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玄策馬掉頭。
城頭鴉雀無聲,只有他戰馬的馬蹄聲。
格外孤獨,也格外的囂張。
楊玄一提韁繩,戰馬人立而起。
他指指城頭,放聲長笑。
「哈哈哈哈!」
戰馬原地打轉,馬蹄落地,隨即往前疾馳。
這馬術,堪稱是精湛。
城頭愣了許久,才有人罵道:「楊狗!」
楊玄被林飛豹和張栩二人簇擁着到了兩百餘騎之前。
兩百餘騎散開一條通道,讓他沖了過去,隨即緊緊跟隨。
人馬不多。
城頭有軍士喃喃道:「我怎地生出了面對千軍萬馬的感覺?有些怕。」
有老卒看了一眼,見上官不在附近,這才說道:「那是楊狗啊!文武雙全,文采無雙,武功蓋世。他一人,便能低過十萬大軍。」
「十萬大軍,誇張了吧?」有人不服。
老卒用那等『老夫吃的鹽比你吃過的米還多,老夫走過的橋比你走過的路多』的眼神看着他,澹澹的道:「長陵公主可知曉?」
「當然知曉!」
「寧興多少所謂的大才想討好公主,可你看公主可曾多看那些人一眼?」老卒唏噓道:「老夫當年曾機緣巧合見過公主一眼,美!美滴很!
這樣的美人,又有才,自然看不上那些人。可她卻對楊狗青睞有加。若非楊狗的才華打動了她,你以為,公主會為了對頭折腰?」
這一片城頭就此沉默。
連自己人都為之折腰的楊狗,他來了。
……
楊玄帶着人馬回去,營地已經扎了一半。
步卒後續趕到,一同來的還有俘虜。
也就是北疆工程兵。
楊玄站在營地邊緣,看着南歸城。
「……來之前,我問過寡婦珞。」赫連燕說道:「她說南歸城頗為堅實,多次修繕,守將曾說要把南歸城變成永不陷落的城池。」
「她如何肯對你說這些?」楊玄問道。
寡婦珞在楊家是個特殊的存在,你要說她臣服不對,她對楊玄還保持着孤傲的姿態。你要她沒臣服也不對,因為楊家對她不設防——想走隨時可以走。
每月有月錢,她自己留着。出門,甚至是出城都沒人管,想走,隨便弄匹馬就行了。
但寡婦珞卻一直沒走。
「我說了,若是此戰失敗,郎君在桃縣的日子不好過。郎君的日子不好過,她的日子也難過。我又說,南歸城對她可沒好感,不,是整個北遼對她都沒好感,都覺着這個女人不祥。」
赫連燕頗為好奇,「郎君竟然不怕她嗎?」
「為何要怕她?」楊玄眯眼看着南歸城,想着此戰的一些細節。
赫連燕笑的胸脯亂顫,「那個女人不祥呢!」
「人若是兇狠,連老天爺都怕!」楊玄笑了笑。
這個郎君啊!
真的是豪邁不羈。
不過,若非如此,老娘怎肯為他效力?
赫連燕見姜鶴兒在邊上蹲着,好像是抓到了一隻鳥兒,喜滋滋的在逗弄,不禁莞爾。
隨即她看到了俘虜的頭領索雲和藍堅。
就避開。
「見過副使!」
索雲和藍堅跪下,索雲更是捧着楊玄的靴子,虔誠的親吻。
楊玄受不了這等親切勁頭,主要是不習慣自己的靴子上沾染別人的口水……就說道,「這一路辛苦,好生休整。」
「不辛苦。」索雲抬頭,眼中都是崇拜之色,「小人此次整頓了一番,副使只管吩咐,哪怕是刀山火海,他們也敢去闖一闖。」
楊玄伸手,輕輕摸摸索雲的頭頂,溫和的道:「好!」
赫連燕見索雲的眼眶竟然紅潤了,漸漸的淚水蘊集,哽咽難忍,「小人願為副使鷹犬。」
楊玄頷首,索雲大喜,起身告退。
赫連燕過來,「索雲骨子裏桀驁。」
「我知,不過,再桀驁不遜的人,也有法子收拾他。」楊玄澹澹的道。
赫連燕媚笑,「這個,我可是領受過。」
這個騷狐狸……楊玄乾咳一聲,「一派胡言。」
「是。」赫連燕福身,故意學了章四娘的手段,把臀兒扭了一下。
沒多久,就傳來楊老闆的聲音,「晚飯,清澹些!」
於是他的晚飯很清澹。
清澹就會消化的快,楊玄飯後拿着一張餅,和寧雅韻一起踱步。
夕陽下,二人緩緩而行。
「掌教對那地方覺着如何?」
楊玄在城中給玄學相中了一塊地盤,寧雅韻去看了,又從陳州弄來幾個擅長佈局的教授一起研究了許久。
「好是好,就是水小了些。」寧雅韻甩甩麈尾,一臉享受的模樣,也不知他在享受什麼,「無水,就沒有靈氣吶!」
「要不,引條河?」楊玄問道。
「好啊!只是,會不會太麻煩?」寧雅韻心中一喜。
楊玄笑道:「麻煩什麼,慢慢來嘛!」
這是想讓我玄學師生當苦力……寧雅韻乾咳一聲,「終究太過奢靡,不妥!」
那群棒槌,若是再讓他們干苦力,說不得有人敢摸進他的值房,一把火把他的琴給燒了。
楊玄認真的問道:「真的不要?」
「堅決不要!」寧雅韻的態度很堅定。
哎!
楊玄有些遺憾……城中的水源有些不均,他準備來個北水東調,但工程不小。玄學那些先生力大無窮,若是肯出手,嘖嘖!
可惜了!
楊老闆萬分惋惜,寧雅韻擔心他繼續這個話題,就笑道:「此次出征怎地還需要老夫來?」
「南歸城按理是無需掌教這把牛刀,可萬事啊!不怕外部,卻怕內奸。」楊玄意味深長的道。
「你是說北疆內部?」
「對。」
「你最近對豪族的態度不大好,更是抄沒了黃氏,那些人……若是與北遼通消息,就不擔心北疆被破後,自家也被北遼洗劫?」
楊玄笑了笑,「您高看了他們,也低看了他們。」
寧雅韻微笑,「這話,如何說?」
老寧什麼都好,就是畫地為牢在國子監多年,對外界的許多事兒不夠敏銳。
「說高看了他們,是因為這群人的眼中只有自家的利益。至於北疆,在大唐國勢昌隆時,他們會高呼大唐萬歲,一臉忠心耿耿的模樣。可一旦大唐國勢衰微,他們不會說憂心忡忡,反而會狂喜……」
「為何?」
「國勢衰微,必然伴隨着吏治崩壞,正好方便他們上下其手……
這些年來,北疆豪強兼併了多少土地?
就說黃氏,此次抄沒家產查到了不少東西,二十年間,黃氏的田地由千餘畝,到了有萬餘畝。
可以這麼說,黃氏發家就是在這二十年。所以,您高看了豪強的節操。」
寧雅韻點頭,「人性,終究醜惡。」
「說您低看了他們,這話說的依舊是人性。」楊玄指指左邊,那裏有一簇花,二人走到邊上,在夕陽下賞花。
「人的欲望會膨脹,當一個人,一個家族擁有的財富到了一個程度之後,在他和家族的眼中,國便是一個載體,而他和家族只是棲身於這個載體之上。這麼說您能明白嗎?」
寧雅韻點頭,「就如同是吸血的螞蟥。」
啪!
楊玄一拍手,「正是您說的螞蟥。當這個載體被吸的虛弱不堪,被外人欺凌時,他們會毫不猶豫的甩開這個載體,投向新的載體……」
「就是無君無父,無國……有家。」寧雅韻負手看着花朵,「錢財要那麼多何用?難道還能帶到墓穴里去?」
老寧真是不食人間煙火的人吶……楊玄笑了笑,「貪婪是人的本性,我也貪婪,若非我有目標,當初在長安我便會把元州拉麵做大做強,一路貪婪的如同吸血的螞蟥……」
「做大唐首富也不錯吧!」寧雅韻戲謔的道。
楊玄搖頭,「做大唐首富固然好,可為了護着自己龐大的家產,就得給自己尋個靠山。可靠山憑什麼幫你?唯有把生意割捨一些用於賄賂靠山。」
「你捨得?」寧雅韻笑道。
「畢竟,能保住一部分家產也不錯。不過,按照我的性子,若是走到這一步,要麼籠絡一批官員,要麼就自己赤膊上陣,還是會走上出仕這條路。」
「都不易。」
「誰說不是呢!」楊玄是真的感慨萬千,「故而我了解豪強們的心思。」
「他們若是聽到你這番話,估摸着得嵴背發寒,要麼投靠你,要麼,就只能和你拼了。」
「我沒那麼狠。」楊玄『羞赧』一笑,成功噁心到了寧雅韻。
「阿寧那邊被人掃落了面子,老夫說你怎地不動,說說。」寧雅韻覺得不能和楊玄談人性,否則會被他噁心到。
「那不是大事。」楊玄坦然道:「糧食罷了,陳州那邊沒有?太平沒有?
說實話,我這人從小被餓怕了,故而喜歡存糧。
從到了太平開始,我就千方百計在搜集糧食。到了陳州也是如此……
那些存糧數目不小,隨便調些出來,就能抽的那些豪強的臉生疼。」
「那你為何坐視?」寧雅韻不解,心中多半疑惑不解,擔心楊玄對周寧的態度變了。可上次他還問過安紫雨,安紫雨說兩口子感情好着呢!
既然如此,楊玄為何坐視周寧被打臉?
楊玄笑道:「我說個事。」
「你說。」寧雅韻頗有些周寧娘家人的不滿。
楊玄俯身摘了一朵花,送到鼻下嗅嗅,愜意的道:「原先外人稱我為大唐名將,在陳州我一句話,陳州軍上下不假思索便會遵行。
可北疆軍不同,陳州軍是地方軍,北疆軍是節度使直屬的精銳,天然就高人一等。
以前兩邊配合時還好,我到了桃縣,第一件事便想收攏北疆軍……」
他看了寧雅韻一眼。
寧雅韻澹澹的道:「怎地,擔心老夫把你那些大逆不道的話傳出去?老夫說過,你是頭角崢嶸之輩,老夫只是看一眼,就知曉你渾身上下都是不臣之心。說吧!」
呵呵!
「我一直尋不到出手的機會。」楊玄尬笑一下,「黃氏出手,說句實話,我是喜出望外吶!整治了黃氏,順帶用陳州軍震懾了北疆軍,這是第一步。
武人嘛!要想徹底收服他們,唯有在沙場。
可才將大戰,雖說告捷,可北疆上下都在高呼太平降臨,一心就想過一陣子太平日子,這時候我若是出征……
就說此次出征吧!北疆軍民不少人不滿,說我窮兵黷武!」
「你說了半晌,和阿寧的事有關係?」寧雅韻不滿的道。
「當然有。」楊玄笑道:「作為節度副使,我需要此戰來收服軍中將士。可我需要理由啊!
如今那些人叫罵我窮兵黷武,可等我攻破南歸城,帶着如山的錢糧回歸,掌教,那些軍民會如何?」
「說你英明。」寧雅韻嘆道。
楊玄笑了笑,「還有。」
「還有?」寧雅韻捂額。
「當然,否則怎能值當我親自出征?」楊玄拿起花朵,夕陽下,花開燦爛,「當我帶着巨量錢糧凱旋,錢可用於去外地採買糧食,而糧食……」
楊玄笑的很是純良,「此次那些豪強操縱糧食價格,那些糧商更是藉機掙了一筆。這筆錢堪稱是國難財……以此來打臉。掌教,您覺着我可是個寬宏大量的人?」
寧雅韻搖頭,「你若是寬宏大量,老夫便是唾面自乾。」
您這個比喻,真是太恰當了……楊玄微笑,「當我把巨量的糧食丟下去時……」
小書亭
寧雅韻的眼皮子狂跳,「老天爺,那些人為何得罪了你!你這麼把糧價砸下去……」
楊玄笑道:「您想想百姓。」
寧雅韻已經想到了,「百姓會狂喜,對你的態度會驟然一變。」
「下次我再出征,您說說,北疆軍民會如何?」楊玄把指間的花朵轉動了一下。
寧雅韻仔細看着他,神色嚴肅,「下次你再出征,北疆軍民會憧憬跟着你去獲取什麼,會期待,會歡喜……
子泰,你這等手段,在老夫看來,便是妥妥的權臣……你這般持續經營北疆,當你想幹些什麼時,北疆軍民會如何抉擇?這個天下啊!」
寧雅韻有些痛苦,「答應老夫,莫要讓野心燒毀了自己的良知。」
「我不是那樣的人。」楊玄笑的很是無辜。
「可你的手段……世人只看到了你要為阿寧出氣,卻看不到你背後的謀劃,對人心的謀劃。不,是對人性。你利用人心貪婪的漏洞,一步步去掌控北疆軍民。這等手段……」
寧雅韻看着他,「這是帝王手段!」
楊玄舉手,「我發過誓,此生不負大唐!」
寧雅韻心神一松,笑道:「難怪你敢把這番謀劃對老夫直說。」
「我也就對您說。」楊玄笑了笑。
寧雅韻猶豫了一下,拍拍他的肩膀,「你就那麼放心老夫?」
楊玄說道:「這個世上值得我徹底信任的人不多,您就是其中一個。」
寧雅韻眸色微暖,「老夫知曉了。」
老寧信任+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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