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8章 京師之上,神龍現蹤
「小天師請留步!」
「鄢少卿慢走……怎麼又下雨了?」
鄢懋卿拱手行禮,進了轎子,陶世恩細緻地吩咐轎子輕起慢走,又目送其離開,看着天上又下起的雨水,轉回府中,不自覺地嘆了口氣。
以前應付這些權貴,都是郭弘經和王永寧負責的,那兩位修為雖然淺薄,但在這方面很是拿手,流連於各大府邸,成為座上賓客。
現在郭弘經和王永寧的衣冠冢還未長草,風澤子又被那個人夥同錦衣衛謀害,范雪崖不知所蹤,恐怕也是凶多吉少,陶仲文六位入室嫡傳弟子,居然只剩下陶世恩和最小的典真嗣。
雖然還有大量的使喚弟子,可應付嚴黨這種事情,就不得不由他這位小天師出面了。
對此,陶世恩感到了疲憊、迷茫和絲絲恐懼。
「那個人還沒到京師,我們天師一道,居然就成這般模樣了麼?」
「而現在……他真的要來了!」
陶世恩怔仲半晌,舉步朝着後院走去。
在權貴聚集,鐘鳴鼎食的京城,陶仲文雖然已經位極人臣,府邸卻談不上多麼富麗堂皇,遠遠比不上嚴世蕃那種單單城中就有四五處別院,城外還有避暑莊園的奢靡。
但當陶世恩腳踏奇步,深入後院時,一層無形的波紋蕩漾,外界的雨水瞬間消失,裏面竟現出一處福地靈區。
陶仲文有專門的修道之處,那裏別有洞天倒也罷了,畢竟是道門魁首,神霄天師,然家中府邸居然也有福地,才是真正的奢侈。
陶世恩邁入其中,一眼就看到五個道人正在搬運內息,打坐練功,其中一位面如冠玉,相貌最為俊朗的,正是最小的師弟典真嗣。
此時那位小師弟卻在教導另外四人,只因這四人是陶仲文近來從門中挑選出來的新進弟子,典真嗣正在代師授藝。
看到他走了過來,五位道人齊齊起身,恭敬地道:「大師兄!」
「我……我成大師兄了?」
陶世恩原來還沒怎麼體會,現在則猛然意識到,前面的死光了,自己可不就是大師兄了麼?
「嗯!繼續練功!」
但他根本不願意坐上這種位置,更希望心無旁騖地修行,增進修為,只能僵硬地點了點頭,繼續朝着裏面走去。
到了陶仲文修行的屋子前,陶世恩靜立在外,恭敬地道:「父親!」
裏面傳來一道若遠若近的聲音:「何事?」
陶世恩道:「孩兒近來心神不寧,想請教修行之惑……」
片刻之後,裏面再度出聲:「進來!」
陶世恩走了進去,就見一座八卦祭壇上,端坐着一位羽衣星冠的老道人,斑白長須,飄飄若仙。
這位大明天師,今年已經七十九歲了,比嚴嵩還大五歲,但相比起嚴嵩老眼昏花,精力不濟,陶仲文卻皮膚光滑,鶴髮童顏,接近身前,更莫名地感受到一股清靜之意。
陶世恩很清楚,這種清靜之感,一方面是父親功參造化,另一方面也與那天師寶珠有關。
只可惜寶珠從不輕易示人,便是他這位傳人,也沒有見過幾次。
而看着這位兒子,陶仲文將手中的拂塵一擺,搭在臂彎上,淡然道:「大藥修之有易難,也知由我亦由天,你歷練不足,心境有缺,東海一役回來,又擔起家門重擔,難道還無長進麼?似這般恐懼驚惶,神思不安,大道遠矣!」
陶世恩聞言澀聲道:「孩兒慚愧,有負父親教導!」
陶仲文淡淡地道:「調和龍虎,捉坎填離,是修行,紅塵滾滾,朝局相爭,也是磨礪,坐下!」
陶世恩行了一禮,來到祭壇前的蒲團上坐下,再度聆聽了一陣具體教導後,突然發問道:「父親,修行如此艱難,敢問那……李時珍又是傳承何門之法?」
陶仲文道:「法無高下,此人修的亦是金丹大道。」
陶世恩不解:「那為何如此厲害?就因為什麼道醫麼,我卻是不信,區區行醫能夠磨礪出來!」
陶仲文道:「或不止於今生,亦有前世宿慧啟迪……」
陶世恩一怔,眉宇間露出羞惱之色。
這是今生比不過,開始往前生對比的節奏麼,他的驕傲卻是不容許的:「此人即將入京,陛下對其頗為期待,孩兒不信那前世宿智,有意與他鬥法一場,父親以為如何?」
陶仲文並無讚許,目光反倒銳利起來:「你去打探宮中消息了?」
陶世恩趕忙解釋:「孩兒只是想知道,陛下對那人到底是何感想……」
陶仲文冷冷地道:「結果呢?」
他這位天師常常入宮煉丹,大內自然是有眼線的,陶世恩近來與嚴黨往來的同時,也確實打聽了不少宮中情況,沉聲道:「陛下沒有提及,但心情明顯變好,顯然是盼着李時珍來的,此人對我們的威脅太大了!」
陶仲文輕輕搖頭:「陟罰臧否,聖心獨裁,這天師之位本是奪不走的,現在這般一查,倒是落了下風……」
陶世恩自然希望天師之位不被奪走,卻覺得近來沒有一件好消息:「陛下撤下壽桃,嚴黨陽奉陰違,錦衣衛虎視眈眈,就連正一道各宗都有不服,那藍道行近來也連連為陛下煉丹……父親,不是孩兒杞人憂天,實在是局勢已經很壞了!」
陶仲文看着他:「所以你想與李時珍鬥法,挽回我陶氏一族的聲譽?」
陶世恩目露堅定:「孩兒道行不足,難有必勝把握,卻也要試上一試,至少探一探他的底!」
陶仲文凝視片刻,眼神里的銳利消散,淡淡地道:「恐怕你難以與李時珍較量,反倒會與那孽子交手。」
「陶隱?」
陶世恩這段時間儘量迴避那個私生子的話題,此時瞬間回憶起沉重的往事,咬牙道:「這妖人投靠了李時珍?」
陶仲文糾正:「你不該這般稱呼。」
陶世恩反應過來,陶隱在道門的印象里,一直是陶氏的私生子,若真的把其身份揭露出來,豈不是連自家都攀扯進去了?
而初次見面時,他也正是忌憚於陶隱向官府自首,才滿足其要求,結果被步步緊逼,一退再退,最後徹底失去了……
陶世恩抽了抽鼻子,勉強壓下翻騰的情緒,沉聲道:「李時珍敢把陶隱收在身邊,就不怕其妖人身份暴露,觸怒陛下?」
陶仲文道:「陛下不在乎。」
陶世恩有些尷尬,想到別說嘉靖不在乎,父親能跟妖族生子,不也是不在乎麼,不敢再在這個問題上深究,順着話題道:「那陛下在乎的,就是李時珍的醫術和丹道,他能為陛下延壽長生?」
陶仲文的語氣終於重了:「當然不能!能也不能!」
陶世恩先是一怔,眼睛漸漸瞪大,喃喃道:「這才是最為關鍵的……」
嘉靖對於道教的看重,其根本目的是想要得道成仙,至不濟延年益壽,遠超常人,所以寒暑不侵是這位道君皇帝特別喜愛的一點,大冬天的開着門窗,穿着單衣在精舍裏面轉悠,以此顯耀出與肉體凡胎之人的區別。
嘉靖對於李時珍的期待,同樣應在這裏,一個能為神仙治病,讓沉寂許久的神道漸漸復甦的神醫,自然更有可能助他成仙得道……
陶仲文是不會讓那種事情成真的,他等的正是那個機會,證明李時珍也辦不到。
如果雙方都不能讓嘉靖長生,嘉靖為什麼又要撤了他這位天師,換一個並不乖乖聽命,特立獨行的道醫來做呢?
頂多打一打,再拉一拉而已!
究其根本,嘉靖無論行事多麼變化無常,喜怒不定,其極端自私的本性都不會變,陶仲文能有這般權勢,正是始終抓住這點,才有了「紅鉛丸」「行宮主火」「二龍不相見」等舉措,每一步都極為精準地拿捏住那位道君皇帝的喜惡。
相比起來,這個兒子就顯然看不清局勢,對此陶仲文不得不叮囑道:「你若不想與陶隱那孽子糾纏,就別顧着外面,先將道門之事安穩下來,嚴黨那邊虛應着,更要多防着些錦衣衛,明白麼?」
陶世恩前面都明白,唯有最後忍不住問道:「父親,外面都在傳,陸都督在東南遭了謀害,是我們指使,故而深恨父親,這是……李時珍的嫁禍麼?」
陶仲文道:「對外可以說是,對內不必自欺,棋差一招罷了。」
陶世恩臉色變了:「如此說來,我們真跟陸都督……陸炳成了死仇?」
陶仲文神情淡然:「於朝堂之事來說,確有麻煩之處,但也不必過於憂慮。」
「怎能不憂?」
陶世恩接受不了:「除非在深山老林中潛修,否則只要與世俗接觸,都免不了與那些錦衣衛打交道,陸炳真要處處與我們作對,比起李時珍的威脅都要大啊!」
陶仲文微微皺眉,但最終還是拂塵一轉,指向不遠處的架子:「去將那金匣取來。」
陶世恩起身,來到架子前,取下一個渾金匣子,來到陶仲文面前。
「打開!」
聽到父親的吩咐,他有些期待,深吸一口氣,將匣子打開。
一股撲面的寒氣涌了出來,裏面卻非想像中的寶器,反倒是一沓厚厚的銀票,樣式頗為古怪。
陶仲文道:「這是冥票,專為幽冥地府所用,執此可收買九幽使者。」
陶世恩只是有所耳聞,但從來沒接觸過,輕輕觸摸,感受着那森森鬼氣,疑惑道:「父親之意是?」
陶仲文淡然道:「你不是害怕陸炳麼?這盒子裏的冥票,足夠他六年壽數的,而陸炳的陽壽,本就只剩六年了,這位大都督一死,錦衣衛立刻衰敗,朝局又有改變……」
陶世恩倒吸一口冷氣:「父親三思!陸炳大權在握多年,多少因果匯聚,業力之重,若是害了他,劫數豈非立刻臨頭?」
陶仲文道:「修改陽壽是在幽冥地府的生死簿上,與我等何干,你擔心什麼業力?」
「可是……可是……」
陶世恩總覺得有些不對勁,如果真能這般輕描淡寫,那什麼事情辦不到,但他也知道這位不會信口雌黃。
「父親與地府的關係肯定大不一般,才能有此能耐……」
想到可以改陽壽,這位小天師的眼睛又是一亮,急匆匆地道:「父親何不讓李時珍折壽,直接入不了京呢?」
陶仲文道:「折損一位修行者的陽壽,與一位凡俗之輩是完全不同的。」
「早在李時珍治癒了杭州土地時,我就嘗試過,可惜辦不到,他福德深厚,陸炳則執掌錦衣衛,恃強逞威,多業報糾纏,早年又被白蓮教所咒,合該早逝。」
「這位都督若是再咄咄逼之,就讓他早早轉世投胎,也可清靜!」
陶世恩覺得有些遺憾,又振奮起來:「請父親放心,孩兒一定盡責,好好執掌門下!」
陶仲文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眼見這位自信滿滿地走了出去,目光轉回渾金匣子裏的冥票,眼神陰了陰,想到一個早該被宮內遺忘的人。
「那才是最大的禍患啊!」
……
「明天就是約定的最後一日了……這雨下多久了?」
謹身精舍的丹房內,嘉靖來到窗邊,想着約定之期終於到了,看着雨水綿綿,眉頭又皺了起來。
這位道君皇帝依然是寬袍大袖的便服,不同的是,冬季穿一身薄薄的絲綢單衣,到了臨近夏季,反倒換成了印九龍暗花的淞江棉布。
那厚厚的布料看着都熱,但他卻無絲毫汗漬,只是凝視着雨水,露出煩躁之色。
明朝處於小冰河時期,冬天奇寒,夏天卻相繼出現大旱與大澇。
歷史上最嚴重的是萬曆年間,特大水澇就發生過數次,萬曆十五年、十六年、三十六等年份,嚴重到連北京皇宮的城牆都被大水沖塌,河北河南多地更是因暴雨成災,各地被大水沖走、淹死的百姓不計其數。
本朝沒那麼嚴重,但這般連天下雨,也絕不是什麼好兆頭,想到越來越虧空的國庫,嘉靖自然很不喜歡這降得太多的甘霖。
不過他也沒有辦法,在屋內轉了轉,目光陡然落在丹爐之上:「開爐!」
內侍和道童立刻準備,然後就聽到晴天霹靂的一句話傳來:「此爐丹藥,朕會賞賜下去!嚴嵩……還有你們都有份!」
除了呂芳外,其他內侍或多或少地渾身一激靈,起居郎則麻木地提筆寫下了一行字:「帝諭嵩,近獲仙方,製成丹粒,依神仙意旨,賜予服之……」
後面會再錄下反饋,內侍的反應不用說,着重於嚴閣老,肯定是「嵩捧讀聖諭,不勝感戴天恩之至,擇良辰飲服,以驗其性味」。
這種情況前幾年比較頻繁,直到去年大年初一,嘉靖又賜給嚴嵩新煉的丹藥五十粒,作為新春賀禮。
誰知嚴閣老服用之後,遍身熱氣不散,燥癢異常,無法忍受,不得不用滾湯澆洗,其癢才少息,然後又腹瀉不止,發為痔疾,痛下瘀血二碗,其熱始解……
反正堂堂首輔,一整個過年,都在床上被折騰得生不如死,嘉靖終於良心發現,從去年到今年,沒再賜下丹藥。
沒想到今日雷霆雨露又來了,瞧着陛下那暴躁的模樣,這爐丹藥的品相嘛,只能說懂的都懂……
起居郎慶幸不已,好在他只用記,不用……
「也賜給你!」
正暗爽呢,一道敏銳的目光就落了過來,嘉靖看着這個臣子,發出恩賜。
起居郎的筆桿輕輕一顫,趕忙停筆出列,拜下謝恩。
包括呂芳在內,其他內侍都舒服了。
這下一視同仁了。
不過很快,令他們大喜過望的轉折來了,剛剛準備開爐,就有侍衛前來稟告:「陛下,城中多有百姓稟告,有一物在雲中飛騰……」
嘉靖停下投藥的手:「何物?」
「似是神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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