抬手朝那邊扔過去一顆玉石,那是易琮卜筮用的玉石,也是在邵玄過來接人之前易琮給的憑證。
身材矮瘦的螿接住玉石,仔細看了看,警惕的面色稍緩,露出些許喜色。
而站在螿旁邊的灰駑則並未掩飾自己的激動心情,「主人的卜石!」
邵玄又看了看周圍,「就你們兩個?還有八個人呢?」他能根據易琮所描繪的,認出這兩個奴隸,但是,易琮說了,他派出來護送的奴隸有十個,現在他只見到灰駑和螿兩人。
「沒了。」螿面上的喜色褪下。
十個奴隸,活着到這裏的,也就只剩下他們兩人。若是再過一段時間,恐怕灰駑也活不了。沿路過來,遇到了太多危機,他們又沒有易家人那樣能預測吉凶的能力,自然艱難很多。
就算是不懂得占卜的易司,也能根據任何環境做出判斷,所以,當年易司和青蛩雖然只有主僕二人,卻要比灰駑和螿他們輕鬆多了。而灰駑和螿,對這片大6完全陌生,語言也不通,什麼都不了解,難度要更大。
「你們小主子呢?」邵玄看向灰駑。
灰駑看了看邵玄,又看看螿,沒動。他腦子不靈光,兩人之間做決策的是螿。如果遇到不可對抗的危險,留下當肉盾拖住危險的,肯定是灰駑而非螿,若是螿活着,還能將小主子帶得更遠一點,可若是灰駑,大概沒多久就會被人給坑死。這也是灰駑身上的傷更多的原因。
「小主人安好。」螿並未撤下對邵玄的防備。
邵玄也不在意,他感受到灰駑身後還有一個生命氣息存在,只要確定活着就好。
「跟我來。」邵玄轉身朝部落的方向回去。
灰駑看向螿,見螿抬腳跟上去,他也跟着過去。
在灰駑背後,背着一個由藤蔓編織而成的東西,像是個背殼,而在這裏面,有一個簍,裏面放着一個嬰孩。
那是易琮才半歲的兒子。
能將一個才半歲的嬰兒活着從王城帶到這裏,也是相當不易。
邵玄將灰駑和螿帶到易琮被關的山洞,數日時間,易琮一直在占卜,沒誰知道他卜出了什麼,只是看着易琮兩鬢的白越來越多。
易琮紅着眼眶,顫抖着手接過兒子。因為有一些專門應對長途跋涉的秘方,既能給嬰孩食用,又能讓他們吃完就沉睡不影響趕路,所以,到易琮面前的時候,這個被奴隸們護得好好的嬰兒,還在安然沉睡。
易琮離開易家的時候,兒子還沒出生,但是,臨行前他就卜過一次,在與妻子商議過之後,做了幾手打算。一旦易家出事,就會將孩子送出。
易家的其他人都不知道,占卜遇到瓶頸的易琮,竟然會在離開易家前卜過一次,而且那一次卜得還非常成功。其他人以為易琮外出歷練只是為了突破瓶頸,但只有親信才知道,易琮還另有打算。
如今,幼子被偷偷送出來,至於易家那邊,易琮的這個才出生沒多久的兒子,在易家動亂中「失蹤」了。
只不過,易琮當時並未決定將孩子送至哪裏,他是在結束那場與易祥的戰事之後才決定的。他一直在尋找最安全的地方,讓才出生不久的幼子避過易家的動亂,畢竟這般年幼的孩子,很難在易家的動亂中活下來。只是,易琮沒想到,最後,最安全的地方,竟然會是這裏。
灰駑和螿期初也不知道要將小主人送至哪裏,他們只能根據意識中主人指示的方向走,直到遇見邵玄。
這也是為什麼易琮跟炎角商談「以命換命」的原因。
當年參與追殺的只有他易琮一個,稚子無辜,但對於很多人而言,管你稚子無不無辜,斬草除根才是他們一貫堅持的。為了讓炎角真正容下幼子,易琮決定透支壽命,幾乎提前耗儘自己這一生的生力,來為炎角的擴張謀劃!
這也是他給炎角最大的誠意,這個條件,令炎角部落的各個高層都難以拒絕!
炎角的長老、領、巫,都已經同意了易琮的條件,只要不作出有損炎角利益的事情,他們允許易琮的兒子在炎角的地盤上生活。
易琮將兒子交給站在旁邊的易司,「拜託了!」
炎角的地盤上,能夠讓易琮真正放心的人,就只有易司了。就算易司離開了易家,但易司仍然是易家人,是易家主支的人!
易司無奈地接過這個「包袱」,他覺得以後的生活不會多悠閒了。當奶爸,還要多管八個奴隸的生活。
「你不是說還沒取名?想到名字沒?」易司問。
易琮眼中閃過一道光,仿佛黑夜中出現的螢火,一字一頓道:「策,吾兒名策!」
易司眼皮跳了跳,盯住易琮。
在易家人的字典里,策,為杖。
易琮取這名是什麼意思?
要杖的是誰,這柄杖又由誰所持?
易司感覺,易琮下了一盤很大的棋,這盤棋不是針對炎角,而是針對易家!
易琮到底在這幾天的占卜中看到了什麼?易司始終無法從易琮這裏得到答案。
安排好了易策和八個奴隸,易琮便開始履行他對炎角的承諾。易琮知道,他帶給炎角的利益越多,易策以後在炎角生活得越好,就像易司一樣,成為炎角地盤上居住的一個「普通人」。
易琮都不明白,為何會如此信任炎角人的承諾,或許,是邵玄的始祖巫印消去了他所有的顧慮。
傳言,易家的先祖,是第一個被「始祖」傳授如何掌控火種的人,易家的火種,是這世上第二個亮起的被人類所掌控的火種火焰!所以,易家的火種火焰中,才會有與始祖的火種一樣的白色!
之後的十天,易琮一直沒有停下。
何處適合打水井,何處適合建高樓,何處適合挖地窖,甚至,在將來的某個時期可能會出現的嚴重天災,易琮也都一一告知炎角。不眠不休,十個日夜,就連炎角的人也勸他先休息,可惜,易琮並未停歇,他就像是散着最後光芒的火把,儘量在火光燃盡前做完想做的事情。
但,人力終有窮盡時,十天之後,易琮已經由一個意氣風的年輕人,變為一個風燭殘年的老者。滿頭白,面如樹皮。
「你們,會履行承諾吧?」易琮坐在炎角人給他安排的山上的一棟木屋裏,問向屋內的炎角眾人。
「會。」歸壑不多言,只是認真應道。他不喜歡易琮這人,但不得不說,對於易琮,他還是佩服的。
易琮看向邵玄,見到邵玄點頭之後,才像是徹底放下心來。
易琮的時間不多了,他想在最後的時間裏,與易司說一說話。
等炎角眾人離開木屋,易琮道:「我有些明白了易祥的做法。」
突然聽到這麼一句,易司詫異地看過去,不明白易琮怎麼會有這種想法。
「易家,早就病了。從根子上病了。」易琮蒼老的聲音緩緩道。易家病了,不再是巔峰時期的易家了,所以易祥不稀罕,不重視,甚至想要毀滅掉,無關大家一直以為的那些恩怨。既然是一群廢物,毀掉又何妨?這大概是易祥的想法。至於為何易祥一直等到現在才動手,或許,他也在等一個契機。
易家內,主脈與支脈,已經漸行漸遠,思想差距越來越大,這一次,主脈重創,支脈的人不會放過這次機會,將進入內戰,會被外力引動盪。
在離開易家前,易琮卜到的就是動盪的危機。他易琮,就算是卡在瓶頸期,那也是這一輩易家人中最出色的一個!
只是,在回易家參與平息內亂與安置易策之間,易琮選擇了後者。
「可笑!可悲!」
易琮自己都沒有料到,最後找到的,最安全的地方,最後的退路,竟然是易家人一向看不起的炎角部落!
一向以眼力好出名的易家人,竟如此眼拙!
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易家人,已經被浮華遮蔽了雙眼,變成了睜眼瞎!為蠅頭小利,用先祖傳下的技藝,做一些低劣的算計!
而易司這個沒有卜筮之能的人,其實是易家最聰明的人,他最早避開了風暴圈,在風暴形成指出,便已脫離,還找到了最安全的地方。
眼拙!
何等眼拙!
「先祖們測天地,可曾測到易家如今的境地?我知,不破不立,合久必分,易家,需要一個新的開始。」
如今的易家,就如年久失修的老舊屋子,不蔽風雨,隨時倒塌,與其耗費心思去一點點修補,不如,推倒重建!
易琮抬起如枯枝一般的手指,握住易策白嫩的小手。
「易家人的眼界,不該只是區區一個王城,也不該止步於一塊6地,當同曾經輝煌的易家先祖一樣,閱盡山川湖海,觀測草木水石之生死凝澤,觀測天地盈虛!易家人該看的,是天下!是天下!」
不遺餘力的嘶吼,這是易琮臨終前最後的宣洩,似字字含血。
易司也聽得心酸。他怎麼會不知道易家如今的樣子?若不是太過失望,他又怎麼會離開部族,遠遠來到這裏來尋求生存?
易琮枯老的面上留下兩行濁淚。
以策為杖,若是能打醒更多的人,也不枉他所做的這一切。他唯一遺憾的是,看不到那一天了。
易琮看向易司,「若是有可能,希望他能跟着那個人。」
「這很難。」易司明白易琮說的是想讓易策跟着邵玄,一如易家傳承中記載的,最先跟着始祖並掌握火種之力的易家先祖那樣,最接近始祖的人,永遠是獲利最多的人。若非易家先祖沒有稱霸之心,王城的王位,未必是稷家人的!
「盡力。」易琮語氣悵然。
「倘若,易策的天賦平凡,他又怎能做到你所期許的那樣?」易司說道。這不是他詛咒,而是易家人的天賦本就差別極大,就算是老子厲害,兒子也未必厲害,就如他爺爺以及爺爺的爺爺很厲害,但可惜一輩不如一輩,他易司的爹,卻是一個天賦普通的人,到了他易司這兒,連卜筮的能力都半點沒有,要不是他還有點別的技能,早就餓死了。易琮是他們這一輩的天才,但易策的天賦就未必了,現在還看不出來,將來如何,就算是易司推算的能力強,也無法得知易策的將來。
「他能!」易琮目光堅定。
易司不知道為什麼易琮如此肯定,或許易琮在占卜中看到了什麼,又或者是易琮自己的執念,他看不清,猜不准。
每個易家人,越是優秀,掌握的能力越多,越是難以捉摸。這也是為什麼,外部族的人看易家人,都覺得易家多出神經病。
易琮不再多言,他將枯木般的手指從易策白嫩的小手中抽出,踉蹌走向木屋門口,拒絕了螿和灰駑的攙扶,靠着門框坐下,看向不遠處站着的邵玄。
他看到了,邵玄身後的那個人影,那個在與易祥對戰的時候,隨着始祖巫印出現的白色身影。
易琮面上帶着笑,閉上了雙眼。
遠處,驕陽下落,倦鳥回巢。(未完待續。)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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