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之上 第656章 好好先生

    夏季的長安對於貴人們來說不算煎熬。

    家中有藏冰,屋子裏擱幾盆,涼悠悠的別提多愜意了。

    就算是出門,也有馬車。馬車裏也擱一盆冰塊,外面的酷暑仿佛被隔絕了一般。

    張煥在南疆多年,南疆一年四季草木青綠,夏季更是熱的令人無語。故而長安的夏季對於他而言,算不得煎熬。

    但作為兵部尚書,值房裏自然要擺上兩盆冰。

    有人說六部尚書中,就張煥值房中擺放的冰最少,可見張煥節儉。張煥得知後也沒吭氣,隨即五部尚書都悄然減少了自己值房的冰盆數目。

    每當他們覺着酷熱難耐時,難免會罵張煥的祖宗幾句。

    「老夫喜歡看到他們生氣,卻拿着老夫沒辦法的模樣。」

    張煥笑着。

    梁靖跪坐在他的對面,看着眼前案几上的熱茶,連摸的興趣都沒有,「南疆那邊又派人來叫苦了,說是南周蠢蠢欲動,叛軍蠢蠢欲動,要錢糧,要兵器,要增援……」

    張煥淡淡的道:「就沒要女人?」

    「估摸着想要,不敢。」說完,梁靖捧腹大笑。

    張煥卻沒笑,「北疆那邊說,北遼今年有南征的可能,黃春輝卻沒派人來求援。你說,他在想什麼?」

    梁靖拍拍日漸膨脹的小腹,「大概,是擔心陛下煩惱吧!沒確定的消息,何苦驚擾了陛下。」

    「是啊!」

    隨即二人說了幾句沒營養的話,梁靖告退。

    出了值房,隨從跟上。

    「郎君,張煥可曾接茬?」

    梁靖搖頭,「我幾番試探,張煥卻不肯壓制南疆,可見心中有數。

    他如今就是養老,不想得罪人。

    若是可以,他定然會請了天下最出色的繡娘,把自己的耳朵和嘴縫上。

    可他以為如此就能避開紛爭嗎?愚蠢的人啊!他這是在南疆和那些蠻人待久了,腦子也變得簡單起來,遲早會吃大虧!」

    值房裏,張煥伸個懶腰,對進來的心腹說道:「貴妃多年無子,以後,多半也不會有了。他們兄妹的富貴,如今就指望着陛下。

    陛下春秋鼎盛,可終究……若是那一日來臨,不管是越王還是衛王上位,他們兄妹都難逃一劫。」

    心腹坐下,「他這是來敲鐘?」

    張煥點頭,「越王上位,他們兄妹大概難逃一死。衛王上位,他們兄妹會遠離權力。

    人但凡嘗過了權力的滋味,有幾人能灑脫丟開?梁靖這陣子奔忙,便是想壓制南疆。」

    心腹說道:「當初貴妃收了那個番將為義子,看似無心,此刻看到,便是為了牽制越王。誰說貴妃簡單?呵呵!」

    「宮中就是個大泥塘,簡單的早死了。」張煥說道:「老夫不想摻和這些,至少當下不想。」

    「等至尊老邁時,怕是由不得相公!」

    「到了那時,老夫大不了致仕。」張煥淡淡的道。

    ……

    梁靖出了兵部,就進宮求見貴妃。

    走在宮中,內侍就在前面一些,不時側身,諂笑着說起最近貴妃又如何被陛下寵愛的事兒,大事小事,一一俱全。

    比梁靖收集的消息都多。

    直至前方出現數人。

    「是敬王。」

    內侍輕聲道。

    敬王李博,今年已經十一歲了,但依舊頑劣不堪。皇帝為他安排的先生都被氣走了五個,第六個據聞昨日剛被他弄了漿糊在蓆子上。老先生跪坐下去上了一堂課,再想起來時,猛地一下,人就栽倒在案几上。說是僅存的十幾顆牙齒盡皆去了,老臉腫脹不堪。

    李博百般無聊的看着左右。

    「大王,前面是兵部梁侍郎。」內侍金銀說道。

    「是他啊!」敬王大大咧咧的道:「上去看看。」

    「見過大王!」梁靖行禮,微笑道:「大王看着精神不錯。」

    敬王笑嘻嘻的道:「聽聞你在外面混的頗為得意?」

    梁靖笑道:「過譽了。」

    敬王回身,「都散開些,本王和梁侍郎說話。」

    金銀等人後退。

    敬王乾咳一聲:「說是外面有青樓?」

    「沒錯。」

    「青樓里有美人兒?」

    「對,不少。」

    「梁侍郎可能帶本王出宮?錢,本王自己出。」

    「嫖資都是各付各的,否則晦氣。」

    「梁侍郎果然是行家呀!」

    「過獎,大王身上的氣息,臣也頗為熟悉。」

    「那麼,何時能出宮?」

    「大王那裏應當有不少宮人吧?難道,就沒一個看上的?」

    「那些宮女不能碰,否則阿耶知曉了,會全數換成內侍。」敬王愁眉苦臉的道:「你不知曉,內侍身上臭烘烘的,本王受不了!」

    「不過,大王確定自己……」梁靖挑眉,豎起食指。

    敬王笑的猥瑣,「每日起床時本王頗為煩惱。」

    「那,好說!」

    「就這麼說定了!」敬王指指他。

    「就這麼說定了。」梁靖微笑。

    二人各自走了。

    敬王依舊笑的賊兮兮的,可眼底卻冰冷,輕聲道:「這對兄妹以為本王是個傻子嗎?!」

    「敬王,是個有趣的人。」

    見到貴妃時,梁靖提及了先前的事兒。

    貴妃看看左右,焦麗帶着人告退。

    等人走後,貴妃說道:「上次陛下責罰他,我令人送了些傷藥去,他應當是個明白人。」

    「不是明白人,早就成了皇后的眼中釘。當年衛王靠着一身蠻力為自己母子謀生,他靠什麼?」梁靖嘆息,「宮中就沒有傻子,陛下的兒子更沒有傻子。」

    「衛王在打鐵!」貴妃笑的譏誚,「他以為如此便是蟄伏,卻不知早就被一眾權貴給盯上了。」

    「他打他的鐵,不過,陛下卻不會放任吧?」

    「有用的時候會拉回來,沒用的時候,任憑他與那個女人廝混,眼不見心不煩。」

    「那個女人,可有什麼蹊蹺?」

    貴妃搖頭,「當初我也以為有蹊蹺,陛下那邊令鷹衛去查了,就是個貨真價實的民女。祖上一直在北疆打鐵,到了她這裏,這一支就沒了子嗣……衛王幾乎是做了贅婿。」

    噗!

    梁靖不禁笑噴了。

    就在他和妹妹說着最近的變化時,鄭遠東急匆匆的進了兵部。

    「相公!」

    「何事?」

    「北疆大捷!」

    「哦!」張煥霍然起身,「說來!」

    鄭遠東歡喜的道:「陳州刺史楊玄領軍攻伐潭州,大敗潭州軍,斬殺俘獲兩萬餘!」

    「好!」

    張煥拿出地圖,攤開在案几上。

    「這裏!」鄭遠東指着地圖上的潭州,「楊玄領軍先破了雁北,潭州軍隨後出擊,兩軍大戰……」

    「兩萬餘……」


    「潭州軍戰死被俘七千餘!」

    張煥抬頭,「如此,便是被打殘了。」

    「沒錯。」鄭遠東笑道:「潭州軍被打殘了,若是今年北遼南征,陳州軍就能肆無忌憚的去增援桃縣。」

    北疆的捷報進了朝中和宮中。

    「周侍郎,令婿此戰大捷,看來,陳州刺史,怕是安置不下了。」

    鄭琦看似很欣慰的笑道。

    可誰都知曉,黃春輝和北疆一乾重臣和長安翻臉了。

    其中就包括了楊玄。

    這時候提及此事,便是鞭屍。

    周遵淡淡的道:「鄭尚書的意思,邊塞的官員將領們,最好萬事不管,如此,才是盡職盡責?

    或是說,鄭尚書以為,但凡邊塞官員將領立功,皆是有不臣之心?

    那麼,何不如請鄭尚書去邊塞戍守幾年,好生無為而治。希望數年後,還能看到你的骨頭!」

    這話一出,眾人都知曉周遵是動怒了。

    「做事的被人挑刺,不做事,做壞事的,卻被交口稱讚,這便是你等的心思!這便是你等所謂的忠心耿耿?你等忠心於誰?忠心於哪個家族?」

    女婿立功了,這讓周遵倍感歡喜,一種揚眉吐氣的感覺,讓他不禁想發泄一番積鬱多年的怒火。

    鄭琦冷笑,「老夫何嘗說過這些?」

    周勤淡淡的道:「上個月你還在說北疆有人不臣,建言換掉一批官員。這話,不假吧?」

    鄭琦打個哈哈。

    能做重臣的一個標準就是不要臉!

    「北遼南征在即,楊玄領軍出擊潭州,為的是能在大戰時增援桃縣。一門心思為了大唐,卻被你等夾槍帶棒的譏諷為不臣。鄭琦,要不,便讓楊玄來長安,你去為陳州刺史,你,可敢!」

    周遵冷笑。

    鄭琦冷笑,卻不接茬。

    有人說道:「他去陳州,怕是潭州軍會欣喜若狂,殘兵也敢出擊。」

    這話缺德帶冒煙的,但周遵卻聽的舒坦。

    周遵和鄭琦的這番交鋒傳進宮中,沒有引發半點漣漪。

    直至六日後的一個午後,北疆使者打馬衝進了長安城。

    「北遼大軍,動了!」

    朝堂震動!

    正在梨園和貴妃排演歌舞的皇帝也被震動了。

    「北遼來襲?」

    皇帝狐疑的道:「消息可確認過了?」

    韓石頭說道:「鏡台那邊還沒有消息。不過,奴婢以為,這等大事,北疆那邊不敢妄言,否則事後陛下雷霆震怒,能令他們肝膽欲裂!」

    皇帝眯着眼,「黃春輝不臣!」

    韓石頭看了他一眼,知曉有了這句話後,黃春輝的家人以後的日子會備受煎熬。

    處置不至於,否則北疆軍民會離心。但各種磋磨少不了。黃春輝的兒孫也休想出仕。

    皇帝隨即召集臣子們議事。

    「北疆來報,北疆的密諜發現北遼大軍南下。」

    臣子遞上奏疏。

    皇帝沒接,淡淡的道:「消息要確定。」

    張煥就是個明哲保身的老東西,在南疆時就是如此,回到長安後,更是如此。但凡皇帝的話,他都不敢反對。

    兵部尚書是最專業的,他不開口,旁人誰敢質疑皇帝的判斷?

    周遵知曉,皇帝這是想等。

    晾一晾北疆。

    可這是江山啊!

    你就不擔心北疆大敗,北遼馬踏長安?

    周遵不禁想起了史書里那幾位最昏聵的帝王,什麼江山,就是朕的玩具。朕樂意把這個玩具砸爛,關你屁事?

    你要說百姓,要說誰誰誰……在朕的眼中,百姓就是豬狗。豬狗,死的再多朕也不會心疼。

    這是極端少數的帝王。

    李泌剛登基那會兒也曾勵精圖治了一番,但沒多久,就開始了享樂,開始迷上了制衡。

    糊塗了嗎?

    周遵覺得不是糊塗,看看皇帝制衡朝政的手段,精明的令人暗自讚嘆。

    他,本性就是如此!

    狗,走到哪都是狗!

    他就變不了龍!

    該說說話!

    周遵覺得這個氣氛不對!

    北疆能送來消息,就隱含着求援之意。

    錢糧!

    兵器!

    民夫!

    皇帝卻說消息沒確定,這便是要拖着。

    拖的北疆軍民倍感煎熬,懼怕擔心,他才肯罷休。

    帝王的尊嚴,這才能得到滿足。

    可帝王的尊嚴和江山的安危,孰輕孰重?

    周遵看看群臣。

    連左相陳慎都選擇了沉默。

    至於楊松成等人,他們樂於見到北疆窘迫。

    至於江山,對於世家門閥來說,江山,真不是事。

    換個主子而已……不,對於他們而言,是換個合作夥伴。

    興許,江山被打爛了,他們能攫取到更多的好處。

    周遵看了看吏部尚書羅才。

    老羅才默然站在那裏。

    上次他被皇帝趕回家中,後來事情反轉再度回歸,他的話就越來越少了。

    他開口有何用?

    不懂!

    開口便是自取其辱。

    鄭琦等人能把他噴的體無完膚。

    皇帝目光掃過群臣,「散了吧!」

    北疆,該敲打!

    他不是在敲打時日不多的黃春輝,而是在敲打廖勁,以及那些刺史。

    朕只要願意,就能讓北疆淪為孤軍!

    群臣行禮,恭送帝王。

    皇帝起身,外面的光太亮了些,照的有些晃眼。

    一個身影走進了光明中。

    張煥站在那裏,抬着頭。

    往日那好好先生的微笑不見了。

    開口。

    「陛下,臣斷定,北遼大軍已然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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