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之上 第1214章 末路

    在通訊只能靠吼的時代,人們琢磨出了許多傳遞消息的手段。

    比如說號角,距離遠,抗干擾能力強,但有個缺點,不能傳遞太複雜的消息。

    而且大戰時,雙方人馬嘶吼慘嚎,將士們專注廝殺,號角聲會被忽略。

    於是就發明了旗號。

    主將身處大旗下,他不可能喊一嗓子全軍都能聽到。但他可以通過大旗來傳遞信息。

    大旗搖動幾次是什麼意思,大旗前指是什麼意思……

    大旗在,全軍的指揮就在,主將也在。

    大旗不在,全軍就失去了指揮,也失去了靈魂。

    當大旗倒下的那一瞬間,所有江州軍的心都跟着往下跌落。

    「大王!」

    一個軍士絕望大喊道。

    他希望赫連通能再度站在樓車上,他希望大旗再度飄揚。

    「大王!」

    兩個好手架起赫連通,上馬就跑。

    一個好手眼珠子通紅,盯着一人突前的楊玄,「這是大好機會!殺了他!」

    其他好手拼命逃跑,他卻歡喜的沖向楊玄。

    楊玄修煉資質之平庸,天下皆知。有人甚至說,再過十年,興許楊玄的修為就要被自己的兒子趕超了。

    好手歡喜的飛掠過去,「殺!」

    一騎上前,隨意一掌拍去。

    長刀被重擊。

    呯!

    好手倒飛了出去,半空中一口夾雜着內臟碎塊的血吐出來。

    一個渾身浴血,但臉上卻保持着乾淨,頭髮一絲不苟的英俊老男人出現在楊玄的身側。

    寧雅韻!

    這是他的最後一個念頭。

    楊玄勒馬,「全軍追擊!直撲江州城!」

    大旗搖動。

    「國公有令,全軍追擊,直撲江州城!」

    「萬勝!」

    敵軍已經崩潰了。

    從開戰以來,江州軍展示了自己的悍勇,令楊玄也為之動容。

    若是這等悍勇持續下去,哪怕是追擊戰,也會給北疆軍帶來巨大的麻煩。

    可當大旗落下後,江州軍所有的勇氣都隨之而去。

    仿佛從未來過。

    楊玄看到一個北疆軍軍士在追砍十餘潰兵,無人敢回頭看一眼。

    他看到十餘騎兵追着數百騎兵,那些騎兵無人敢反抗。

    勇氣來的艱難,去的卻快。

    當勇氣褪去,江州軍就變成了散兵游勇。

    赫連榮和韓紀聯袂趕來。

    「恭喜國公!」

    「恭喜主公!」

    楊玄勒馬掉頭,說道:「此刻高興慶賀還太早。」

    他在警醒自己,莫要得意忘形。

    「萬勝!」

    前方爆出一陣歡呼,有人高舉人頭,策馬疾馳而來。

    「兒郎們又斬殺了敵將!」

    楊玄笑呵呵的策馬過去。

    「國公。」

    軍士提着人頭過來,楊玄拍拍他的肩膀,笑吟吟的說着些什麼。

    「當初打下內州和龍化州之後,國公雖說平靜,可依舊有些得意。後來在倉州和演州一戰中就吃了虧。此戰大勝,大局已定,可國公卻心如止水,這格局,越發宏大了。」

    赫連榮有些感慨。

    韓紀說道:「地位越高,心性要求就越高。動輒喜怒形於色,動輒得意洋洋,必然走不遠。國公又往前了一步。」

    「人年輕,一切皆有可能。」赫連榮突然生出了些艷羨的情緒。

    人要隨着地位的改變而改變,特別是心性。

    「國公那句話說的好,德不配位,必有災殃。」韓紀很是讚許這句話。

    心性跟不上地位的進步,災禍就不遠了。

    「萬勝!」

    中軍大旗在往前延伸,所到之處,將士們振臂高呼。

    「走。」韓紀笑道:「咱們去江州!」

    ……

    「快!」

    寧興的使者趕到了江州城,看到城頭平靜,心中一松。

    「大將軍早就出發了。」

    守軍指指前方。

    使者問道:「可有捷報?」

    守軍將領笑道:「大將軍昨日遣人來,說小挫楊玄。」

    「好!」

    使者心中歡喜。

    將領問道:「寧興可是有交代?」

    使者說道:「大長公主親率五萬大軍就在後面。」

    「果真?」將領兩眼放光。

    使者笑道:「這等事難道還能作假?我便是去稟告連江王。」

    「速去速去!」將領歡喜不禁,「此戰必勝了!」

    「那是!」

    使者喝了一杯熱茶,吃了一張餅,換了戰馬,隨即出發。

    「大遼,中興有望啊!」將領看着使者遠去,回身道:「都打起精神來,準備迎接大長公主。」

    使者等人一路疾馳,當前方出現煙塵時,他樂了,「這是大軍凱旋了嗎?」

    「是游騎吧!」隨行的護衛說道。

    一群人都沒經歷過戰陣。

    使者整理了一下衣冠,說道:「端莊些!」

    煙塵漸漸清晰,就看到一隊隊騎兵正在衝着這邊疾馳。

    勢若瘋虎!

    「好氣勢!」使者贊道:「連江王操練麾下果然有一手。」

    「不對!」有護衛說道:「太快了。」

    使者也發現了不對勁的地方,「怎地有些狼狽?」

    一隊騎兵接近,使者拱手,「敢問大王何在?」

    噠噠噠!

    騎兵們壓根就不看他們一眼,從側面旋風般的衝過去。

    使者:「……」

    第二隊騎兵來了,這時後面傳來一陣嘈雜,這隊騎兵回頭,就這一瞬,使者看到了驚懼和絕望。

    「北疆軍來了。」

    「快跑啊!」

    使者面色慘白,「這是……」

    「跑啊!」

    騎兵們看傻子般的看着使者等人,毫不停留的跑了。

    「敗了?」

    使者的身體搖晃着。

    「竟然敗了?」

    是敗了。

    那些騎兵就像是身後有虎狼驅趕般的在逃竄。

    甚至出現被阻攔而砍殺同袍的場景。

    「五萬啊!」使者絕望的道:「哪怕你等半日也好啊!連江王!」

    連江王來了,十餘好手和數百騎兵護着他來了。

    「連江王!」

    使者喊道:「小人乃是寧興使者。」

    赫連通抬頭,使者上次來過江州城,可時隔不到半個月,卻發現赫連通仿佛蒼老了十歲。

    「走!」

    赫連通嘶聲道:「讓他們走!」

    使者面色轉紅,「大王!」

    「走!」

    赫連通擺擺手。

    使者點頭,眼中蘊含着淚水,「小人知曉,小人知曉。」

    他策馬掉頭,回頭,深深的看着遠方。

    遠方地平線上,一隊隊北疆騎兵在湧來。

    他們歡呼着。

    咆哮着。

    「敗了!」

    使者抽了馬兒一皮鞭,回頭,迎面一股大風吹來。

    淚水被吹的四散。


    敗了!

    那些潰兵跑的到處都是。

    使者追上了赫連通。

    是夜,他們依舊不敢歇息,牽着馬,在星光下緩緩而行。

    每個人都神色木然。

    每個人都深深的絕望着。

    赫連通吐血了。

    「大王!」

    陳德聞訊趕來。

    「老夫無事。」

    赫連通擺擺手,周圍的火把照着,陳德看到鬍鬚上的斑斑血跡,心中不禁慘然。

    「楊玄此戰謀劃深遠,看似圈套,可老夫敢斷定,長安大軍應當出動了。他不敢在北地久留。告知大長公主,寧興不可留。走!」

    陳德說道:「若撤離寧興,天下就要亂了。」

    何為都城?

    天子在的地方。

    在這個時代,天子便是一國的靈魂。

    靈魂走了。

    人就成了行屍走肉。

    赫連通說道:「人在,一切都有希望。人沒了,留着個寧興城作甚?速去!」

    陳德不動,赫連通大怒,「難道老夫的吩咐沒人聽嗎?」

    陳德擺擺手,有人去了。

    「你去!」赫連通說道。

    陳德搖頭,「老夫走了,誰陪大王喝酒?」

    赫連通看着他,良久大笑。

    「哈哈哈哈!」

    ……

    楊玄也在帶着麾下趕路。

    子時後,這才歇息。

    沒有紮營,天氣熱,所有人都和自己的戰馬在一起打盹。

    楊玄沒有睡意。

    他站在夜空之下,看着蒼穹上銀河燦爛,腦海中一片空靈。

    「國公。」

    楊玄回身,見是赫連榮,就問道;「還未睡?」

    「睡不着。」

    赫連榮說道:「貧僧當年曾來過這裏,也是一個夜裏,貧僧看着夜空,繁星點點。那時貧僧仕途順遂,正是意氣風發之時。只覺着山海可移,人心可撼。斗轉星移,再度站在這片星空下,貧僧卻成了慈悲。人生際遇之奇,莫過於此。」

    「當年橫行一時的北遼,也走向了末路。」楊玄說道。

    「大唐也是如此。」赫連榮說道。

    「但大唐將再度崛起。」楊玄說道。

    北遼滅,北方再無威脅。

    隨後,便是長安!

    他心潮澎湃,有些興奮。

    「孝敬皇帝若是知曉這一刻,會如何?」赫連榮說道。

    ……

    恭陵。

    值守的軍士在打盹。

    夜風吹拂,墓道兩側的樹木枝葉隨風搖動,被月色投射在地面,看着恍若無數雙手在揮舞。

    月色如水,一片雲彩緩緩飄過來,月光變得千絲萬縷。石碑上的字在這些由光線組成的線條中仿佛在蠕動。

    ——藥必親嘗而已哉!此其至孝也……

    ——西山之藥,不救東岱之魂;吹湯之醫,莫返逝川之命……

    石碑上刻着宣德帝為愛子書寫的墓志銘。

    父子均已逝去,唯留下石碑上的字,記載着當年些許事。

    夜風吹拂,掠過枝葉,掠過山石的空隙,發出了各種聲音。

    仿佛是樂章。

    仿佛是有人在吟哦,在痛斥,在咆哮……

    ……

    「追擊!」

    凌晨,北疆軍再度出擊。

    一路上不斷有掉隊的潰兵,他們跪在邊上,木然看着北疆軍的騎兵從身側疾馳而過。

    沒人管他們。

    但也沒人敢動。

    用不了多久,步卒就會趕到。

    北疆騎兵遠去,一個潰兵癱坐在地上,說道:「對於咱們而言,這一戰,結束了。」

    隨後,他們要麼去修路,要麼就去修溝渠。

    奪取北遼後,將有無數道路和溝渠要修。

    還有無數被荒廢的土地被開墾出來。

    「大王,可惜了。」

    一個將領嘆道。

    赫連通已經看到了江州城。

    留守的將領帶着千餘騎出城接應。

    他拱手,「大王只管去。」

    他已經做好了留下來斷後的準備。

    赫連通卻進了城。

    進城後,他回頭,見使者還在,就說道:「速去寧興稟告。」

    使者問道:「大王不去嗎?」

    赫連通沒回答,而是看着那些茫然看向自己的軍民。

    「此地,甚好!」

    使者打馬而去。

    赫連通上了城頭。

    「城中還有一萬人馬,大王,堅守十日不成問題。」陳德說這話自己都不信。

    可現在的赫連通看着太平靜了,平靜的令他害怕。

    「拿酒來。」

    赫連通坐下。

    有人去拿了酒水來。

    潰兵越來越多,有的進城,有的往北方逃竄。

    沒有人去收束他們,也沒有人去呵斥。

    這一刻,亡國景象。

    赫連通喝着酒,說道:「當初老夫年輕時,宗室中還有些尚武之風。老夫在家中是最蠢的一個,做事一根筋,讓做什麼就做什麼,直至無路可走。」

    他喝了一口酒水,眼中有些孩子般的歡喜,「那時候啊!真是活的簡單。一點小事就能讓老夫歡喜。大了之後,老夫總以為吃喝玩樂才是活着。可到了如今,回首往昔,老夫卻發現,這一生啊!活的越簡單,就越歡喜。」

    陳德說道:「大王,北疆軍來了。」

    遠方已經出現了北疆軍的騎兵。

    那些潰兵有的下馬跪地請降,有的拼命往城中逃。

    赫連通沒管,「多年前的大遼也是如此,活的簡單,一心一意去擴張,一心一意去殺戮。於是,就成了當世之霸主。後來,活的越發複雜了,人人都想着追逐名利,追逐享受。」

    於是,大遼就衰落了。

    「關城門。」

    城下,有人大喊。

    外面剩下的數千騎在叫罵。

    北疆軍來了。

    「我等降了。」

    「赫連通,臥槽尼瑪!」

    「老狗,你不得好死!」

    「大敗之前,老夫還是他們眼中最值得崇敬的統帥。大敗之後,就成了老狗。」赫連通笑道:「人心逐利,且無情。」

    外面的嘈雜漸漸沒了。

    唯有戰馬偶爾的嘶鳴。

    城頭,所有人都木然看着城下。

    沒有人組織防禦。

    北疆軍需要時間打造木梯。

    在這個安靜的時刻,老帥的聲音顯得格外的清晰。

    「好酒!」

    「連江王!」

    楊玄的聲音傳來,「我說過,你來,可主持一方攻伐,這話依舊有效。」

    「是嗎?」

    赫連通起身,轉身走向城頭,往下看去。

    楊玄策馬在前,身邊是寧雅韻等好手,就算是箭雨來襲也無法傷他分毫。

    「當初你只是太平小吏時,潭州坐視你苟延殘喘。當初你只是陳州一刺史時,潭州依舊坐視你壯大。當你到了桃縣時,李泌坐視你一步步執掌了北疆……現在,報應來了。」

    赫連通笑道:「老夫聽聞你說過,天下大勢,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老夫深以為然。老夫知曉,大遼強盛了數百年,如今到了末路,也是應當。老夫也想留下,看看這個天下大勢會如何,看看這人間煙火會如何。」

    他站在了城垛上。

    看着楊玄。

    「大遼,無屈膝之連江王!」

    城外,一株大樹上,去歲頑強殘留着的一片枯葉,在夏風中緩緩飄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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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14章 末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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