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間色 第15章 投鼠忌器

    老夫人跟邊上嬤嬤都看到明謹垂了眸,目光往下,倒看不清她的眼神,但容易猜想。

    猜想她為此心殤,卻藉此掩藏。

    說到底,是不甘心暴露狼狽而已。

    這謝明謹可生傲氣着呢。

    「父親做得自然是對的。」

    「他當然是對的,而我要你做的,也是對的。」老夫人撥弄着修剪得十分妥帖圓潤的指甲,渾濁老沉的眸子輕瞥明謹,「既知自己不孝,那就做些孝順的事兒來彌補吧。」

    她一抬手,身邊的老嬤嬤就會意了,將一本厚厚的經書拿出,遞給明謹。

    老夫人帶着精緻妝容也掩蓋不了的老態,沉沉道:「抄二十遍,七日後給我。」

    老嬤嬤還拿着經書,那書就在明謹跟前。

    要麼接,要麼不接。

    「祖母說的是,孫女自當....咦?」明謹已接佛經了,一看這經書,卻發出了疑惑聲。

    老夫人眯起眼,跟老嬤嬤對視了一個眼神。

    怎麼,不想抄書?

    那可好,若是忤逆,既有由頭去發作她。

    老夫人來了精神,「怎麼,不願意了?」

    「怎麼會,只是孫女有一句話不知道當不當說.....」

    老夫人最討厭別人吞吞吐吐吊人胃口,底下的謝家人也都知道她這脾性,因此無人敢觸眉頭,唯獨這個謝明謹。

    她面色沉沉,「若說不想說,那就退下。」

    「孫女還是說完再退吧。」明謹拿着書,手指在上面摩梭了下,道:「原來這本《世柯大禪經》並非真品,乃是贗品啊。」

    她這個「原來」一詞,用得相當好,仿佛她本以為這該是真品的,結果是贗品,又仿佛在說——原來祖母您也會用贗品。

    老夫人一愣,以為謝明謹在嘲諷自己,攥着佛珠的手指微微緊,便淡淡道:「只是給你抄書的模本而已,若是真品,還怕被你玷污了。」

    明謹也一愣,後客氣道:「也還好,它在孫女手裏倒也一直沒出事。」

    真品在她手裏?!

    曲嬤嬤聞言,目光暗閃,飛快掃向自家主子。

    果看到老夫人面色沉鬱。

    固然只是拿去抄書的模本,可一真一假,反顯得被這個最討厭的孫女壓了一頭似的。

    老夫人肯定是糟心的。

    「呵,關在鄉下莊子多年,竟也能拿到真品?倒是小瞧你了,是自己跑出去了?」

    老夫人下了套,欲發作謝明謹罔顧命令外出,卻沒想謝明謹嘆了氣。

    「關在莊子裏的日子不好受,如祖母所言,孫女心性也素來不如何,張揚過盛,初時那兩年十分不好,父親大概怕我癲狂,污了謝家名聲,於是總讓人搜羅來不少書籍跟奇珍古玩,其中便有這佛家珍品,不過孫女慧根愚鈍,不解佛道,它在孫女手裏倒是蒙塵了。」

    明謹抬眼,面露溫順,「若是祖母想要,孫女自然敬上,以示孝順。」

    處處求精緻,對世家榮耀看得比誰都重,本人自然也是極好臉面的,老夫人此人性情人盡皆知,只是無人敢冒犯。

    也依舊除了謝明謹。

    其一,從最厭惡的孫女手中要東西?何其丟臉!

    其二,若問對佛家愛好,一個有,一個沒有,可偏偏為人子的只把好東西給自己女兒糟蹋,並未給自己老母親。

    就這兩點,老夫人看謝明謹的眼神就能把她吃了,可最後....她還是笑了笑。

    「我這佛經真品何其多,也不缺你那一本,既你說了對佛道無感,也難怪你性情不端,為你父親懲戒,合該多抄幾遍,那就四十遍吧。」

    「好,祖母若是要求,莫說四十遍,便是四百遍,孫女嘔心瀝血挑燈熬夜也得抄完。」

    「....」

    溫婉,大方,順從。

    表面上的而已。

    就是挑不出刺。

    可你又能切切實實感覺到她的冷漠跟不敬,並能在她的溫順里深刻體會到她奉送回來同程度的威脅。


    就好像在過招,她敢反抗,能防守,敢攻擊,並且有魄力承擔一切後果。

    顯得比你更強大似的。

    這也是老夫人最厭惡的地方。

    老夫人冷眼看着她,謝明謹也平靜對視。

    偌大的屋子,梵香沉鬱,老嬤嬤垂着眼,看着地面,一言不發,她在想——這算是威脅吧,這位謹姑娘大有你讓我抄經書,我就吐血給

    你看的架勢。

    老夫人會被威脅麼?

    人盡皆知,主君厭棄了謹姑娘,孝道之下,謹姑娘沒有任何勝算,但她也有優勢。

    此前她們如何拿她病入膏肓身有惡疾做文章,這些年幾乎人盡皆知,這如今真要刁難,後者吐血理所應當,反而是老夫人要得一個刻薄的名聲。

    ——你的孫女都病入膏肓了,你還要她抄四十遍,這不是存心的,誰信呢!就算人人知道其母身份不端,為你所厭,可到底是你兒子真真血脈,也是謝家血脈,為人祖母,若是能刻薄到這份上,也太失世家風範。

    這也算是一把雙刃劍,本因就在於環境。

    其一,哪怕謝家人都知謝明謹是被放逐到莊子的,為維護家族聲譽,對外卻宣稱養病,這是世家通用的手段,是以外人是不知道她如何不端的。主君不發話,謝家其他人誰敢亂說,何況女孩子家家的,動輒影響所有女眷聲譽,就更不會外傳了。

    其二,主君膝下嫡脈就一個子息,縱然是個女兒,在世家也是貴重的,已然上了宗祠玉牒,宗祠那邊沒有登記罪名,便是老夫人也不能在謝家祖地隨便折磨,若是導致後者病危,便是宗祠內的一些老人言語就足夠讓老夫人吃虧的。

    人多口雜,人言可畏。

    就為用佛經折磨她,一時暢快,又不能一擊斃命,結果不值當。

    老嬤嬤都看得穿,最擅審時度勢的老夫人怎會看不清。

    只看願不願意咽下這口氣——這一個讓她厭惡十分的孫女不僅讓她厭惡,還敢反抗,連別人家孫女常可做的抄經書都不願意做,明擺着無敬重之心。

    「罷了,你這般身子,吃了我不知多少藥材,若是抄個書還吐血,也是折我的福分,我孫兒孫女眾多,也不缺你一個盡孝。」

    老夫人冷嘲熱諷,一揮手,「退下吧。」

    謝明謹既不像其他兒孫一樣戰戰兢兢有逃過一劫的歡喜感,又沒有得寸進尺的得意感,她那姿態讓人說不上來,好像已經料到了她不肯放手一搏,豁出去跟她撕破臉。

    既然無心戀戰,那就撤了吧。

    這倆祖孫連面子功夫有時候都懶得做,過招有了結果,誰也不願與對方多糾纏。

    估計都泛着噁心。

    老夫人跟老嬤嬤交換過眼神,都沒留意到謝明謹離開的時候,朝左側內屏看了一眼。

    待人走遠了,老夫人才拿起茶杯,喝了一口,然後鏗鏘一聲,茶杯重重砸在桌子上。

    「跟她那卑賤的母親一樣,都是孽障!」

    而後,她朝左邊那側道了一句,「阿檁,你也看到了,你這嫡姐好生威風,連我都不放在眼裏,別看她嘴上說不分嫡庶,可若非嫡出,我謝家哪裏還能容她。她也不過是仗着這點優勢。你雖是庶出,但到底是你父親唯一的兒子,我謝家一脈還是要看你的,而作為我們這一房唯一的孫子,你也絕不能在她之下,否則又有誰能看得起你?」

    內屏內站着的人走出,低頭作揖,應了一句。

    「祖母說的是,孫兒謹記。」

    ——————————

    「姑娘,您出來了....咦,咋沒佛經?」芍藥第一時間留意明謹手裏是否捧着書,可沒能見着,因此驚訝。

    此前她問謝明謹可否有應對老夫人之法,後者當時看書,聞聲饒有意趣放下書,揣測自家祖母的路數,罰跪,抄書,打手板,其實也就這幾樣。

    芍藥在糊弄張嬤嬤等人的時候還擔心自家姑娘一人進去後會吃虧,畢竟一個孝道壓死人。

    卻不想....姑娘全須全尾出來了,也沒帶什麼佛經。

    芍藥既驚訝,又不放心,在走出老屋好遠後,迫不及待拿起明謹的手指細細看着。

    不管是在都城還是別莊,她家姑娘都是養尊處優的人物,一雙手仿若蒼雪淬玉一般,無暇精緻,又帶着幾分水冰融凝的溫潤,芍藥看到上面沒有被打手板的紅痕,這才放心。

    「姑娘,老夫人今日是大發善心了?」芍藥小心看清周遭無人,才壓低聲音詢問。

    不能夠啊,都派人去別莊巴不得弄死姑娘了,怎到了自己地盤反而留手了。

    明謹捏着手腕,輕聲淺笑:「就算在外人眼裏,我不是她孫女,假若我是個陌生人,在她家裏死了,也總是一身腥。」

    「投鼠忌器而已。」

    真正殺她的機會也不過是別莊,以及回烏靈的路上。

    錯過了,就再沒有了。

    除非....藉助

    外力。



第15章 投鼠忌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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