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米?
陸庭想來了,古代人很團結,逢年過節和有喜慶的事會給族裏祠堂捐錢捐物,富貴了以修路補橋、給族裏捐錢捐地為榮,每個宗族都有屬於自己的族產,蘇州陸氏守着蘇州過塊福地,經過幾代人的積累,置了不少族田,還有自己的店鋪,族田和店鋪的收益一部分用於族裏各項開銷,一部分積攢起來以作不時之需,為了鼓勵陸氏子弟好學向上,為陸氏一族爭光,給讀書的子弟發放學米,每月一斗米、一斤肉還有五十文錢,目的是讓他們餓不着,可以安心考取功名。
族裏能領學米的名額不多,陸庭恰好有資格,家裏出事後,就是靠這份學米,主僕兩人不至於餓死,這是抱團的好處,遇到大災大難時有個依靠,像輔公祏造反禍及蘇州,很多族人就是族裏救濟才渡過難關。
福至沒注意自家公子在沉思,一臉高興地說:「這次兵禍,族裏損失可不小,幾間店鋪都變賣了,不少人說這個月學米要停發,沒想到響午有人傳話,明天祠堂正常發放學米,真是太好了了。」
學米明天才發,遠水救不了近火,肚子餓得厲害,雜豆飯再難吃還是要要吃,來到大唐的第一頓飯,是陸庭吃過最難吃、也是記憶最深刻的一頓飯,閉着眼、捏着鼻子吃下去。
吃完飯,清點一下剩下的財產,心裏就有想唱涼涼的衝動,除了老宅、幾件換洗的衣服和不值錢的碗筷陶罐,就剩一斤多雜豆、半斤糠和十七文銅錢,除了老宅,最值錢的就是一直伺候自己的下人福至,前身的心真大,都揭不開鍋了,還屁顛顛地去打茶圍,難怪一說起領學米,福至就笑得一臉燦爛。
好在古時有賣田賣宅需要族親和鄰居同意,要不然以前身的脾氣,說不定賣了去喝花酒。
第二天一早,主僕二人連早飯都沒吃,簡單洗漱一下就出門領學米。
就指着這點學米改善生活了,那雜豆飯的味道,陸庭吃了一回,絕不想吃第二回。
出門沒一會,陸庭忍不住嘆了一口氣。
自家一貧如洗,蘇州城看不到繁華的影子:道路不少地方一坑一窪,顯然很久沒人維護;橋樑大多破破爛爛,有的石橋都壞了,也是用幾塊木頭搭上繼續行走;很多房子破損沒有翻新,只是隨意找幾塊木料釘補一下;到處都是殘壁斷垣,路邊堆放着不少垃圾,路過的百姓臉上沒有笑容,顯得有些拘束,不少百姓還面帶飢色,明顯還沒從戰爭的陰影中走出來。
武德七年,大唐建國初期,天下剛定,戰火的余息還沒消散,戰爭留下的余礫還沒清理,國庫空虛、百業待興,此時的大唐就像一隻傷痕累累的老虎,需要休養生息,默默舔好身上的傷口。
這不是人間天堂的蘇州,而是劫餘後生的蘇州。
一路上,不少人跟陸庭打招呼:
「這不是陸家小郎君嗎?身子骨沒事吧?」
「陸小郎君,沒吃到小香兒嘴上的胭脂,跳到河裏想跟河伯的女兒結親?」
「喲,小郎君,又弄到錢銀去打茶圍了?」
都是調侃的多,看來前身的風評很一般,陸庭只能尷尬地應付着。
走到紅鵲橋時,一個滿頭白髮的老頭突然攔在陸庭面前,繃着臉,眼神有些不善地盯着陸庭。
「二叔公」陸庭想起眼前這個人的身份,恭敬地叫了一聲。
眼前站着的這個老人叫陸正明,論輩份陸庭要叫他一聲二叔公,是蘇州陸氏一族的族長,在族中很有威信。
現在是初唐,宗族的影響力無處不在,一個人要是被自己的宗族拋棄,也會被社會唾棄,有時族長的話比縣令的殺威棒還有效,二叔公除了是族長,還是一名里正,要輩份有輩份,要地位有地位,族裏哪個有資格領學米也是二叔公說了算,陸庭在他面前還真硬氣不起來。
二叔公表情嚴肅地冷哼一聲,冷聲問道:「陸庭,你這是去哪?」
「回二叔公的話,晚輩準備去看望一下二叔公,順便去領一下學米!」陸庭有些討好地說。
「求學上進沒見你這麼般用心,領學米倒是積極,族學一停,你就沒個正形,整天吊兒郎當,就不會找點正事?看你什麼模樣,都快成市井兒了。」二叔公板着臉罵道。
族裏學堂在兵禍中被燒毀,授課的教授受了重傷回家休養,現在還沒回來,這也是陸庭遊手好閒的原因。
市井兒就是流氓的意思,看二叔公臉色明顯不對,陸庭不敢反駁,低着頭認錯:「二叔公教訓的是,晚輩知錯。」
前身的鍋要自己來背,太冤了,可這事沒法解釋,二叔公也在氣頭上,不能再惹怒他,不然被打也是白挨打,說不定一生氣,停了自己的學米,那又得吃豆咽糠。
「錯在哪裏?」二叔公那張老臉就是一塊萬年不化的寒冰,面無表情地追問。
「錯在不求上進,誤交損友。」錯要認,不過要撿輕的認,避重就輕,最好還要把黑鍋扔給別人。
看到陸庭認錯的態度不錯,二叔公的臉稍稍好了一點點,再想陸庭父母雙亡成了孤兒,而陸庭的老子在世時沒少給族裏捐錢捐物,心裏一軟,有點恨鐵不成鋼地說:「知錯能改,善莫大焉,你們三房人丁不旺,現在更是剩你這一根獨苗,三房的門臉就靠你撐着了。」
蘇州陸氏一支有四房,陸庭出自三房,三房人丁單薄,從陸庭便宜老子起就是單傳,好處和壞處都很明顯,壞處是有遇到事的話少人幫,好處是自由,沒那麼多束縛。
「謹遵二叔公教誨。」
二叔公本來有些緩和的臉很快又微怒起來,用手敲了一下陸庭的腦門,氣呼呼地說:「謹記個屁,左耳進,右耳出,打個茶圍讓人移盞本來就不光彩,非要投河弄得蘇州人盡皆知,蘇州陸氏一脈的臉面都讓你丟盡,指不定還要壞老夫的大事。」
「晚輩知錯,下次一定改。」
陸庭有些驚訝,本以為二叔公會罵自己不務正業喝花酒,沒想到他好像對自己喝花酒並不牴觸,反而對自己只是消費一個最低檔的打茶圍、還被人移盞有點不滿。
隋唐民風開放,上青樓喝花酒那是雅事,不去的才是土包子,打茶圍也就是過個眼癮,好像也不怎麼丟臉吧,對了,二叔公說什麼壞他大事,難不成,老頭要升官,自己的風評對他有影響?
沒等陸庭發問,二叔公一臉嚴肅地說:「堂堂七尺男兒要自強不息,我們蘇州陸氏可是出自吳郡陸氏,名門望族,作為蘇州陸氏的一份子,不僅僅要想着怎麼光耀門楣,還要時刻謹記自己的一言一行都代表陸氏一族的形象,千萬不能做有損宗族的事,記住沒有?」
「記住了。」陸庭被二叔公的語氣觸動,忍不住挺起腰杆一臉認真地說。
二叔公嚴肅的表情、堅毅的眼神和不容質疑的語氣,把一個心系宗族、正直無私、愛護後輩的老人形象表現得淋漓盡致,陸庭的情緒也被他感染。
華夏就是有許許多多像二叔公這種有責任心的人,讓璀燦的文明得以薪火相傳,這種人或許不討人喜歡,但他會讓你心生很敬佩,例如站在前面的二叔公。
在這一刻,二叔公那瘦削的身材在陸庭心中變得很高大、很偉岸。
「老大不小了,整天吊兒郎當可不行,族學一時半刻也恢復不了,自個琢磨一下謀個差事,起碼嘴裏有個嚼頭。」二叔公苦口婆心的教導。
陸庭這次出來轉,除了領學米,還想找點事做,昨晚盤算過了,那點學米根本養活不了二個人,要改善生活,還得想着怎麼賺錢,聽到二叔公提這件事,眼前一亮,連忙說:「不怕二叔公笑話,家裏都快斷糧了,就想找個差事,二叔公路子多人面廣,還請二叔公指點一下。」
二叔公是族長兼里正,認識的人多,有他指點好過像無頭的蒼蠅亂轉。
做生意不錯,不過唐朝商人地位太低,一旦打上「操賤業」的印記,差不多跟名流上層絕緣,要是二叔公這些族中長輩知道,停了學米不用說,說不定拿棍子敲打自己,最好辦法像那些名門大族一樣躲在後面,找個代理人出面就行。
上下打量了陸庭一眼,二叔公沉思一下,很快說道:「看你小胳膊小腿,手不能抬肩不能挑,就是跑街也架不住麵皮薄,好在念了幾年書,也算是能寫會算,丁口街客來居記帳的有事回了老家,好像還沒招到合適的人,罷了,老夫一會帶你去試試。」
「有勞二叔公。」陸庭一臉恭敬地說。
就在二人要走時,一個身材瘦削的下人飛快跑過來,跑到二人跟前,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郎...君,不好了,不...不好了。」
來人是二叔公家的下人多壽,二叔公瞪了他一眼,一邊摸自己有些花白的長須,一邊訓斥道:「慌裏慌張的幹什麼,都說了多少次,遇事不要慌,越急就越要沉着氣,免得忙中出錯。」
多壽也顧不得那麼多,一臉焦急地說:「郎君,有人看到林鄭氏和陳訓導在客來居一起用飯。」
「什麼,婉君跟姓陳的一起用飯?」剛才一臉正氣的二叔公的臉色一下子變得猙獰,一邊挽起衣袖,一邊咬牙切齒地說:「陳老狗這個田舍奴,竟打婉君的主意,憑他也配?多壽,他們去了多久?」
二叔公會變臉的吧,翻臉比翻書還快,等等,林鄭氏,婉君?消息量有點大啊,陸庭一時都驚訝得不知說什麼。
「回郎君的話,大約二刻前。」
「什麼?去了二刻鐘?」二叔公一下子跳了起來,對多壽劈頭蓋臉就罵道:「狗殺才,怎麼不早說?」
多壽一臉委屈地說:「郎君出門,小的也不知郎君去了哪裏,只好邊跑邊尋,所以.....」
「別嚷了,還不快去雇輛馬車,要是壞了老夫好事,饒不了你這個狗殺才。」二叔公急得直跺腳。
多壽去找馬車時,陸庭終於找到插話的機會,有些疑惑地說:「二叔公,婉君是......」
一聽到林鄭氏,二叔公好像由一個垂暮老人變成熱血少年,隱隱還聞到一股吃醋的味道,陸庭一下子八卦起來。
二叔公幹咳一聲,仰起頭大約成四十五度角,落漠中帶着一絲遺憾:「婉君就是林鄭氏,當年老夫與婉君在蘇州湖畔相識,要是成了,天地間又多一段良緣,沒想到鄭家人太眼淺,把婉君嫁給姓林晉雲那個田舍奴、夭壽奴,婉君也就成了林鄭氏,可惜...唉。」
林晉雲?這名字有點熟悉啊,陸庭想了想,終於想起林晉雲就是半年前病死的蘇州司倉,林鄭氏就是林司倉的遺孀,也就是說,二叔公口裏的婉君是一個年過五十的老婦人,還是一個老寡婦。
不會吧,二叔公這年紀,還想臨老入花叢,來一段「夕陽紅」?
陸庭小心翼翼地說:「二叔公,你說的是那位林老夫人嗎?」
「什麼林老夫人,姓林的田舍奴早死了,婉君也成了自由身,你稱一聲娘子沒錯,叫老夫人也行,不用帶林字,像老漢這種有交情的,可以叫她的小名婉君。」說到後面二叔公好像回憶起什麼,本是緊繃的老臉一下子有了笑容。
只是那臉上的皺紋一層層打開,好像一朵盛開的老菊花,看着有些...煞風景。
娘子和郎君都是通俗的叫法,無論認識不認識都可以叫,相當於後世做生意看到人就叫「老闆」「美女」一樣,叫一個五十多歲的老婦人做娘子,感覺怪怪的,陸庭自動屏蔽「娘子」這個稱呼。
算一下,二叔公也是快六十歲的,都這歲數還對年輕遇到的女子念念不忘,真是長情,陸庭心裏暗暗感概,不過嘴裏卻勸道:「二叔公,這事是不是要好好考慮一下,要是弄得家庭不和睦就不好了。」
林鄭氏沒了丈夫,可二叔婆還健在,家裏兒孫滿堂,日子過得和和美美,二叔公這個時候還去弄個夕陽紅,就不怕家裏人反對?
「沒什麼好考慮」二叔公毫不猶豫地說:「老夫身為陸氏一脈的族長,只要有利於族人的事,受點委屈又如何?」
臨老入花叢還說自己受委屈?陸庭有些無言了。
好像看出陸庭的疑惑,二叔公壓低聲音說:「別看婉君是個老寡婦,人家可是出自滎陽鄭氏大房,五姓女啊,不僅出身名門,還有大筆嫁妝作體己,要是老夫真娶了婉君,不僅僅是圓了娶五姓女的心愿,對杭州陸氏一族也有利,你想想,滎陽鄭氏出手拉一把,蘇州陸氏想不飛黃騰達都難。」
「二叔公不僅志向高遠,還想得那麼周到,只是...有些委屈二叔公了。」陸庭有些感嘆地說。
宗族的影響力巨大,名門士族在社會上享有崇高的威望和地位,世家大族中有五個姓氏是公認最顯赫,分別是隴西李氏、趙郡李氏、博陵崔氏、清河崔氏、范陽盧氏、滎陽鄭氏、太原王氏,無論是文武百官還是平民百姓,都是嫁五姓郎、娶五姓女為榮,唐朝宰相薛元超娶不到五姓女,臨終前發出「此生所遺憾者,未能娶五姓女!」的感嘆。
難怪林鄭氏那個老寡婦那麼受歡迎,追求者中不僅有二叔公,好像還有一名姓陳的訓導。
二叔公撫了一下鬍子,豁達地說:「吹了燈上床,都一樣。。」
二叔公是老司機啊,陸庭楞了一下,連忙拱手表示敬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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