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通訊只能靠吼的時代,人們琢磨出了許多傳遞消息的手段。
比如說號角,距離遠,抗干擾能力強,但有個缺點,不能傳遞太複雜的消息。
而且大戰時,雙方人馬嘶吼慘嚎,將士們專注廝殺,號角聲會被忽略。
於是就發明了旗號。
主將身處大旗下,他不可能喊一嗓子全軍都能聽到。但他可以通過大旗來傳遞信息。
大旗搖動幾次是什麼意思,大旗前指是什麼意思……
大旗在,全軍的指揮就在,主將也在。
大旗不在,全軍就失去了指揮,也失去了靈魂。
當大旗倒下的那一瞬間,所有江州軍的心都跟着往下跌落。
「大王!」
一個軍士絕望大喊道。
他希望赫連通能再度站在樓車上,他希望大旗再度飄揚。
「大王!」
兩個好手架起赫連通,上馬就跑。
一個好手眼珠子通紅,盯着一人突前的楊玄,「這是大好機會!殺了他!」
其他好手拼命逃跑,他卻歡喜的沖向楊玄。
楊玄修煉資質之平庸,天下皆知。有人甚至說,再過十年,興許楊玄的修為就要被自己的兒子趕超了。
好手歡喜的飛掠過去,「殺!」
一騎上前,隨意一掌拍去。
長刀被重擊。
呯!
好手倒飛了出去,半空中一口夾雜着內臟碎塊的血吐出來。
一個渾身浴血,但臉上卻保持着乾淨,頭髮一絲不苟的英俊老男人出現在楊玄的身側。
寧雅韻!
這是他的最後一個念頭。
楊玄勒馬,「全軍追擊!直撲江州城!」
大旗搖動。
「國公有令,全軍追擊,直撲江州城!」
「萬勝!」
敵軍已經崩潰了。
從開戰以來,江州軍展示了自己的悍勇,令楊玄也為之動容。
若是這等悍勇持續下去,哪怕是追擊戰,也會給北疆軍帶來巨大的麻煩。
可當大旗落下後,江州軍所有的勇氣都隨之而去。
仿佛從未來過。
楊玄看到一個北疆軍軍士在追砍十餘潰兵,無人敢回頭看一眼。
他看到十餘騎兵追着數百騎兵,那些騎兵無人敢反抗。
勇氣來的艱難,去的卻快。
當勇氣褪去,江州軍就變成了散兵游勇。
赫連榮和韓紀聯袂趕來。
「恭喜國公!」
「恭喜主公!」
楊玄勒馬掉頭,說道:「此刻高興慶賀還太早。」
他在警醒自己,莫要得意忘形。
「萬勝!」
前方爆出一陣歡呼,有人高舉人頭,策馬疾馳而來。
「兒郎們又斬殺了敵將!」
楊玄笑呵呵的策馬過去。
「國公。」
軍士提着人頭過來,楊玄拍拍他的肩膀,笑吟吟的說着些什麼。
「當初打下內州和龍化州之後,國公雖說平靜,可依舊有些得意。後來在倉州和演州一戰中就吃了虧。此戰大勝,大局已定,可國公卻心如止水,這格局,越發宏大了。」
赫連榮有些感慨。
韓紀說道:「地位越高,心性要求就越高。動輒喜怒形於色,動輒得意洋洋,必然走不遠。國公又往前了一步。」
「人年輕,一切皆有可能。」赫連榮突然生出了些艷羨的情緒。
人要隨着地位的改變而改變,特別是心性。
「國公那句話說的好,德不配位,必有災殃。」韓紀很是讚許這句話。
心性跟不上地位的進步,災禍就不遠了。
「萬勝!」
中軍大旗在往前延伸,所到之處,將士們振臂高呼。
「走。」韓紀笑道:「咱們去江州!」
……
「快!」
寧興的使者趕到了江州城,看到城頭平靜,心中一松。
「大將軍早就出發了。」
守軍指指前方。
使者問道:「可有捷報?」
守軍將領笑道:「大將軍昨日遣人來,說小挫楊玄。」
「好!」
使者心中歡喜。
將領問道:「寧興可是有交代?」
使者說道:「大長公主親率五萬大軍就在後面。」
「果真?」將領兩眼放光。
使者笑道:「這等事難道還能作假?我便是去稟告連江王。」
「速去速去!」將領歡喜不禁,「此戰必勝了!」
「那是!」
使者喝了一杯熱茶,吃了一張餅,換了戰馬,隨即出發。
「大遼,中興有望啊!」將領看着使者遠去,回身道:「都打起精神來,準備迎接大長公主。」
使者等人一路疾馳,當前方出現煙塵時,他樂了,「這是大軍凱旋了嗎?」
「是游騎吧!」隨行的護衛說道。
一群人都沒經歷過戰陣。
使者整理了一下衣冠,說道:「端莊些!」
煙塵漸漸清晰,就看到一隊隊騎兵正在衝着這邊疾馳。
勢若瘋虎!
「好氣勢!」使者贊道:「連江王操練麾下果然有一手。」
「不對!」有護衛說道:「太快了。」
使者也發現了不對勁的地方,「怎地有些狼狽?」
一隊騎兵接近,使者拱手,「敢問大王何在?」
噠噠噠!
騎兵們壓根就不看他們一眼,從側面旋風般的衝過去。
使者:「……」
第二隊騎兵來了,這時後面傳來一陣嘈雜,這隊騎兵回頭,就這一瞬,使者看到了驚懼和絕望。
「北疆軍來了。」
「快跑啊!」
使者面色慘白,「這是……」
「跑啊!」
騎兵們看傻子般的看着使者等人,毫不停留的跑了。
「敗了?」
使者的身體搖晃着。
「竟然敗了?」
是敗了。
那些騎兵就像是身後有虎狼驅趕般的在逃竄。
甚至出現被阻攔而砍殺同袍的場景。
「五萬啊!」使者絕望的道:「哪怕你等半日也好啊!連江王!」
連江王來了,十餘好手和數百騎兵護着他來了。
「連江王!」
使者喊道:「小人乃是寧興使者。」
赫連通抬頭,使者上次來過江州城,可時隔不到半個月,卻發現赫連通仿佛蒼老了十歲。
「走!」
赫連通嘶聲道:「讓他們走!」
使者面色轉紅,「大王!」
「走!」
赫連通擺擺手。
使者點頭,眼中蘊含着淚水,「小人知曉,小人知曉。」
他策馬掉頭,回頭,深深的看着遠方。
遠方地平線上,一隊隊北疆騎兵在湧來。
他們歡呼着。
咆哮着。
「敗了!」
使者抽了馬兒一皮鞭,回頭,迎面一股大風吹來。
淚水被吹的四散。
敗了!
那些潰兵跑的到處都是。
使者追上了赫連通。
是夜,他們依舊不敢歇息,牽着馬,在星光下緩緩而行。
每個人都神色木然。
每個人都深深的絕望着。
赫連通吐血了。
「大王!」
陳德聞訊趕來。
「老夫無事。」
赫連通擺擺手,周圍的火把照着,陳德看到鬍鬚上的斑斑血跡,心中不禁慘然。
「楊玄此戰謀劃深遠,看似圈套,可老夫敢斷定,長安大軍應當出動了。他不敢在北地久留。告知大長公主,寧興不可留。走!」
陳德說道:「若撤離寧興,天下就要亂了。」
何為都城?
天子在的地方。
在這個時代,天子便是一國的靈魂。
靈魂走了。
人就成了行屍走肉。
赫連通說道:「人在,一切都有希望。人沒了,留着個寧興城作甚?速去!」
陳德不動,赫連通大怒,「難道老夫的吩咐沒人聽嗎?」
陳德擺擺手,有人去了。
「你去!」赫連通說道。
陳德搖頭,「老夫走了,誰陪大王喝酒?」
赫連通看着他,良久大笑。
「哈哈哈哈!」
……
楊玄也在帶着麾下趕路。
子時後,這才歇息。
沒有紮營,天氣熱,所有人都和自己的戰馬在一起打盹。
楊玄沒有睡意。
他站在夜空之下,看着蒼穹上銀河燦爛,腦海中一片空靈。
「國公。」
楊玄回身,見是赫連榮,就問道;「還未睡?」
「睡不着。」
赫連榮說道:「貧僧當年曾來過這裏,也是一個夜裏,貧僧看着夜空,繁星點點。那時貧僧仕途順遂,正是意氣風發之時。只覺着山海可移,人心可撼。斗轉星移,再度站在這片星空下,貧僧卻成了慈悲。人生際遇之奇,莫過於此。」
「當年橫行一時的北遼,也走向了末路。」楊玄說道。
「大唐也是如此。」赫連榮說道。
「但大唐將再度崛起。」楊玄說道。
北遼滅,北方再無威脅。
隨後,便是長安!
他心潮澎湃,有些興奮。
「孝敬皇帝若是知曉這一刻,會如何?」赫連榮說道。
……
恭陵。
值守的軍士在打盹。
夜風吹拂,墓道兩側的樹木枝葉隨風搖動,被月色投射在地面,看着恍若無數雙手在揮舞。
月色如水,一片雲彩緩緩飄過來,月光變得千絲萬縷。石碑上的字在這些由光線組成的線條中仿佛在蠕動。
——藥必親嘗而已哉!此其至孝也……
——西山之藥,不救東岱之魂;吹湯之醫,莫返逝川之命……
石碑上刻着宣德帝為愛子書寫的墓志銘。
父子均已逝去,唯留下石碑上的字,記載着當年些許事。
夜風吹拂,掠過枝葉,掠過山石的空隙,發出了各種聲音。
仿佛是樂章。
仿佛是有人在吟哦,在痛斥,在咆哮……
……
「追擊!」
凌晨,北疆軍再度出擊。
一路上不斷有掉隊的潰兵,他們跪在邊上,木然看着北疆軍的騎兵從身側疾馳而過。
沒人管他們。
但也沒人敢動。
用不了多久,步卒就會趕到。
北疆騎兵遠去,一個潰兵癱坐在地上,說道:「對於咱們而言,這一戰,結束了。」
隨後,他們要麼去修路,要麼就去修溝渠。
奪取北遼後,將有無數道路和溝渠要修。
還有無數被荒廢的土地被開墾出來。
「大王,可惜了。」
一個將領嘆道。
赫連通已經看到了江州城。
留守的將領帶着千餘騎出城接應。
他拱手,「大王只管去。」
他已經做好了留下來斷後的準備。
赫連通卻進了城。
進城後,他回頭,見使者還在,就說道:「速去寧興稟告。」
使者問道:「大王不去嗎?」
赫連通沒回答,而是看着那些茫然看向自己的軍民。
「此地,甚好!」
使者打馬而去。
赫連通上了城頭。
「城中還有一萬人馬,大王,堅守十日不成問題。」陳德說這話自己都不信。
可現在的赫連通看着太平靜了,平靜的令他害怕。
「拿酒來。」
赫連通坐下。
有人去拿了酒水來。
潰兵越來越多,有的進城,有的往北方逃竄。
沒有人去收束他們,也沒有人去呵斥。
這一刻,亡國景象。
赫連通喝着酒,說道:「當初老夫年輕時,宗室中還有些尚武之風。老夫在家中是最蠢的一個,做事一根筋,讓做什麼就做什麼,直至無路可走。」
他喝了一口酒水,眼中有些孩子般的歡喜,「那時候啊!真是活的簡單。一點小事就能讓老夫歡喜。大了之後,老夫總以為吃喝玩樂才是活着。可到了如今,回首往昔,老夫卻發現,這一生啊!活的越簡單,就越歡喜。」
陳德說道:「大王,北疆軍來了。」
遠方已經出現了北疆軍的騎兵。
那些潰兵有的下馬跪地請降,有的拼命往城中逃。
赫連通沒管,「多年前的大遼也是如此,活的簡單,一心一意去擴張,一心一意去殺戮。於是,就成了當世之霸主。後來,活的越發複雜了,人人都想着追逐名利,追逐享受。」
於是,大遼就衰落了。
「關城門。」
城下,有人大喊。
外面剩下的數千騎在叫罵。
北疆軍來了。
「我等降了。」
「赫連通,臥槽尼瑪!」
「老狗,你不得好死!」
「大敗之前,老夫還是他們眼中最值得崇敬的統帥。大敗之後,就成了老狗。」赫連通笑道:「人心逐利,且無情。」
外面的嘈雜漸漸沒了。
唯有戰馬偶爾的嘶鳴。
城頭,所有人都木然看着城下。
沒有人組織防禦。
北疆軍需要時間打造木梯。
在這個安靜的時刻,老帥的聲音顯得格外的清晰。
「好酒!」
「連江王!」
楊玄的聲音傳來,「我說過,你來,可主持一方攻伐,這話依舊有效。」
「是嗎?」
赫連通起身,轉身走向城頭,往下看去。
楊玄策馬在前,身邊是寧雅韻等好手,就算是箭雨來襲也無法傷他分毫。
「當初你只是太平小吏時,潭州坐視你苟延殘喘。當初你只是陳州一刺史時,潭州依舊坐視你壯大。當你到了桃縣時,李泌坐視你一步步執掌了北疆……現在,報應來了。」
赫連通笑道:「老夫聽聞你說過,天下大勢,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老夫深以為然。老夫知曉,大遼強盛了數百年,如今到了末路,也是應當。老夫也想留下,看看這個天下大勢會如何,看看這人間煙火會如何。」
他站在了城垛上。
看着楊玄。
「大遼,無屈膝之連江王!」
城外,一株大樹上,去歲頑強殘留着的一片枯葉,在夏風中緩緩飄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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